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的情形與顧繁星想象的完全不同,這是一個蒸汽朋克風的空間,頂上正中央懸掛著科幻大片里才能看到的飛艇,頂棚四邊框著暴露在外的黃銅管道,泛黃的燈光從管道中射出,照亮倉庫墻壁上各種光怪陸離的齒輪機械。作為商品的戶外電子設備與穿用裝備被毫無違和感地混在這些機械中,如果不仔細看,甚至會以為它們也是主題設計的一部分。
晏澤見顧繁星從下來起就沒說話,不由摸摸鼻梁:“看著是不是有點不適應?我們快些挑完就可以上去了?!?p> “不會啊,我覺得挺酷的?!鳖櫡毙亲叩揭幻鎵Ρ谇埃置嗣嚯x自己最近的巨大齒輪,獨屬于金屬的冰冷觸感貨真價實,回眸沖他揚起嘴角,“比你外面那塊店招牌好多了——”
身材嬌小的年輕女孩逆著光,微卷的棕色長發(fā),算不上驚艷卻格外耐看的五官,都隨著這一笑被光線暈開,變得模糊又夢幻。
“是、是么……”
顧繁星沒有察覺到晏澤突如其來的磕巴,收回目光,繼續(xù)往前踱著小步,邊走邊瞧:“是啊。不過我在網(wǎng)上搜過不少挑選戶外裝備的問答,但說什么的都有,我也看不太明白。你這里的東西,我該怎么選?”
“哎,這組一套裝備對現(xiàn)在的你來說確實是傷腦筋了一些,得根據(jù)當?shù)氐沫h(huán)境、氣候靈活調(diào)整。”晏澤幾步邁到她身邊,眉毛挑得生動,“不過你找我就對了,我這里可是集齊了全球頂尖的高奢品牌的TOP款,都是我一件件單品對比、挑選的,全是各類產(chǎn)品中性能最好的!我記得老路這次是要去廣西的山里?”
“對?!?p> “什么時候出發(fā)?”
顧繁星一怔,覺著這和挑裝備似乎沒什么關(guān)系,但也不是什么要保密的事,就隨口告訴了他:“明天啊。怎么了?”
“沒什么,沒什么。你來這邊看,女孩子晚上住在野外,帳篷和睡袋都很重要,必須舒適!這款Hilleberg的帳篷用的是超防水、耐寒、抗撕裂的kerlon 1200布料和9mm的DAC營柱,在保證高性能的前提下做了輕量化的設計,整體重量只有2.4公斤,搭起來也靈活方便。如果是這款帳篷,我建議搭配的睡袋可以是——”
“不好意思,打斷一下——”沒想到晏澤介紹起裝備來比說快板的還溜,顧繁星只能強行喊停,“老板,你可能對我的消費定位有些誤解,我也不需要最好最貴的那種,預算有限,夠用就行?!?p> 也許是思路驟然被打斷,晏澤張著嘴反應了幾秒,才“噢”的一聲又笑起來:“老路沒和你說?。课疫@是一家會員制高端戶外用品店,不按單品算錢,也不單賣,直接辦卡包年。你來消費,當然是算在老路的卡里了,多貴都不用你掏錢!”
“那怎么行?!”顧繁星一聽,眼睛瞪得老大,“我不能花他的錢,這沒理由——如果你這里不能單賣,那我還是找別的店吧。”
看她風風火火的,轉(zhuǎn)身就要走,晏澤急忙抬起胳膊往前一攔:“你別急??!我話還沒說完呢,會員卡是包你一年內(nèi)的全部裝備更新與補給的,都不用再花錢!你想,同樣的錢,買兩個人的裝備只會比買他一個的更劃算,你是在幫他回本,不買白不買啊——”
顧繁星頓住腳一想,還真是這么回事。原本她一聽會員制就覺得是店家坑人,到了晏澤這兒倒像是在挖坑自埋。所以怎么到現(xiàn)在還沒人組團來刷爆他的店?
“那……我就在你這兒買?”
“買!放心買!”晏澤耍帥地打個了響指,沖她擠擠眼,“聽我的就對了,保管你用得舒心、放心——”
撇開他最初的浮夸“演技”不提,顧繁星看得出那在很大程度上都是為了揶揄路從白,晏澤無論從性格還是樣貌上,都很具有親和力,就像每個人在學生時代都會遇到的朝氣蓬勃的大男孩。她這個人不太健談,因此并不反感熱情的話癆,這讓她在相處時可以不必操心找話題的事,輕松不少。
“好,那就拜托你了!”
爽利應下后,顧繁星在晏澤的帶領(lǐng)下把整個倉庫都逛了一圈,在這里看不到外邊天色,她說不準在他滔滔不絕的推銷下時間究竟過去了多久,只是替他感到口干舌燥。滿載而歸準備上去前,她才留意到在樓梯下最不起眼的角落藏著一塊蒙了灰的廣告立牌,上面寫著兩行字:
“無人生還”戶外用品店
——為您在無人區(qū)的生還保駕護航
原來是這么個“無人生還”,真是別致的縮寫方式。
而晏澤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是冷不丁被顧繁星用似笑非笑的目光回頭打量自己的舉動弄得莫名其妙。
“挑齊了?”
兩人回到地面上時,路從白正坐在店面里唯一一張低矮的單人沙發(fā)上,大長腿曲著,顯得無處安放。
“齊了!”晏澤搶先顧繁星一步開口,右手手掌沖著他前后各翻了一次,“都加起來這個數(shù),可別說我摳門!”
店面和倉庫里的單品都沒有標價簽,顧繁星不知道這算不算晏澤的經(jīng)商手段,也不好每樣都問一遍價。此時看他與路從白比劃著打啞謎,心里才猜出個大概,縱使沒另外花錢,她這眼皮還是禁不住跳得厲害,無端心虛。
“嗯,差不多。”路從白倒像是意料之中,起身問,“東西什么時候能送來?”
晏澤抬眼看了看電子屏上顯示的時間是十二點四十分,沉吟著算了算:“東西有點多,你也知道我這里沒別的人手,大約傍晚飯點左右吧。”
“好?!甭窂陌讻]有異議地點點頭,半轉(zhuǎn)過身等顧繁星。
拿人手短,顧繁星緊趕兩步到他身邊,才回頭向晏澤告別:“今天辛苦晏老板了,我就先走了?!?p> “不辛苦,不辛苦,我們——”
顧繁星隱約覺得晏澤之后還說了些什么,只是被身后關(guān)上的感應門隔斷了話音。
還沒等路從白插好車鑰匙,她就已經(jīng)麻利地鉆進車里,系好安全帶等著了。路從白好似知道她為什么突然表現(xiàn)得格外乖巧,哂笑地瞥她一眼后才啟動車子。
“先說好,我、我不是要占你便宜,是老板說一份裝備和兩份裝備都是一樣的錢,所以我才……”顧繁星面朝前方把小巧的下頜一抬,想找回點底氣,眼角余光卻偷瞧到某人的嘴角彎了一下,“總之,之后路上的花費,我都會自己出,油錢我也出一半!”
路從白卻不打算與她討論經(jīng)費問題,轉(zhuǎn)而說:“晏澤是戶外極限運動的行家,拿過好幾次國際上的攀巖類比賽金獎,被人起了個‘晏猴子’的外號。很多一流的戶外品牌每年都會請他做產(chǎn)品測試,所以他挑的裝備你可以放心?!弊詈蟀刖湓挼瓜袷窃诮忉屗麨槭裁礇]陪她下去。
大部分時候,這個男人骨子里的銳意與鋒芒都會掩藏在現(xiàn)在這樣平淡從容的語調(diào)下。顧繁星抿抿唇,半晌才接出一句:“這個外號倒是挺合適他的?!?p> “錢的事情你不用擔心。晏猴子家不缺錢,開這家店也純屬個人愛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更多時候都在外邊探險。所以就算他回頭后悔向我另外要錢,我也不會給他?!?p> 天吶,她剛才聽到了什么?顧繁星錯愕地眨眨眼,愣是沒忍住,轉(zhuǎn)過頭來,眸光從下往上挑著重新認識他。居然能這么理直氣壯地說出要賴賬的話來,還挺有理有據(jù)的。
路從白本也打算任由她打量幾秒,可直到第二個路口的紅綠燈,他還感到那視線停留在自己的身上,便趁著紅燈偏了臉看去。
“一直看我做什么?”
“我在想,你會不會對我也這樣?”
“什么?”路從白挑眉。
顧繁星兩眼一瞬不瞬地盯著他,不放過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類似‘反正她也只是因為一點淺薄的興趣,三分鐘熱度,不帶她去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想法,于是明天早上我起床就會發(fā)現(xiàn)你已經(jīng)一個人走了?”
聽著她的假設,路從白眉心漸漸蹙緊,眼底沉了一道暗光。這讓正在察言觀色的顧繁星在心里抖了個激靈,他生氣了?
“你別誤會??!我絕對沒有懷疑你人品的意思!”她急忙用力擺手,開始試圖找補點什么,“只是我自己也覺得挺不可思議的,你也沒提什么條件就答應帶上我,我才——”
“不會。”路從白打斷他,好看的眉頭依舊沒有松開。
“啊?”是不會誤會,還是不會什么?
“我不會丟下你一個人離開。”像是怕她還不信,路從白頓了頓,才沉聲又補了句,“這是我對你的承諾?!?p> 車里的空間并不逼仄,但顧繁星卻猛地發(fā)現(xiàn)兩人對視的距離是這么近,近到她能清清楚楚望見,路從白眼中那片清冷幽邃的深潭里此刻只倒映著自己的面容。
他就這么凝視著她,用在顧繁星看來有點兒過分鄭重的神情給了她承諾。
“哦,知道了?!泵髅鳠o關(guān)旖旎,卻還是讓她慌亂地逃開了目光,強作鎮(zhèn)定,“快綠燈了,看路?!?p> 路從白為她這冷淡的反應又沉吟了片刻,也不知她是信了還是沒信,但他性子不喜糾結(jié),才重新目視前方,一只白凈纖細的小手卻伸到了自己眼皮子底下,按在空調(diào)鍵上。
“有點熱,不介意吧?”顧繁星干笑。
“隨意?!?p> 話音落下,信號燈轉(zhuǎn)綠,車子重新發(fā)動。
顧繁星知道路從白不會再開口了,只低頭攏攏自己的長發(fā),暗自決定回頭要把這礙事的頭發(fā)束起來,悶得她耳朵都有些發(fā)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