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都香的火鍋太貴了,我一個月的生活費都不夠,我舍不得那個錢,可是沈瑤覺得一定要請我吃好一點。
兩個人就這個問題,小小的爭執(zhí)了一番。
沈瑤說:“好不容易見一面,你看你瘦的,我們就去吃一次有什么呢?也不差這兩三百的?!?p> 也許現(xiàn)在的她真的不差那兩三百的,可是與我而言,太清楚那兩三百的來源,也明白她為著兩三百付出的代價。
“不完全是錢的事,我真的不忍心你花這個錢,為了一頓吃食,花的都是自己拿命換的錢?!?p> 沈瑤聽完我的話,眼睛里的淚水一下子就蓄滿了,她努力忍住沒有哭,但還是像個大姐大一樣,瀟灑的問我:“那你說,我們去哪里吃,太便宜也不行的?!?p> 我想了想跟她說去吃城門邊的鮮貨火鍋吧,那是一家比小火鍋看起來有檔次,但價格比蜀都香要低一些的火鍋店,雖然沒有去吃過,但對價格異常敏感的我們,總是會對這些店鋪的定價有個相當準確的評估。
那是我們第一次去吃這樣檔次的火鍋,內心還是有些小激動,就像劉姥姥進大觀園一般,走進去除了覺得火鍋的味道特別鮮香以外,屋里的并不復雜的裝飾也讓我們覺得異常新奇。
落座之后,沈瑤依然故作老練的開始點菜,但速度很慢,不僅要看菜品,還要再一次評估價格,她不是在意錢,而是怕我又覺得菜品貴。
我們兩個在服務員不耐煩的等待著中,在不停比對和估量之后,點了鍋底和菜,都是素的,服務員有些陰陽怪氣的問我們不吃點葷菜嗎。
為了緩解尷尬和掩飾寒酸,我們異口同聲的說不喜歡吃肉,然后彼此間會心一笑,那句不喜歡吃肉里,有太多不能為外人所道的心酸。
沒錢的時候我們是真沒錢,可有了錢的時候,我們依然是沒錢的心理,不敢花,舍不得花,能省就省,不花也行,因為我們的每一分錢都來的異常慘烈。
鍋煮開了,第一次要了鴛鴦鍋,因為沈瑤懷孕了,不滿三個月。
我媽懷弟弟們的時候,奶奶說吃辣會影響孩子的發(fā)育,將來生出個長瘡流膿的娃娃要后悔莫及。
這是我對生育僅有的知識點,所以在我的堅持下,我們點了鴛鴦鍋。
我不知道該如何叮囑她,如何在生育之事上關心她,唯有叮囑她不要吃辣,不然以后孩子會長瘡流膿。
沈瑤夾起一塊土豆片放進嘴里,一臉的滿足。剛剛從湯里撈起的菜,燙的她齜牙咧嘴,但還是阻止不了她對我打開話匣子。
“你是不是也覺得我特別丟臉啊,婚都還沒結就懷孕了?!币廊皇菦]心沒肺的樣子,說起這么嚴肅的話題,就像在跟我說別人的糗事一樣。
我覺得丟臉,真的覺得丟臉,在我們生存的那個環(huán)境里,女孩子的家庭地位真的一言難盡,但對貞潔和名譽的要求非常高,高到你睡個懶覺都是有損家族顏面的事情。
可我不敢說真話,看了她一眼,嘆了口氣勸她:“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在乎那些也沒用,結了婚好好過日子,好好養(yǎng)娃娃吧?!?p> 沈瑤嗯了一聲,沒再說話,我們有些沉默的開始吃菜,那些土豆白菜豆腐豆皮在鍋里來來回回翻滾,然后又在我們的沉默中變成了胃里的食物,可我們卻并未吃出多少滋味來。
我覺得氣氛有些尷尬,就問起我未來姐夫的情況,我想這大概也是她想要跟我分享的內容吧。
自打沈瑤出門打工以后,我們之間見面的時間就非常少,念了高中以后,這是我第一次和她見面,關于未來姐夫的話題,其實也是我們最容易聊起來的話題了。
“他啊,賭鬼一個,他跟我一起來縣城買東西,給了我錢,讓我自己喜歡什么買什么,然后就去跟他哥們打麻將去了。我說我要來看你,他說讓我好好玩兩天,到時候給我打電話。”
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沈瑤怎么會跟這樣的人在一起,不管在父母眼里,她多么不成器,不管那些許許多多虛虛實實的過往,給她名聲帶來多少不利的影響,她的婚姻都應該慎重,她的對象也應該是踏實的才對得起自己啊。
我睜大眼睛不可思議的看著她,然后問她:“你腦子進水,了嗎?這樣的人你還跟他結婚,你在想什么。”
原本還一臉無所謂的沈瑤眼睛里又蓄起了淚水,她紅著眼睛看著我,然后喝了一口我給她從白鍋里盛的菌湯,平復了一下心情,盡可能的讓自己看起來沒有那么難過。
她擦了擦嘴,眼神空洞的看向窗外,說到:“只有你一個人說這話,大家都覺得他很好,只有你跟我說真話。我也沒辦法,聽父母的話我要進火坑,不聽父母的話,我就又跳到一個不忠不孝的火坑里了。”
“大家說他好,他哪里好,就賭博這一樣,將來就會讓你和娃娃遭罪,你在想什么啊姐,你這是真正在往火坑里跳,知道嗎?”
“我知道啊,但是所有人都讓我往火坑里跳,我不敢不跳啊。你也知道我的名聲不好,唉!我是不夠聰明,但我也不傻,怎么看不出來這是不靠譜的婚事,但我也沒得選啊,你說我敢選什么呢?”
家里搖搖欲墜的房子等著修繕,得用錢,沈瑤拿不出來,她的爸媽里里外外的說養(yǎng)個女兒不中用。
朱青家闊氣的拿出4萬的彩禮,足夠新起一棟房子,還有余錢,他的父母就又里里外外的夸女兒命好,婆家闊氣又舍得,將來就是享福的命。
而沈瑤名聲不好已久,婆家遲遲沒能選好,能嫁給父母都是有工作的朱青,已經(jīng)是不易了。
所以不管朱青是個怎么樣的人,就沖著他父母那讓人眼紅的工資,還有未來不菲的養(yǎng)老金,這都讓沈瑤父母對這樁婚事沒有了半點猶豫,其實也從來沒有猶豫過。
一開始沈瑤不同意,她也知道朱青好賭成性,怕往后日子難過,盡管在父母面前說不起話來,可她還是掙扎過,甚至哀求過。
但親戚朋友們都說,結了婚人就對了,現(xiàn)在好賭因為沒有媳婦管著。
見沈瑤依然不那么情愿,為了營造皆大歡喜的溫馨場面,大家齊心協(xié)力給沈瑤分析嫁給朱青的好處。
他們說朱青是獨生子,父母都是村里的獸醫(yī),家庭條件非常不錯,除了愛賭和大沈瑤8歲以外,幾乎沒有什么缺點了。
輪番的勸說和美化,沈瑤也動心了,她想這個婚一結,不光父母的房子有著落了,自己以后再也不用出門打工了,也許結了婚也就真的什么都對了,將來自己也能有個自己的家。
于是匆匆訂婚,又匆匆定下婚期,在朱青的要求下又提前匆匆洞房,可結婚證還沒領呢,沈瑤懷孕了。
我問沈瑤,這輩子的幸福就值4萬塊嗎?
她笑了笑說:“我爸爸說,有些姑娘找的婆家,連4萬塊都沒呢?!?p> 那天的火鍋好辣,我辣的流眼淚,邊流眼淚邊吃,鼻涕也不停的流。
沈瑤吃的白鍋,可她也流眼淚,跟我一樣,邊吃邊流眼淚,鼻涕也流個不停。
四萬塊啊,一個18歲的姑娘,就要匆匆為人妻為人母,在大好的年紀里,一頭扎進需要自己操持的柴米油鹽醬醋茶中,還不等好好綻放,就要在操勞中慢慢枯萎。
晚上沈瑤和我擠在寢室的床上聊天,我們沒辦法天南海北的聊,因為我們都沒有去過天南海北,聊的都還是村里的事。
我們也聊未來,沈瑤說,不管朱青是個什么樣的人,她都要把寶寶培養(yǎng)成才,如果是女孩,就一定要像我一樣,念高中,考大學,將來永遠不要回村里了。
沈瑤說:“村里的日子太難過了,一言一行都要是板正的,像我這種性格的人,過的實在難受,萬一娃娃隨我,尤其是女娃娃,又要遭罪了。”
末了,她說了一句:“我還是想要男娃?!?p> 我沒有問她為什么想要男娃,這是我們成長經(jīng)歷中的痛,不用說也都懂,沒有男娃的家庭,在我們這里,看起來像沒有根的浮萍,飄搖無力,風一吹就沒有了家。
我也聊未來,我說要努力考,考上大學了,就考研究生,考上研究生了就考博士生,等我在大城市站穩(wěn)腳跟了,就接她和寶寶去大城市生活。
沈瑤很開心,她又激動的拍起手來,還跟我說,她在打工的城市里喝過那里的奶茶,可貴了,但真的有奶和茶,不是香精兌的那種。
我說那我們到了大城市,努力賺錢,天天喝!
我們都開心起來,奶茶的甜一下就到了心坎里,太甜了,夢也是甜的了。
沈瑤住了兩個晚上,我們要開課了,下午同學們就會陸續(xù)回寢室,一大早,我們收拾完寢室,就送沈瑤去找還在朋友家打麻將的朱青。
路上沈瑤問我,要是萬一沒考上該怎么呢?
我說,應該沒問題,但萬一落榜了,我肯定是沒有機會復讀的,我媽給我聯(lián)系了高叔,讓他帶我去靈港,這也是我爸媽最愿意看我走的路。
“什么,姑姑怎么想的,我都跟她說過了,高叔不是個好人,他給我們介紹的工作,都不是正經(jīng)工作,他就是個拉皮條的!”
我有些震驚,高叔外在闖蕩多年,每次回來都是豪車進出,名牌傍身,他家修的房子和電視上說的別墅一樣,這些年高叔就是全村發(fā)家致富的精神偶像。
但他為人和氣,對村里的小輩都是照顧有加的,不管是男男女女,但凡想去靈港打工的人家,都找他幫忙,路費都是他掏的,高叔也是村里想要致富的家庭覺得可以依靠的大樹。
我一臉不可思議的神情望著沈瑤,她的話就像是一把劍,突然就劈到村里的“神”身上,這話要是傳到村里人的耳朵里,沈瑤又會成為眾矢之的。
“姐,你不要亂說啊,萬一別人聽了進去,你又要成為大家攻擊的對象,你怎么老是這么心直口快啊,什么事不管不問的就說出來?!睆膬刃纳钐巵碚f,我對沈瑤的話還是持有懷疑的態(tài)度。
沈瑤14歲的時候,她的爸媽托高叔帶她去靈港打工,一起去的還有十幾個姑娘。
后來不到三個月,我媽告訴,沈瑤跑了,在靈港跟一個有錢人跑了。
這件事傳遍了村子,一時間,沈瑤成了整個村子唾罵的對象。
好在高叔過年回來的時候,在大家請他吃飯的聚會上表示,沈瑤不是壞孩子,跑是跑了,不過是貪玩,也沒有跟人跑,就是自己換了個工作而已。
大家才停止了茶余飯后的唾罵,不過對她印象還是定格在一個壞女孩的狀態(tài)。
從此,沈瑤便是不檢點的代表,誰家有姑娘犯了錯,大都說一句:“你不學好,是要像沈家二姐那樣嗎?”
沈瑤是老二,所以大家叫她沈家二姐。
我心里其實是相信沈瑤的人品的,她雖然人不機靈,又大大咧咧的,但品行其實并不差,至少在我看來,那些以訛傳訛的事情,并沒有多少事真正發(fā)生在她身上的。
可大環(huán)境下,我有時候又會對她說的話有些許懷疑,尤其是說到高叔這件事,我更不能一下子就信了她。
見我不是很相信她的話,沈瑤急忙拉著我的手說:“你知道高叔當年把我們送到哪里了嗎?就是前幾天電視上播的那個皇冠天下,就是靈港掃黃嚴打的那個地方?!?p> 我驚訝的張大了嘴巴,一時間高叔的形象在我心里坍塌下來,這才知道沈瑤當年冒著被全村人唾罵的風險,從高叔那里跑掉的原因。
怕在那個骯臟的地方用身體換錢,沈瑤從開始就強烈反對在那個會所上班,可高叔說不工作就不會給她生活費,去的時候高叔出的路費,為了表示忠誠,她的父母把一點生活費給到高叔手上,拜托他照顧沈瑤。
沈瑤在會所端了兩天盤子,一個叫阿麗的女人就要給她打扮,又是化妝,又是換時髦裙子,說端盤子的活太累了,漂亮的沈瑤應該去做更賺錢的事。
眼見就要被逼做個不清白的人,沈瑤趁出會所幫客人買東西的時候跑掉了,還是身無分文的跑掉了。
在那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快要被餓死的時候,是一個服裝個體戶老板給她一份糊口的工作。
她沒有技術,在服裝廠里,一開始只能幫忙干干剪線頭的活,后來好心的裁縫大姐教會了她用縫紉機縫制衣服邊口,慢慢的又教會她不少裁剪衣服的技術。
可畢竟是個小廠子,沈瑤的工資漲幅也是非常緩慢的,雖然已經(jīng)可以獨立裁剪布料了,但拿到手的薪水也并不多。
在外漂泊的四年里,她并沒有賺到多少錢,因為家里催著她和朱青相親結婚,她只好把工作辭了回來了。
我也聽我媽說過,沈瑤回來的時候,身上只有六千不到,我二舅算了算,頂多能把酒席錢繃住而已,當場就給沈瑤發(fā)了火,罵她四年連嫁妝錢都沒湊夠。
為了省錢,家里人開會商議,沈瑤結婚,女方家就不置辦酒席了,簡單料理幾桌,請請就近的親戚就好,也不陪嫁了,反正朱青父母也沒要求陪嫁什么。
雖然沈瑤沒有賺到多少錢,可跟她一起出去的女孩,有一半都給家里修了樓房,他們的父母在村里特別得意,也都跟高叔走的越來越近。
我問沈瑤:“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家里人說呢?別人都在罵你啊,你又沒做錯什么,為什么不大膽說出來!”
沈瑤搖了搖頭說:“你覺得修房子那幾家,真的不知道他們的女兒在干什么嗎?只不過窮會更被人看不起,所以怎么能不窮,怎么就是對的!”
“你為什么不跟你爸媽把話說清楚啊,至少他們可以理解你,別人罵你的時候,他們能說上幾句話???”
沈瑤突然哈哈哈大笑幾聲,有些悲涼的說到:“我媽說,人家都能給家里掙錢我為什么不能。再說了,高叔那么有錢,又那么有能力,誰愿意跟他作對呢。”
我們再無言語,一路沉默。
找到朱青的時候,他還在麻將桌上吞云吐霧的戰(zhàn)斗著,不耐煩的讓我們在旁邊的空椅子上等會,直到一局麻將打完,才不情不愿的和我們去了客運站,買票回家。
臨上車的時候,她突然跑過來抱著,在我耳邊說:“你要加油,要加油,不要留下來,你出去了,我還有希望,你要是留下來了,我可能再也沒有希望了?!?p> 我也伏在她耳邊輕輕的說:“我會的,一定會,別擔心,日子都會好起來的?!?p> 我目送她和朱青上車以后,看到她隔著車窗的那張臉,一臉淚痕的看著我,不停的向我揮手。
而朱青一臉不耐煩的把她掰了過去,客車從我身邊開過的時候,我似乎聽到了他們的爭吵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