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師父,準備好了么?”
“好了?!蹦俏荒贻p僧侶初看不過二十歲,顴骨高聳,顯得整個人清癯而健碩。他罕見地在眾目睽睽下褪去衣袍,赤身在石臺上盤腿打坐,裸露的古銅色軀體,遍布著孔武有力的肌肉,堅挺不屈。
忽閃跳動的火把,在光潔的軀體上反射出成群結片的暗紅,預告了血管中流淌的汩汩鮮活,即將從肉身飛流掙脫。
“師父的獻身,將是對所有詆毀傷害我佛的罪人最有力的反擊和詛咒!您將在蓮剎得到永生,從此注視著罪人們接受最深重無盡的因果纏報。師父功德無量無邊,不可稱計!”老僧雙眼通紅,回身死死盯著城墻上重疊囤聚的官兵,連帶著他身邊無數(shù)雙或慨然或迷茫的眸子,齊向城樓高處投去,如飛刀犀利。
他們堅信,這是無法阻擋的不可原諒,更是帶著無上信仰和不竭詛咒的力量。
老僧拿起一只精細打磨過的鐵鉤,鉤子一端尖細如刺,另一端懸盞小燈,燈殼內(nèi)盛滿清澈而半凝的液體。
燭芯觸火,明燈美奐,橙光平和,安寧溫熱。
下一瞬,發(fā)散著幽幽死亡銀光的鐵鉤已深深扎入赤裸少僧的肩頭,針刺懸掛在肉脯之上,搖搖欲墜,因顫抖而飽滿的肌肉讓刺針趁機更深地棲息鉆入。
他連連屏息痛楚悶哼,卻被前排圍觀女子們花容失色的尖叫隱成靜默。
終究倒好,這才是人們以為的虔誠高僧的模樣。
一盞兩盞三四盞,五六七八九十盞。
千盞萬盞無數(shù)盞,肉燈長明紅梅染。
凝脂緩緩滴漏在身,祝融君伴著微風撩撥,不住播撒熾熱之種。
忽而勢燃,少僧烈火焚身,卻仍坐如山雕,寸步未動,生死不辨。
眾人以為他已圓寂,無一不動容憤慨,熱淚奪眶。
一聲嘶啞宛如來自陰間的怒吼從天而降,“我愿獻身死,佛光永不湮!”
嘴里噴射的熊熊烈火,將他從頭到腳包裹著吞沒,同時,亦點燃了其他人最后一道理智的防線。
暴亂一觸即發(fā),男女僧尼擒著各式法器當做武器,即欲揭竿而起。
少年幸得圣上手令,才不致在這暮夜被關在城門之外,然剛一入城,便被四面八方涌來的百姓和僧尼人潮,推搡著朝刺刀密布的關卡沖去,身后近衛(wèi)眼疾手快,才將他連人帶馬拉了回來。
“趙普,潞州城怎么這么亂?”他甩著高聳不羈的馬尾,滿臉驚詫地看著眼前一片纏斗。
“三少爺,快看這個?!壁w普連忙遞上一塊剛從城墻上撕下的璽印黃絹。
“敕天下寺院,非敕額者悉廢之。禁私度僧尼,凡欲出家者必俟祖父母、父母、伯叔之命。惟兩京、大名府、京兆府、青州聽設戒壇。禁僧俗舍身、斷手足、煉指、掛燈、帶鉗之類幻惑流俗者。諸州需每歲造僧帳,有死亡、歸俗者,皆隨時開落。”少年正借光速閱,一個暴徒見他們外套軍官樣式的鎧甲,掄起大力金剛杵就要朝他們身上砍,幸而這幾位矯健男子皆非等閑,及時閃躲過去。
“潞州節(jié)度使干什么吃的,怎得還不治亂!”趙光義罵罵咧咧地閃躲到城角昏暗一隅。
“大周僧尼和居士人數(shù)龐多,柔道處治總好過兵戎相見。民眾反叛,滅佛就得不償失了?!?p> “看來此地不宜久留,”聽趙普如是說,趙光義夾緊馬肚,當機立斷,“咱們快走!”
趙普隨即從包袱里掏出一套僧侶灰衣,要披在光義身上作掩。
忽聽背后一聲高亢悅耳的女音振喝,“在下有皇室人質(zhì)在手,放我上城樓!”只見那女尼功夫了得,雖手擒人質(zhì),腳上仍如閃電一般,踩著眾人剛剛架好的攀城云梯,竟十分輕巧地飛旋登臨至城樓之上,惹得暗中接到“不到萬不得已,不得抵抗民眾”的潞州衛(wèi)使,這才號令眾人準備拔刀相向。
她語音洪亮,聲震四方,對持戟圍剿的士兵怒吼,“我手里控制的是符皇后親妹,你們?nèi)舾疑锨埃冶愫退瑲w于盡!”此言既出,直令城墻之下的數(shù)百民眾歡呼雀躍,以其為焦點,為她的勇武對抗而揚聲喝彩。
“各位施主同仁,在下想問你們一句,”那女尼皮膚粗黑,五官卻明艷深邃,裹身的粗陋布衣絲毫掩蓋不住她身上如異族女子般特有的別樣風情,“咱們奮起反抗究竟為了什么?”
“我佛光芒,不能湮滅!”
“佛像佛寺,不得損毀!”
“我們不想被殺!”
“我們要呆在寺院,不想歸家!”
“好!”那女尼一聲威喝,全場寂靜,且聽候她下一步發(fā)令。
“你們?nèi)e了,皇上根本沒有要滅佛,更沒說要捕殺僧尼!”被死死揪住脖子的騅兒趁機仰頭大嚷,“他只是要正規(guī)寺廟和僧侶形制罷了!
女尼手勁加重三分,勒得她面如茄色,“閉嘴!你是皇親國戚,自然為昏君說好話!”
“昏君?”騅兒顯得痛苦而窒息,伸長手指想要夠到半米遠的城垛之上借力,“你們進寺院不就是為了吃口飽飯,有個棲身之所嗎?如今把寺院良田歸于百姓所有,融化銅佛換成銅錢,你們歸家還能自給自足,甚或娶妻生子、繁衍后代,哪個不是將真正的實惠落回自己頭上,我沒見過比你們更傻的人了!”
“你再胡說,我就把你推下去!”女尼已是氣急敗壞。
“我從未胡說!你盡管推吧,我是孤零零一個人,以后反正是個孤魂野鬼,受人欺負罷了,”騅兒說著,反倒主動將半個身子探出城垛之外,“你們這些作惡的僧尼也是,百年之后沒法歸于家廟,連后代的祭祀都享受不了,比我還要可憐。”
喧鬧的人群忽然若有所思地安靜下來。
“佛祖有好生之德,我不信你們會傷害別人,”騅兒語氣忽而溫柔,帶著無盡的信任和明澈,“你們傳承佛祖體鉢,都是最心慈寧善之人,理應享受人間喜樂團圓,享受后代奉享紀念?!?p> 她話音剛落,突見城墻之下一片騷動,眾僧尼驚詫著指向高墻,忙不迭伏地叩首,三跪五拜高呼“佛祖顯靈了”!
原來,那巍峨城墻磚瓦之上,赫然呈現(xiàn)著金色光圈環(huán)抱之中的佛影,正乘著蓮花臺駕臨人間。隨即,空靈悲憫之音從天飄降。見此異象,在場士兵無一不嘖嘖稱奇,不少人等更隨教徒一同虔誠跪倒,感受著佛光神諭的洗禮開示。
“隨眾生心,應所知量。凡有所相,皆是虛妄。佛,不在何地,只永生在你們心中?!被匾舯诶龋暡ㄒ蝗σ蝗Τ志煤剖?。
眾生震徹驚愕中,佛影消湮,偈語纏耳,宛如幻夢。
寂靜一片的城郭突聞一聲嘆息回應,“既是佛祖指示,吾等便順從圣意,再無異議了!”
騅兒只覺脖頸一松,比她高出一頭的女尼徑直坐倒在地,嚶嚶痛哭起來。
城下僧眾三三兩兩攙扶起身,連帶著法器叮當墜地,既得佛示,終得妥協(xié)。
一同留在潞州組織收繳兌現(xiàn)民間銅器、佛像的趙光義呆望著身旁忙得不亦樂乎的騅兒,始料未及,踏土蹬泥尋找這些時日的女子,如今竟和自己力挽狂瀾,平復了一場險些釀禍的信仰暴亂。
原來那夜佛影顯靈,是趙普用他家古傳“魔鏡”施展所致,據(jù)說此鏡發(fā)端于西漢,以面照光,可反銅鏡背樣上墻,世已罕見,而此鏡背后恰刻一尊佛像,方令神跡降至,持危扶顛。
騅兒眼界大開,為趙普起了個“花口袋”的諢名,更感悟世間萬物除情事之外,仍有無盡斑斕趣味。
光義雖不情愿,也勸說她返回汴梁,卻反常地被她拒絕,問之原由,才見她眉心愁緒戚戚,“蘅信師父教我一句,‘以利交者,利盡而散;以勢交者,勢傾而絕;以德交者,地久天長;以道交者,地老天荒?!缃裎覐挠诒孔鞠铝?,德行不配,若欲與他地老天荒,必先從德從道,才值得同他比肩。眼前的路,都是我本就該補的修煉。”
云淡風輕,卻石破天驚。
“喂,趙三,你想什么呢!”騅兒揮手拍著他肩膀,嬌俏戲謔,“大娘捐了半斤銅像,快給十吊錢。”
趙光義手忙腳亂地打理完當日百姓置換銅器與佛像之事,正欲與她告別打道回府,便聽她先開了口,“聽聞朝廷要趙大哥帶兵征回秦、鳳兩地,我明日便去助戰(zhàn),你可否一起?”
“蘅信師父呢?”
“自那晚我和她在城墻出演雙簧,她自覺愧對同門,早去云游四方了?!彬K兒一聲嘆息,若有所思的囁喏,“‘以道交者,地老天荒’。若我能有姐姐和蘅信師父的氣魄,才能和子期哥哥相配吧?!?p> “這本是我媒妁之言未過門的妻子,即使更名改姓,怎能輕易被他人奪了去?”趙光義多日來反復思量,如今又能和她朝夕相處地呆在一塊,終究還是讓心底強壓許久的妒意復了燃,既然年輕氣盛,就絕對不會拱手相讓,更不會輕易寫那個“輸”字!
顯德二年的初雪較往年來的早些,立冬這日,鵝毛紛飛,爽氣冰凜,將茫茫大地盡染得無塵煥新,郭榮心情大好,帶著安歌,邀請趙匡胤和大病初愈的李重進在紫宸殿暖閣一同賞雪小酌,君臣四人圍坐邊爐,紅袖煮酒,炙烤花生,輕嗅窗外獨占鰲頭的紅梅送來縷縷暗香,好不愜意。
“秦、鳳四州重歸版圖,朕沒想到如此順利。”
趙匡胤聽圣上所言,瞬間來了精神,“臣以為,大周應當趁機西進,一并將后蜀收歸囊中。”
“元朗兄,還沒忘記你的‘西進論’呢?”安歌哂笑地為他添酒,“東南西北看著零散,實則牽一發(fā)而動全身,陛下有自己的盤算?!?p> 郭榮笑著將飽滿通紅的花生揉搓幾下,脫穎而出的乳白果粒落入安歌掌心,“今一大早,朕收到孟昶遞來的和解書,字里行間卻還自稱大蜀皇帝,高傲無比,真是死到臨頭都不知退讓?!?p> 咀嚼的動作忽而緩慢下來,安歌輕柔地彎著唇瓣,緩言明意,“就像王樸先生所說,我倒覺得后蜀不足為慮,待大勢已定,他們?nèi)蘸蠖〞L而至的。”
重進淺啄口酒,不禁笑言,“臣近日聽說有件奇事?;春右粠康蕉?,水位低淺,河岸見底,夾岸百姓步行皆可往來左右,原本為了警戒,南唐都會派數(shù)萬人的軍隊沿河駐守‘把淺’。可自去年起,李璟在南方四面出擊,美其名曰為了積聚兵力,主動把這只把淺隊伍給撤掉了,據(jù)說今年也是?!?p> “若確如子期所說,”安歌興奮地拉著郭榮的袖口,“看來時機方至,大事當始?!?p> “皇后所言‘時機’對極了,可是我們已經(jīng)深入進擊之地,也是不能錯過的‘時機’??!”趙匡胤顯得有些氣急,罕見地插了帝后答話,“我們進攻遼國、北漢是半路折返,進攻后蜀若也要半途而廢,那大周進擊的目的何在?微臣只知道,‘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而圣主必是圣人,就當有始有終!”
說著,他用力地甩著袖子,跪拜在地,“請求陛下允準微臣帶兵前往四州,一舉拿下后蜀!”
安歌忍無可忍,“后蜀不是你想的那樣不堪一擊,你不要意氣用事?!?p> “是皇后娘娘為了故人,才是意氣用事吧!”
眾人始料未及,或是溫熱香酒作了邪祟,讓人眩暈上頭,趙匡胤竟然對皇后堂而皇之的出言頂撞。
室內(nèi)突然變得寂靜無聲。
后聽子期輕哼幾嗓,起身將榻前木窗推開半扇,與幾片飛舞雪花一并飄入室內(nèi)的,還有孩童銀鈴般嬉笑聲,瞬時打破了紫宸殿劍拔弩張的尷尬氛圍。
原是宗訓小心翼翼地護著允予,哼哧哼哧地拉著她坐在雪板上,在漫天紛雪中繞著圈撒歡。
郭榮輕描淡寫地微笑,“匡胤你這成親之后,怎得越發(fā)不懂事了?應當多向大皇子學學,看看人家是如何對待妹妹的?!?p> 趙匡胤也是枚語言大師,“皇后娘娘要不要坐雪板?微臣拉您走。”
安歌翻著白眼默不作聲,自顧自拉開東配殿門躲了進去。
卻聽到身后仍舊小聲嘟囔,“不論皇后坐不坐,臣還是要拿下后蜀的?!?p> “真是一頭倔牛,不拉雪板可惜了!”郭榮蹬上鞋履,一把將趙匡胤呵斥出去,“朕命你出去給皇子拉雪橇,別在這擾了我們的清凈?!?p> 未過多時,郭榮便踏進冬暖閣,見安歌正垂首在桌臺前揮毫潑墨。
“他們都走了?”
“那些不讓舊墳遷到城外的百姓又聚眾鬧了起來,朕已經(jīng)讓他倆去‘救火’了。”見她依舊板著臉,郭榮連忙湊前,輕捏著她的削肩,“別氣了,你義兄驢樣的倔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p> “我不氣他,我知道他是個癡情種,滿心不忘尋找二妹,才有這般執(zhí)念??墒沁@些年過去了,誰都不知她落在哪片土地,是生是死。為了大周的深沉謀劃,只能犧牲他這注定沒有結局的私欲了?!卑哺枋种械漠嫻P倏忽停頓,一心只想做到夫妻間信任不疑,便側耳拋問,“榮哥哥,元朗那樣說我的話,你不會當真吧?”
郭榮似乎也是酒勁泛起,雙眼微紅,“我知道孟昶在你心中的分量,如果有天你說讓我放過他,或者你說你要跟他走……或許我都會成全你?!?p> “你說什么呢!”安歌轉(zhuǎn)過身,粉拳已綿密落下,“我人是你的,心是你的,要是跟他走,除非我死了!”
見本是夫妻間的私密玩笑,竟教安歌轉(zhuǎn)瞬難過起來,郭榮一個勁朝她賠不是,“我酒醉貪杯,看見你就把持不住,可現(xiàn)在還是青天白日,又不能亂來,只能在嘴上逞能。好妹妹,饒了我吧!”
“真討厭!別來擾我作畫?!?p> 郭榮湊上前去,才發(fā)現(xiàn)宣紙之上,安歌已描畫出一座甚為奇特的五層高塔,此塔之奇,世間未有先例,只因平常所見皆是塔座寬大、頂峰漸窄,而紙上這座卻是由下往上依次增寬,像一座高傘巍然屹立。
他只覺安歌妙想極為獨特,追問此塔背后靈感緣由,才知她的一番良苦用心。
數(shù)月來,郭榮力排眾議,拆除廟宇,遣散僧尼,熔化佛像,政厲風行,發(fā)動了繼“三武”之后,又一場波及中原的教徒口中的“滅佛運動”。
從君政角度考量,這為大周一統(tǒng)之路開啟兵源、武器、財政三大基石的力量儲備,是為舉國迅速積聚人力、物力、財力的絕佳之策。但臣子和百姓多重神佛,恐懼擔憂因果之說,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北周武帝宇文邕、唐武宗李炎三人皆短折短壽而死,滅佛報應之說甚囂塵上,故而多數(shù)人左右觀望,運動前期,艱難異常。
郭榮見政令推行之艱,便以身試險,在汴梁高城上,眾目睽睽之下,當眾將兩尊大佛用斧頭砍毀,送入熔爐之中。
見城下一張張憂思驚恐的面龐,郭榮反而更顯氣宇軒昂,神思篤定,“佛祖勸人向上,感化眾生,只要一心向善,就是敬奉佛祖。朕從未阻攔你們向佛向善,更未曾搗毀佛念。佛念應立于心中,而非以為佛像立于眼中就是信佛。佛志在利人,即使是身體五臟都可以用來布施,如果因為此事,要朕犧牲身體才能拯救百姓,朕在所不惜!”
除去佛事,另有神事一并前來紛擾。因汴梁舊城久建未修,隨著越來越多的人流向城內(nèi),民屋房舍私搭亂蓋,街道日趨狹窄,車馬通行不便,商市混亂無規(guī)。朝中決意仿照長安和洛陽舊制規(guī)格,縱橫規(guī)劃,向外開拓城郭,于此便要將侵占良田和民用的座座墳冢遷至城外,可中原漢人一向事死如事生,怎能輕易允準官家遷動前人風水寶地。
官民交戰(zhàn)怨謗之中,郭榮又一次挺身而出,在民眾心中樹立標范和信威,“擴建都城,若有觸犯亡靈而引發(fā)的詛咒,朕一人愿意承擔,因為終有一日,祖先會看到,他們的重新安置,能為后輩兒孫帶來多少利益和便捷?!?p> 如此這般,因反復多次觸及神佛詛咒,安歌愈發(fā)擔心起郭榮來,白日神思不定,連睡夢都不似往日安穩(wěn),夜半時常被噩夢驚醒,迷離著便知下意識伸出手指,探向身側之人鼻息,見一切無恙,才算穩(wěn)下心來。
憂思如此,她不愿累他,只是默默思考多日,才想出眼前這個主意,決意為他設計并敕造起一座廟宇,替他擋災,護他平安。
“這塔為何上寬下窄,皇后娘娘用意幾何?”郭榮一把將安歌抱坐在腿上,眷戀地將頭陷入她棱骨分明的頸窩里,繾綣感動。
“世人常說,天下天下。你來說說,誰是天,誰是下?”
“我以為,君主是天,卻為守護而生,民眾在下,卻為國之柱石?!?p> 安歌沒想到他竟一舉猜出背后的關竅,不禁抬手撫著夫君臉上粗密俊髯,陷入神仙眷侶般心意相通的癡迷之中,“你所言不錯,君主在上,民眾在下,世間多困苦磨難,你就像這塔上的寬頂,時刻如一把挺立的高傘,為塔底的基石遮風擋雨。所以我把這座塔喚作‘天寧塔’,意味天護民寧,萬丈安明?!?p> “你是在替我向神佛贖罪么?”
“我會親手為你建造這座寺廟,請求神佛對大周的理解寬恕?!?p> “既然如此,便把佛的本生涅槃故事作畫刻在塔壁之上罷。另外,我想把塔內(nèi)石階做得陡峭垂直些,等日后攀爬,勞我筋骨,浹汗淋漓,才是真正的贖罪?!彼`光忽現(xiàn),探出手撈過筆架上的狼毫,在天寧塔西側相鄰處添畫了碧水一汪。
“咦,這是何意?”
郭榮得意地笑著,幾筆勾勒出塔身在湖中的秀麗倒影。
“塔湖秀影,自古一脈相承。每輪日出,天寧塔便會映在湖泊,像一只蘸足墨汁的筆,為大周書寫祈福,書寫禱告,福壽綿長。湖的名字我亦想好,民眾苦武久矣,世間安定之后,當為‘文治’,由此便喚作‘文峰’罷?!?p> “一切都按你說的辦,明天我就去選址開工!”安歌拍著掌,興奮地摟住他的脖子。
“明天你去開工吧,”郭榮詭秘一笑,“我準備南下大事去了?!?p> “呀,你真的已決定進攻南唐了么?”安歌一蹦三尺,趕忙從他懷里鉆出來,興高采烈地翻箱倒柜,“若是這樣,天寧寺那邊還是叫次翼替我去罷,南下大事,可少不得我陪在你身邊!對了,你見到那日父親送我的‘飛星甲’沒?”
重見她忙忙碌碌、心無旁騖的歡喜樣子,郭榮亦長舒口氣。
他本心純念,之于冒昧神佛之事,根本問心無愧。但見她多日來因己言行,日漸頹思少眠,只得由著她的心思,讓她安穩(wěn),誰料如今順勢竟得兩人共創(chuàng)這座舉世無雙的佛塔盛景,讓他更覺異常珍視。
其實他滿思滿念,都強忍未發(fā),只得令這滿腔情語,深纏藤蔓。
“天寧塔做筆,文峰湖為墨。湖水永不涸,書不盡榮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