第一章 陷井
夕陽西下,耀武揚威了一天的秋陽仿佛一個威嚴的帝皇,在萬千云層的簇擁下緩緩向著橫斷山脈的西邊落去。
當然,帝皇就是帝皇,無論是東升還是西落,那高高在上的威嚴依然隆重而神圣,不可蔑視,無論廣袤的天空還是方圓數(shù)百萬里的橫斷山脈,都在帝皇最后的冷冷睥視下盡染一層表示臣服的金黃的顏色。
直至不知從哪里突然吹來的一股風(fēng),帶著些許的放肆,跳躍著從無邊無際的橫斷山脈里這頭沖到那頭,又從那頭沖到這頭,肆意地推搡著調(diào)侃著這些暴君的臣民們——滿山的各種樹木們便不厭其煩地半真半假地開始反擊起來,它們搖頭晃腦,瑟瑟地低聲呵斥著這個調(diào)皮的搗蛋鬼,順便借著漸暮的夜色悄悄地把自己的一些子孫后代撒在陰沉黑暗的密林之下。
密林之下,比夜色更黑更陰沉的是青云鏢局總鏢頭周方的心情。
身為鏢局之主,全鏢局身陷如此兇險之地,全因他的錯誤計劃,他的心情如何能輕松起來。
高達兩三丈高的樹木遮天蔽日,落日的余暉透過層層闊葉在林間頑強滲進幾絲淡黃的光線,斑駁陸離地映在青云鏢局三十多人的身上,也映著這支不久前血戰(zhàn)之后余下的人們的各種忐忑不安的心緒。
還好作為常年護鏢送鏢的老江湖們,眾鏢頭都極力隱藏著自己的局促不安,他們雖然有的血跡斑斑,有的衣裳破爛,甚至有兩三個還臉色痛苦地被同伴扶著,但在鏢局大師兄王力和二師兄劉坤的指揮下,他們各自持著武器訓(xùn)練有素地在林間保持著一定的隊形,那六個失了馬匹只能手推鏢車的車夫和余下的兩輛鏢車被他們很好地圍在了中間。
幾個老成的鏢頭已從背上包裹里拿出火折點燃起來,橘紅的火光跳動著把一部分黑暗從林間驅(qū)散了開去,也驅(qū)散了大部分人心頭的少許惶恐不安。
總鏢頭周方走在隊伍的最前面,他帶領(lǐng)著大伙朝北方向緩緩地走著,火光照著他高大挺拔的后背,看不清他隱藏在黑暗中的面部。
黑暗中周方的臉像倒扣著一張漆黑的鐵鍋。
徐徐晚風(fēng)吹拂下,數(shù)片枯黃的落葉打著轉(zhuǎn)從高處死皮賴臉地向周方身上落去,卻又無可奈何地打著轉(zhuǎn)從他身旁兩三寸遠的地方緩緩落下——身為三級練氣者的周總鏢頭的氣場是這些煩人的家伙不可逾越的天埑。
但另一種該死的煩惱卻無視這天埑早已把他圍了個水泄不通,壓抑得他有些透不過氣來。
一趟非從本愿的出行,一腔忍辱含屈的怒意,一個莫名而至的意外,導(dǎo)致了這個原本是橫斷山脈東邊邊緣一個不出名小鎮(zhèn)青山鎮(zhèn)上赫赫有名的青云鏢局(哦,起碼是青山鎮(zhèn)上赫赫有名)的總鏢頭帶著全鏢局的人馬困在這橫斷山脈的一隅。
雖然這里才不過進入橫斷山脈約百里而已,距離險惡的橫斷山脈中心還有非常非常遠的距離,但也不是像他這種練氣三期的人就可以輕視的——雖然說練氣一期的修煉者就已經(jīng)是周國平常凡人心里的高高在上只可仰視的仙人存在了??墒?,這橫斷山脈里可是存在著連練氣期也只可仰視的不少諸如相當于人族筑基結(jié)丹實力的怪獸,當然據(jù)說它們只存在于橫斷山脈靠近中心的一些區(qū)域——這些也只是聽說,并沒人有人真的見過,見過的據(jù)信都已經(jīng)變成了怪獸們口中的美餐了。
總之,這周國西邊的百萬里橫斷山脈是凡人們談之色變的禁區(qū),也是低級練氣者們視為危途的險地。沒有人會無故冒著生命危險跑來這里,當然那些領(lǐng)了傭兵工會任務(wù)的冒險者除外。
青云鏢局不過是周國十八州之一的大同州下面上百個縣中上萬個鎮(zhèn)里的一支小小的鏢局,平時走的不過是給普通凡人送送貨物送送人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任務(wù),原本和這仙人們都不敢亂闖的橫斷山脈沒有太大的交集(從青山鎮(zhèn)往西再有五十里才算是勉強的橫斷山脈外圍,以此為界,普通凡人在至多再進入的十里內(nèi)活動,傭兵工會的冒險者們做任務(wù)也不過是在外圍三百里的范圍的樣子)。
但三個月前一個夜晚,兩個神秘人的突訪改變了青云鏢局的命運。
那個夜晚,兩名帶著青云鎮(zhèn)所屬的云西縣縣府密令的密使悄悄來到周方書房,交給他一個用符箓封著的小玉盒,著令他連夜出發(fā)送到本州大同州州府,同時囑令他最短時間送達,并嚴加保密,如有泄漏,或者任務(wù)失敗,必全鏢局遭誅云云。
當然了,任務(wù)的獎勵也同樣豐厚,足以抵得上青云鏢局十年收入還有多的樣子。
但是再豐厚的獎勵,也要有命拿才行,越是獎勵豐厚,周方越是知道這必是一趟兇險無比的任務(wù),可能是他一生中最兇險的出鏢了。
問題是還兇險他也不得不接,比起不接馬上就要遭遇全鏢局覆滅的結(jié)果,這未知的兇險似乎又算不得什么了。
那兩個密使明顯是更高級的修煉者,更明顯的是,那命令背后是一旦不從就要殺人滅口的架勢。
雖然他也暗暗腹誹官府為什么不自己通過官方驛站送,或者通過傭兵工會下達任務(wù),前兩者明顯比他這種只為普通凡人帶點東西送下人的鏢局更安全更隱蔽。
但既然官府已找上了他,還發(fā)出了這種命令,他也只能接下任務(wù)。像他這種在青云鎮(zhèn)有家的人,官府就是天,他就是地,天不管要下雨下雪還是下刀子,哪怕就是頭破血流他也只能接著。
他那可憐的三級練氣者身份在凡人眼里是仙,但在有化神老怪坐鎮(zhèn)的周國官府眼里,不,哪怕只在這兩個密使眼里,只怕連個小螻蟻也算不上。
無論在凡人還是修仙者的世界里,實力至上,強者為尊,是永恒不變的真理。
當天夜里,他連夜做了安排,以數(shù)日前接到的一個幫云北縣某富商送一批貨物為由,帶著鏢局里的大部分人手,包括他那同為練氣者,但只有一級修為的大徒弟王力和二徒弟劉坤,在第二天一大早,就向與大同州同樣是在青云鎮(zhèn)北方向的云北縣出發(fā)了。
他那唯一的女兒周海顏,被稱為青云鎮(zhèn)最美麗的女人,和他兩徒弟一樣只是一級練氣者,被他找了個借口吩咐直接投奔云南縣一個遠房表親家里去了。
他那表親家屬于大同州一個中型修仙門派的一個附屬家族。家族實力比他這青云鏢局只強不弱,還背靠一個在大同州也排得號的中型修仙門派,愛女在那里多少有點保障。
此行任務(wù)兇險異常,為防萬一,這是為他老周家留香火做的無奈準備了。
好在女兒身邊有周家多年的老管家——身為二級練氣者的周福隨同保護,安全問題應(yīng)該不大。
同時為了稍微隱藏形跡,鏢局一行人沒有走主流的官方大道,而是偏西沿著橫斷山脈的外圍輪廓而行。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主流道上人多眼雜,萬一有人有心無心要打鏢局的主意,都不是他這區(qū)區(qū)三級練氣者可以保護周全的。
平時青云鏢局的任務(wù)最多也就是鄰縣送送貨物和人,最遠的距離也不會超過一兩千里的樣子。
這大同州府離青云鎮(zhèn)最少也有五萬里,沿途不知要經(jīng)過多少縣府,多少窮山惡水,不知有多少兇險在前面等著,沿橫斷山脈外圍人跡稀少,也唯求個心理安慰罷了,只求老天不要遇到惡人,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誰料到也不知道是不是時運不佳,出發(fā)后前三個月還算好,除了偶爾遭遇的一兩只大一點的野獸外,一路無驚無險。剛好三個月才過的時候眼看著就快要到云北縣了,路上突然遇到了一股上百人的流動盜匪,那幫盜匪一看滿載貨物的鏢局,那是分外的眼紅,仗著人多勢眾,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哄地一聲沖上來搶奪,而且和一般的普通盜匪不同,這盜匪的三個頭目竟然也是修煉者。好在實力相差并不太遠,也只是練氣一級到三級的修為。
一陣搏命廝殺后,雙方各死傷了些人,三鏢車貨物也讓盜匪搶了一車,馱鏢車的六匹馬也讓盜匪們殺了四匹搶了兩匹,周方帶著剩下的人馬拼命推著剩下的兩輛鏢車慌不措路逃進了橫斷山脈外圍稍微深一點的區(qū)域。
那些盜匪總算是搶了一車貨物,實力又并不占多大上風(fēng),再加上也對橫斷山脈有著天然的恐懼,所以并沒有追了進來。
盜匪也是人,是人都怕死,這青云鏢局可是個硬茬子,犯不著窮寇硬追。
老話說得好,術(shù)有專攻。盜匪和鏢局一樣,至多也不過是個謀生的職業(yè),東西也搶到手了(一部分),硬追進去至多也就是個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狼狽結(jié)局,搞不好橫斷山脈里隨便蹦出來一個什么高級的怪獸,那就是螳螂和蟬一塊進了黃雀的嘴了。
謀生謀到了死亡,那就是太不專業(yè)了。
這伙盜匪還是挺專業(yè)的,追到橫斷山脈邊緣了,一看這鏢局直接往橫斷山脈里跑進去了,馬上就停了下來,不再前進,只在那幺五幺六地一通喊,裝腔作勢地意思意思一下了。
那個長著濃密的大黑胡子盜匪頭子嘴里罵罵咧咧地惋惜這么大一塊肥肉就白瞎給橫斷山脈哪只妖獸了。手里的丈多長的大刀往背后一收,招呼一聲鳴金收兵,心里面其實多多少少還有那么一小點佩服這鏢局里的人是伙狠人。
而在橫斷山脈的這片密林里,大黑胡子心中的狠人們卻一點也狠不起來。
夜色已完全籠罩了整個橫斷山脈了。
天空上掛著一輪皎潔的明月,散發(fā)著淡淡的月光,卻照不進茂密的密林。
密林里,慘淡的火光照射下,密密麻麻的樹葉里光怪陸離,黑幽幽的遠處的樹影間,總感覺像有無數(shù)恐怖的巨獸俯臥在那里,下一秒就會怪吼一聲撲了出來。晚風(fēng)在頭頂樹梢里嗚嗚地穿插而過,隱約帶來橫斷山脈深處某個巨獸的駭人叫聲。
恐懼已不知不覺地籠罩在每一個人的心上,冷汗悄悄地浸濕了每一個人后背。偶爾有不知名的小獸在頭頂樹杈枝葉間竄動跳躍,總能扯得幾個膽子最小的人的頭皮神經(jīng)一陣生痛。
那六個車夫無疑就是這伙人中膽子最小的。
他們并不是青云鏢局的人,只不過是常年的合作關(guān)系,每當有鏢局有任務(wù)需要時才會聘請他們,平時沒有任務(wù)時他們也一樣在鎮(zhèn)上拉車挑貨為生。
雖然隨鏢局出鏢得多了,見過的場面也不少,但畢竟他們只是稍微有點力氣的粗人,而非像鏢頭們一樣習(xí)過武敢殺人的武夫,況且才和那一伙殺人掠貨的盜匪遭遇,又深入這仙人們都怕的橫斷山脈,如何叫他們不懼怕?
饒是周圍有執(zhí)著明晃晃的武器的鏢頭守在四周,六個人還是嚇得得像六只落水的小雞一樣渾身哆嗦,瑟瑟發(fā)抖。
眾鏢頭雖然看起來比車夫鎮(zhèn)定不少,但在這黑黑的橫斷山脈里,不時響起的不知名的巨大的獸吼仿佛就在耳邊,有時又靜謐得可怕,橫斷山脈斷人魂的傳說突然真實了很多——若不然,那伙盜匪為什么不追進來?
很明顯這橫斷山脈對那伙盜匪也是一個死亡禁區(qū),身在死亡禁區(qū),眾鏢頭的身體雖然看起來鎮(zhèn)定,并沒有哆嗦,但他們心里面并沒有比那些車夫強上太多,也一樣在瑟瑟發(fā)抖。
一股無形的恐懼的氣息和著夜色,靜靜地流淌在這橫斷山脈的密林里,流淌在青云鏢局眾鏢頭的心中。
眾人的心慢慢朝著那彌漫四起的恐慌之河浸落下去。
——慢慢窒息,漸漸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