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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生一夢

第九十章 故夢

符生一夢 迦藍(lán)颯 7926 2023-01-02 17:37:04

  淶水之濱,九曲蜿蜒,此段朝北,名為“拒馬”。

  據(jù)《淶水縣志》所載,晉朝時,此水為守將劉琨抵御五胡之一——石勒羯族的最大“功臣”,故取“抗拒敵族兵馬”之意而立定威名。

  數(shù)百年后,郭榮杵立長劍于巍峨山巔,遙望峭壁之下、重新成為抗拒敵族門戶的湍急碧流。

  凈水淌過交織著燦爛與凌亂的史與今,仍不屈不涸,故而人們更加堅信,此時類于彼時南北朝的亂世周旋,必將迎來重歸統(tǒng)一的六合八垓。

  蔚空朗日下,北方起起伏伏的平原山坡,已盡數(shù)被春風(fēng)染成茂密青翠。

  他將右手輕按在心口,深嗅著濃郁的青草芳香,食指隔空朝前劃著,唇角溫柔地彎笑,“跨過拒馬河就是幽州,安歌,相信過不了多久,我便帶你一同踏上那邊的土地。”

  “榮哥哥,我相信?!?p>  他皺了皺眉,知道自己又出現(xiàn)幻聽癥候,心臟卻突然砰砰亂跳起來,仿佛被一股巨大且無名的磁場躍動吸引。

  雙眼渾圓瞪起,已迫不及待地轉(zhuǎn)過身去。

  眼前之人,一身粗布淺衣,袖口高卷,露出骨瘦如柴的小臂,清寡無妝的臉上,泛著薄薄晶瑩的痕跡。

  他微長著嘴,混沌著亂作一團(tuán)的思緒,不知究竟是陽光強(qiáng)烈的照射,還是眼中升騰的荼蘼,散去了那張朝思暮想的面龐本該有的朗朗清晰。

  “榮哥哥,我回來了?!崩墕西俚乃{(lán)波發(fā)帶隨風(fēng)飄逸,忽落在她早已沾濕的面頰,卻擋不住她飽含的深情與羞赧的笑意,“你的身子還好嗎?”

  任憑手中的寶劍凌亂地丟在地上,郭榮不顧一切地跑上前去,無比霸道地將她狠狠嵌入自己懷里。

  額側(cè)青筋有力地跳躍,這一刻,他唯有一個念頭——不管她是否接受,他都不會再像六年前的滋德殿外,因守其名節(jié)任憑她推開自己,更不會再像三年前的那場噩夢里,致她淚灑淮水、傷心遠(yuǎn)去。

  “今日,你既回來,哪怕拿刀來捅,我郭榮絕不會再放手。”

  這一生,他不是沒受過皮肉重傷,只是,于這三年日漸枯萎、藥石無靈的心殤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感受著她冰涼的小臂緊緊箍著自己,感受著她散發(fā)著再熟稔不過的溫香軟玉,感受著她撲打在脖頸激蕩的鼻息。郭榮知道,自己終于從死亡邊界爬了回來,久別重逢的心此刻回歸在懷,安靜地抽泣。

  “你還沒回答我,你的身子還好嗎?”

  “有你回來,一切都好了。從沒有這樣好過。”

  安歌嗅著他領(lǐng)口依舊熟悉的蜜蠟香氣,蹭著他愈發(fā)密麻的胡茬,嬌羞如蘭,無比心安。

  郭榮難以克制的吻已從她的發(fā)頂綿延到耳畔,每到一處,焚心似火,烈焰如熾。

  眼見兩人久別重逢、情難自持,繼恩與李重進(jìn)、次翼相視一笑,連忙上前躬稟,“恭賀陛下與娘娘重圓舊好,雖是夏日,傍晚涼風(fēng)漸起,還請陛下與娘娘移步故知丘再敘?!?p>  “故知丘?”面色緋紅的安歌順著繼恩手指,才看到不遠(yuǎn)處立著一座清樸的林中木屋,檐上牌匾“故知丘”三字,不正是過往郭榮在兗州時的文筆?

  “陛下恕罪,奴才從重進(jìn)將軍處得知今日歸期,特按陛下與娘娘在兗城的婚房將此木居重新布置,龍鳳修好重聚,是大周之幸。”繼恩跪倒在地,眼圈早已泛起紅暈,“娘娘不知,這三年,圣上沒日沒夜地處理軍政要務(wù),午夜也只有淺眠,醒來便憑欄望月,思念著與娘娘的點(diǎn)滴過往,奴才看著圣上消瘦孤影,著實(shí)焦心。如今娘娘已歸,圣上不再傷感,更能夠聽從娘娘勸導(dǎo),愛惜自己的身子了。只求娘娘不論如何,都不要再離開圣上,離開我們了……”這話既說給安歌,也是說給身旁的那位姑娘。

  “這些年,娘娘何嘗不是如此?!蹦桥缘拇我泶怪^,囔著重重鼻音開口,“人雖在后蜀,心卻時刻離不開陛下和大周,睡夢里,滿心惦念著陛下安危,醒來后,就拿著石釬為刻,每日鑿刻千次萬次,盼的就是有朝一日,在這滔天亂世,能將那些親手刻的石經(jīng),留作陛下和大周的文脈傳承?!?p>  郭榮單手擁著安歌,單手將繼恩提起身來,用指腹抹了抹他殘留的淚滴,泛著動容憐愛的笑意,“多大的人了,還這般愛哭,教人看著笑話,說大周的同平章事仍像個孩子。竟還敢和李將軍串謀,把朕蒙在鼓里?!?p>  “陛下息怒,一切都是微臣的主意,繼恩為陛下龍體思量,傳話于微臣。微臣便擅自決意請娘娘回鑾。人生苦短,如白駒過隙,陛下與娘娘情緣深厚,經(jīng)歷情劫仍心系彼此,便沒有任憑時光荒廢這份綿長情意的理由了?!崩钪剡M(jìn)彎翹著糯唇,鳳眼純凈凝望,恰如山下一汪碧泉倒影。

  “繼恩,傳朕旨意,淶水之濱,有鳳來儀,今朕喜得宣懿皇后之妹,淑昭柔嘉,氣度芳華,與先皇后皆無二致,當(dāng)承繼天下母儀,即刻廣宣四海,冊封為后,太子亦歸其膝下?lián)狃B(yǎng)。待鑾駕返京之日,再舉傾國封典。”

  “恭賀陛下,恭賀皇后娘娘!”

  “表弟,”待幾人踱步至故知丘前,郭榮感慨萬千地拍著重進(jìn)的肩,露出一抹似只存續(xù)于兄弟之間的坦蕩微笑,“朕與安歌大婚時,便是你將我們送入的洞房,如今重聚,又得爾相送,情景如昨,恍如天意,連帶著安歌那一份,朕想對你道一聲‘感謝’?!?p>  “陛下若信我,我永遠(yuǎn)都是故知丘上的李重進(jìn),永遠(yuǎn)都是娘娘跨越性別的好友鐘子期。我在一日,便會守護(hù)陛下與皇后一日,永不相欺?!辈恢锹牭焦鶚s口中的那聲“表弟”,還是得見璧人知己重逢,李重進(jìn)顯得異常激動,他微顫著手指,像舊日那般推開新漆未干的木門,拱手晏笑,“春夏之交,正值彤管草又盛,葳蕤綻放,當(dāng)為和睦佳兆蕃廡,由此恭賀兄嫂大喜,如鼓琴瑟,纏綿好合?!?p>  兩人十指緊扣,圍著圓桌靜默而坐。四目相對時,見郭榮目不轉(zhuǎn)睛地朝自己投來無休止的熾熱和光芒,安歌強(qiáng)忍著羞怯和愧意,迅疾垂下頭去。

  一切恍如舊時,曖昧未化,朦朧未開。

  一切又略有不同,雜質(zhì)摻揉,混沌未明。

  見他仍舊靜默不語,安歌只得咬著唇角,抬瞼速掠,濃密的眉梢與胡茬、眼尾愈發(fā)真切的紋路和黝黑的皮膚,無不彰顯著曾經(jīng)面如冠玉的男子如今早已壓制不住的帝王之相,還有那充斥著鐵血男兒的錚錚氣魄,直教自己對望一眼,便止不住地心猿意馬,既期待又張惶。

  她已明了,這一世間,再不可能有其他人,讓自己的心和身,被安穩(wěn)二字死死包裹在內(nèi),亦甘愿讓它們,被眼前之人征服個通透徹底。

  她飛身撲到郭榮懷里,“榮哥哥,抱著我……”

  “安歌,我還沒有看夠你呢?!?p>  他清晰地記得,這樣的本能,自她走后,再也未曾有過,即使這些年與其他女子有了幾個孩子,那些只是身體的宣泄,愛的本能早已束之高閣,塵封在往昔的靜好歲月里。

  如今,她回到了身邊,也帶回了他銷聲匿跡的本能,只是,這本能積蓄已久,他隱隱擔(dān)心……她是否承受得住。

  聽著他頭頂?shù)吐曕托Γ哺杈训靥鹚孛?,“你是在笑我么??p>  “不是,我笑我自己,也有點(diǎn)……擔(dān)心你?!?p>  “這些年,我被那人羞辱過一次,之后便再也沒有。你若嫌棄,我不怪你?!?p>  見她眼中閃過的慌亂,亦感受她因悲憤而愈發(fā)攥緊的拳頭,郭榮赫然驚覺她的誤會,鄭重其事地扶起她汗珠滿滿的額頭,心疼道,“安歌!你是我的妻子,無論你遭遇過什么,你都是我唯一的妻子。我不會放棄你,我只求求你,別再拋下我,也別再這般胡言亂語!”

  安歌定了定神,強(qiáng)笑著挽起郭榮倒在榻上,她則立起身,為他逐層輕柔地剝?nèi)倧?qiáng)盔甲。

  “你身子不好,今日我來?!?p>  “安歌……其實(shí)你不必這樣,勉強(qiáng)自己?!?p>  “對不起……”喘著的粗氣漸漸成了抽泣,她捂著臉癱坐在榻上,放聲大哭,“我想好好愛你,想向你表達(dá)我的懺悔,可是,那些被羞辱的噩夢,像鬼魅一樣纏在我的心頭,我害怕極了,更不知該如何面對你。我不回來便罷,既然選擇回來,這一關(guān)我無論如何都要闖過去?!?p>  “有我在,這一關(guān),就不會讓你自己闖?!?p>  郭榮心生無盡憐意,不禁為她獻(xiàn)上一抹悠長濕吻,既是撩撥,更是慰藉。

  “安歌,戰(zhàn)勝恐懼最好的辦法,便是用愛淹沒它。以后每天,我都會給你排山倒海的愛,不論你有多少恐懼,我郭榮都會讓它們一敗涂地?!?p>  夜梟長嘯,忽發(fā)驚醒,見一雙壯秀手臂環(huán)在身前,才讓她記起畢生以來從未有過的妖冶香艷,她嬌笑著轉(zhuǎn)過身,鉆進(jìn)他的懷里,對面之人未受驚擾,只是下意識更用力地將她牢牢箍緊。

  黑暗中接受著他平緩的鼻息撲打著額發(fā),像是一貼良藥方劑,讓她彎著唇角,昏昏沉沉地享受著三年來未曾有過的安穩(wěn)睡意。

  故知丘上故夢重溫的安穩(wěn),卻掩蓋不住淶水大營內(nèi)各懷心事的暗箭紛爭。

  冊立新后的圣旨既傳,萬士嘩然,后位自宣懿皇后不明不白的離世空懸已久,如今在這敵戰(zhàn)遼國的前線,圣上竟石破天驚地將又一個來路不明的“符氏”扶立上位,實(shí)在頗為古怪。

  張永德身為圣主殿前軍貼身統(tǒng)領(lǐng),對此竟無半分知曉,他的滿腔疑惑自到達(dá)故知丘腳下,得見李重進(jìn)的一瞬間,全部化為憤怒、嫉妒與不甘交織的熊熊火焰。

  “聽人說,那女人是你領(lǐng)來的,對么?”

  “姐夫錯謬了,現(xiàn)在應(yīng)當(dāng)稱其為皇后娘娘。”

  “你現(xiàn)在翅膀可真是硬了,娶了我家那個改名換姓的女娃,和皇上成了連襟,如今領(lǐng)來個女子,皇上就能立刻封她做皇后。馬步軍都指揮使,你這旁門左道走得可是太登峰造極了!”

  嗅著他朝自己耳旁散發(fā)的滿嘴酒味和胡謅,李重進(jìn)皺了皺眉,耐著性子,好言輕勸,“姐夫醉酒說的這些大不敬的話,我就當(dāng)什么都沒有聽見。你我身為陛下臣子,當(dāng)以大周和陛下為一心,大功未成,尚未到算計論功行賞的時候。大周巋然威勢,哪怕幾個遼國殺都不會殺死我們,可若是我們從內(nèi)部就散了……你與我與趙家,三者均勢,是圣上最為看重的局面,不會有一家坐大,也不會顧此失彼,你所顧慮的,純屬多此一舉?!?p>  “別凈說這些冠冕堂皇的假話!你那點(diǎn)小心思,別人看不懂,別以為我也不懂?!睆堄赖律斐鍪持福翎叺匾幌孪麓链蛑剡M(jìn)的心口,“你如今做了符氏女婿,又推舉了個符氏繼后,還順道俘獲了個太子,天下人誰不知圣上對宣懿皇后、對符氏發(fā)瘋一般的眷顧,你手里握著三個籌碼……即便圣上有那一天,你都將是大周最有權(quán)力的攝政王,保不齊再改朝換代,自己做個新王,都是天下見怪不怪的事?!?p>  “你大膽!”李重進(jìn)再忍受不了他的放肆誑語,劍鞘抵住他的肩膀就把他大力按在自己腳下,樹林之內(nèi),殿前軍與馬步軍列陣數(shù)十人幾乎就要拔劍相向。

  繼恩急匆匆地壓低嗓音,跑來呵斥,“你們在找死!皇上就在里面,就不怕驚擾了圣駕么……”

  “李重進(jìn),你這崽子,快放開我!”張永德罵罵咧咧的,卻被身后之人挾制著,絲毫動彈不得。

  “我說繼恩公公,你這也太偏袒馬步軍了吧?”

  眾人循聲而望,只見一位揚(yáng)著高昂馬尾的少年倨傲而來,佯裝訝異,“永德將軍,我說四處都找不到您,怎么竟被馬步軍扣下了,這殿前軍的顏面何在呢?”說罷,他朝李重進(jìn)飛去一縷冰冷目光,“李將軍,這次你又有什么旨意,讓你對朝中重臣濫處私刑呢?”

  繼恩亦從旁規(guī)勸,“李將軍,快些把劍收了罷,若讓圣上知道,奴才也沒法子交代?!?p>  見他終于放手,繼恩趕忙將張永德扶起身來,交到那少年手中,“趙三公子,殿前都點(diǎn)檢今日宿醉,您快帶他回去罷,這事鬧大了,誰都收不了場?!?p>  瞥見張永德依舊不愿善罷甘休,趙匡義連忙朝他的胳膊狠狠擰了一下,示意他住嘴,自己則面色陰郁地望了望隱藏在繼恩身后那個高闊背影,旋即二話不說,帶著張永德返回了寢帳。

  “叔,這時候咱們應(yīng)當(dāng)靜觀其變,跟他鬧起來,沒有用處。”趙匡義為張永德斟了一杯熱茶,“那個新來的符氏打聽清楚沒有?”

  經(jīng)方才這一鬧,倒讓張永德的酒勁醒了一大半,“沒有,他不肯說,氣得我說了許多符家的話,便把他激怒了?!?p>  “我猜,這消息傳到我大哥那里,他恐怕也得像你一樣,跑到御前問個明白?!?p>  “你說,這個符家二小姐到底是誰?”

  “我聽大哥說過,那女子的確美艷不可方物,只是數(shù)年前在后蜀被黨項(xiàng)人擄走,便再沒了蹤跡。關(guān)于她和我大哥的事,皇上知道的一清二楚,他絕非貪戀美色之人,不會為了一個美人便能冒著得罪我大哥的風(fēng)險……”

  “這么說,那李重進(jìn)隨隨便便拉來一個女子,就能讓皇上封她姓符,讓她做皇后,以后這朝廷哪里還有你我兩家的立足之地!”

  “我擔(dān)心得不是這個……”難以捉摸的怪異邏輯,讓趙匡義禁不住想到最壞的一種情況,“莫不成,真的是她回來了?”

  “你難道說的是那符安歌!”這句話倒是把張永德嚇得醉意全無,連帶著右耳不停鳴叫,“她不是在后蜀被寵上了天,和咱們皇上徹底決裂了么?一女侍二夫,她怎么可能還有臉面回來?”

  趙匡義猛地拍腿,“我早該想到是她,只有是她,才能解釋這一切!”冷汗快速浸入他那并不厚實(shí)的衣衫——她若回來,必定會追查起三年前淮水那夜的全部經(jīng)過,也必定會查到自己的頭上。

  念及此,他騰地跪倒在張永德腳下,像個自覺做錯事的孩子,驚慌不已,“三年前的暗夜,我看到她和后蜀那人卿卿我我,是我向皇上告發(fā)懷疑她是后蜀細(xì)作,如今誰成想她換個身份又成為了皇后,我這性命八成是保不住了……永德叔,你要救我!看在我差點(diǎn)就做了您小婿的份上,求您救救我!”

  “匡義快起來,若非她和李重進(jìn),我張家不可能淪落到如今妻離子散的地步?!逼鋵?shí),張永德還有句話隱忍未言——若是趙匡義連帶著趙家倒了,張氏勢單力薄,怎可容忍李重進(jìn)在朝中一枝獨(dú)秀?趙氏與張氏,或許自趙匡義求取騅兒之時,便早就該牢牢綁定在一起了,“若真是她回來了,我們需先下手為強(qiáng),讓那女人自顧不暇,無從指責(zé)你的過失。你所懷疑的,也必定是大周百姓所懷疑的,一國之母,不是任何有污點(diǎn)的人都能坐的位置!更何況,隱衛(wèi)在你大哥手里,你快給他去信,請他好好排查,這小符皇后在后蜀究竟有過多少不為人知的故事?!?p>  “叔,”匡義噙著淚,嘴角忽然咧開,似是忽得靈感與狡詐,“既是不為人知的事,無需排查。三人成虎,何患無辭呢?”

  翌日,當(dāng)郭榮牽引帶著帷帽的安歌走出故知丘時,穿過左右列隊之人山呼高喝的“萬歲千歲”,她清晰地收到許多人在跪拜起伏中,向自己投射而來極其冷漠的忖度目光。

  郭榮何嘗未曾感受到她的芒刺在背,他將眾人細(xì)微動向與神態(tài)盡收眼底,封后之舉,既是必須,也是試探。

  他知此時非好時,但一場雷霆之變,怕是只能事不宜遲,迫在眉睫之處了。

  帝后二人乘車返回瓦橋關(guān)驛,車輦停在一處官邸前,匾額上為郭榮親筆所題“南關(guān)帥府”四枚大字。

  兩人扣著手移步府內(nèi),穿過一進(jìn)與二進(jìn)院落,直奔后庭。

  后庭東墻下,赫然聳立著一座被石磚覆蓋、被木亭圍欄的土包,安歌疑惑地注視著這個像極了墳塋的怪異建筑,因郭榮腳步未歇,與它擦肩而過的安歌,只得邊走邊轉(zhuǎn)過頭去,企圖尋找這枚土包佇立在此的半分緣故和理由。

  “微臣叩見皇上、皇后娘娘?!?p>  清朗男音忽起,直教安歌瞬間失掉了魂,她怔立在原地,屏住呼吸,等待著那人抬起頭來。

  待他終于掙扎著從地上起身,只見俊顏如舊,唯添幾分滄桑,清癯長身,與從前別無二致,就連那帶著濃墨離愁的淺笑,都和記憶中分離那日的殘留無半分區(qū)別!

  安歌飛奔到他身前,一把將他抱住,忽覺不對,再推開他單薄的身軀,兩人早已涕淚滿襟。

  “你的胳膊呢?天!你的胳膊呢?”她死死攥著他空蕩的右臂管,聲嘶力竭地大吼。

  “沒事,都過去了?!彼米蟊蹞е鴰缀醮簧蠚獾陌哺璺谧约杭珙^,又哭又笑,“妹妹,我好想你?!?p>  “二哥!二哥!”安歌嘶啞著大吼,自河陽一別一十三年,她只想把這些年想他的、欠他的、恐懼的、深埋心底不愿觸碰的呼喚,對著他一聲一聲地歸還,“我對不住你,沒有保護(hù)好忍冬,你怪我打我罷,只要你心里好受些。”

  “傻孩子,我怎會怪你!這是忍冬期待的結(jié)局,是她對這片遼闊大地最完滿的詮釋。想念著她一十三年,越想越覺得她的通透和勇敢,令我敬服?!狈研琶鎺⑿?,可見早已放下過往,重新前行,“那年你我同在欒城抗遼,卻因彼此身份無法得見,后從子期口中得知你平安,我才放心地走下去,走到今日。有你這個妹妹,我符昭信,與有榮焉?!?p>  “這便是安歌妹妹么?”

  安歌詫異地踮著腳,繞過昭信高聳的肩膀,才見身后一位略顯黝黑肌膚的異族女子,挺著漸大的肚子,款款信步前來。

  昭信微笑間早已單手相扶,“安歌,這是你二嫂,阿尊?!?p>  姑嫂二人攜手初見,已是相談甚歡。

  “昭信……”身后佇立已久的郭榮忽然抬手示意,“快帶朕進(jìn)去坐坐,和你有事商議?!?p>  安歌見狀,亦要跟著進(jìn)去,卻被昭信略顯慌張地?fù)踉诹碎T外,“讓阿尊陪你看看忍冬吧?!?p>  安歌便乖覺地扶著阿尊,坐在搭建衣冠冢的亭內(nèi),亭下塋周,皆是一簇簇絨毛如星辰綻放的忍冬花。

  二人攀談許久,講述著這十三年間樁樁件件似滄海桑田的人生變遷。

  阿尊圓潤的臉龐泛著圣潔的光,她說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拋下遼國公主的身份,歸身漢籍,未曾想過會和有殺父之仇的男子情定終生,甚至有了孩子,更從未想過自己會一輩子守著素未謀面女子的衣冠冢,對她生出無上敬服。

  過去很多年,她化身女尼,從北方走到南方,從大漠走到黃河,既是尋找真理,也是為父親曾經(jīng)的所作所為微贖原罪。

  當(dāng)她終于不再抑制自己對于昭信的愧疚與思念,她選擇回到欒城,看著他十幾年如一日地守在忍冬的墳冢身邊,她便想也這樣一輩子陪著他,哪怕什么都沒有,什么愛都無法得到,她也愿意遵從內(nèi)心的歸一。

  在她的生命里,昭信就是唯一明亮的太陽。

  “我做的錯事,便是年少氣盛時,砍斷了他的右臂?!?p>  “我聽子期說過你倆的事,二哥和你,都是情意至上之人?!卑哺铚厝岬?fù)嶂⒆鸬亩亲?,驚奇地感受著其中懵懂的蠕動,“忍冬已成古人,如今你和孩子真真切切地守在他身邊,才是他全部愛給予傾注的港灣。他的右手雖已不在,但如今,你就是他的右手,更是他一切幸福歡樂的來處和去處。想必這也是忍冬姐姐,在天之靈想要看到的?!?p>  “謝謝你,安歌!”阿尊憂思褪去,而得笑靨如花,“對了,你說的那位子期,可是你妹妹騅兒傾心的男子?”

  “咦,你怎會認(rèn)識騅兒?”

  “此事說來也是湊巧,我那時化名‘蘅信’,在潞州布施,就遇見騅兒,那些日子,她深陷情愛之事不能自拔,我對她稍加點(diǎn)撥,后又遇上滅佛之事引發(fā)的眾亂,她的慧根便得以生發(fā),知道情愛之外的人生之苦,也知情愛之內(nèi)的勢均力敵才可長久?!?p>  “騅兒如今在金陵,已經(jīng)和她的子期成婚了?!卑哺枞粲兴?,恍然一笑,“或許這便是佛家所說的‘緣’罷,所以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我們注定成為一家人?!?p>  話音未落,廳堂的大門已經(jīng)打開,郭榮與昭信一前一后走了出來。

  “今日,朕也隨安歌一同叫你一聲‘二哥’,以后,幽州南關(guān)便交給二哥了?!?p>  “微臣絕不負(fù)圣主所托!我在關(guān)在,關(guān)亡我亡!”

  “我們每一個人都要安穩(wěn)無恙才是……安歌,跟二哥告?zhèn)€別,咱們過兩日便啟程回汴梁了?!?p>  “怎么這么快回鑾?不再往幽州去了么?”

  “圣上自有他的盤算?!闭研糯驍嗔税哺璧臐M腔疑惑,“之后隨圣上好好回去,路上千萬要照顧好他?!?p>  “你放心吧,”安歌牽著耶律呂阿尊的手置入昭信掌中,“忍冬姐姐曾經(jīng)托夢告訴我,‘忍冬花在最后的冬天選擇擁抱烈火,只因?yàn)楦惺艿搅艘惠呑游丛羞^的熾熱’。這一生,你要好好地代她活下去,和二嫂、侄兒一起,活出她此生該有的精彩和價值,如此這般,她便也會活著?!?p>  將府之外,殘陽之下,一雙并蒂連理,伴著散逸飄揚(yáng)的忍冬沁香,扶手而立,他們滿懷激動與隱憂,遙望著漸漸遠(yuǎn)去的車轍印記,久久不愿歸去。

  “安歌,方才你說的極好,活著的人應(yīng)當(dāng)代故人,活出她此生該有的精彩和價值,如此這般,故人便也會活著。”

  安歌像孩子一般開懷的揚(yáng)著額頭,驕傲而自得。

  “若是哪天我死了,我希望,你也要像你方才所說的那般去做?!?p>  “你說什么呢!”她瞬間哽住,六神無主地垮下身來擁著胡言亂語的夫君,眼淚止不住地在眼眶打轉(zhuǎn)。

  “我就是隨便說說?!惫鶚s強(qiáng)笑著,眼里卻也隱隱反射著水滴的柔光。

  “你若死了,我便和你一同死。你若再胡說,我現(xiàn)在就死給你看?!辈恢獮楹?,安歌心頭陣陣發(fā)慌,她只能故作無理取鬧,才得以換取他的不忍和求饒。

  “好了好了,是我的不是,咱們都好好活著。”

  安歌再未答話,那一路上,鑾駕之內(nèi)也再無片刻呢喃言語。

  窗外已是雷聲滾滾,陰云密布。

  二人相互依偎,卻相互無言,好似在享受著彼此相擁的安寧時光,也是在排解著無處排解的憂愁和不祥。

  雷電之電,頃刻之光。

  世人皆苦思量,何為夢幻泡影,何為寂默久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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