綢繆野望,極目幽曠。碧峰出山,新晴逐浪。
朝賦青芒,暮頌落陽。君臨白隙,情穿朔望。
故知丘上的日子,短得足以讓人恍神仙畔世界的天年地日,長得足以讓人體味綿悠一生的離合悲歡。
半旬過往,在秦隱和眾人的共同努力下,兗州城內(nèi),終得霍疫銷匿,康健復(fù)體。子期與騅兒也帶著眾多親兵,將淤泥中凌亂的粉定村自上而下細(xì)細(xì)打理,舒家老幼終于完完整整、一個不少地回到了心心念念的故里之地。
舒族長在兒孫的攙扶下,帶著全村人跪倒在地,起起伏伏共行三次叩拜大禮。
“公子、夫人、各位恩人,還有在天有靈的王先生,”舒族長涕泗滂沱,不能自已,“大恩不言謝,惠意銘心間。老夫年邁滯鈍,不堪肩負(fù)全族生計安危重任,愿以這茂密茶山、村落人丁、一瓷一磚,畢生畢世侍候柴公子及夫人一家,愿主上憐憫謙弱,施以庇佑,接納莫嫌!”
見眾人跪地不起,柴榮激動間也面眾而跪,“舒氏父老,經(jīng)泗水洪災(zāi)及疫病蔓延,殿前都指揮使李將軍已將實(shí)情奏報,圣上命其徹查兗州軍府及蘭氏全族貪腐政治不力之事,舒蘭二氏糾葛如今已然而解,故爾不必?fù)?dān)懼憂心。于此,茶山、土地、瓷器、村落,皆為爾等財富,沒有人再能欺辱你們,你們亦不必再攀附他人而生。柴榮無德無能,無法承受此重托,在此向父老謝罪?!?p> 說罷,對著一眾老幼伏地叩首,謙和善德,世間罕有,直令駐足一旁、見慣官場風(fēng)云的符彥卿不禁交手稱贊。
離青趕忙止住柴榮大禮,兩人拳拳相握,言辭極為懇切,“我們希望您做族長,不是為了依靠,而是真心實(shí)意為您和夫人的德行感徹心扉。瓷人有句話,心有多靜,瓷便能有多靈。您們的善讓我們愿意跟隨,德讓我們愿意臣服,勇更讓我們不由得仰望,我們誠心追隨公子夫人,做牛做馬,在所不惜!”
“族長恐怕是做不成的,”子期上前半步,微笑著將柴榮與舒族長一同攙扶起來,“我這次來,便是受圣上囑托,請表哥返回汴梁的。”
舒族長帶著五叔、五嬸等上了年紀(jì)的老人,聽著此番即將到來的分別,傷感叨念,“恩人們這一去,我們這把老骨頭,恐怕是再難相見了……”
“柴榮還有一事請求重進(jìn)襄助?!辈駱s心中亦是不舍,他望著秋涼漸起的蕭索村落,不禁慨語,“此地背陽聚陰,河堤長久失修,如今房屋被洪水沖垮,雖已補(bǔ)修,著實(shí)再不宜居住。重進(jìn)常在汴梁內(nèi)外行走,可否在都城附近尋一尚佳去處,而將父老遷臨妥帖安置?”
“這事給我交辦,你便放心罷?!弊悠诤敛华q豫地應(yīng)允。
安歌見眾人淚眼漣漣,從速寬笑安慰,“老爺子,以后你們和我們相居不遠(yuǎn),哪有什么分別之說呢?”
“爺爺,若說分別,我這次終究是要走的?!碧K麻從眾人身后迎步踱出,伏地不起,“追隨秦師傅入伍學(xué)醫(yī),是孫女的心愿,也是王先生的心愿。盼望爺爺允準(zhǔn)!”
“蘇麻有我照顧,爺爺不必惦念。”張瓊一同跪拜在蘇麻身邊,錚錚起誓,“有我在一天,便會保護(hù)蘇麻一天?!?p> 舒族長翁婿一家四口緊握雙手,無語凝噎,終在小家與大義之間敲定引以為傲的光榮,“去罷,去承接王先生的體鉢罷。保家衛(wèi)國,救死扶傷,本就是舒家兒女應(yīng)當(dāng)肩負(fù)的一份責(zé)任和力量。好好照顧彼此,爺爺在家,等著你們勝利凱旋!”
安歌與即將隨主上前往鄆城駐地的蘇麻緊緊相擁,“軍中多寒苦,萬望保重自己。”
“夫人,或許我該喚您一聲少將軍,”蘇麻踮著腳,伏在安歌耳畔,訴說著相識以來,積攢無數(shù)的欽慕和敬服,“有少將軍為軌物范世,蘇麻不怕苦、不怕累。猶記您曾玩笑,說我將成大周一位圣心圣口的女醫(yī)師,但愿您金口玉言,但愿……王先生在上保佑,蘇麻能學(xué)成有道,不負(fù)重托,濟(jì)世蒼生,獻(xiàn)力綿薄?!?p> 這邊張瓊也依次朝柴榮、子期一眾人等呈上臨行拜別,待走到次翼身旁,他從包袱中掏出一只小巧玲瓏的撥浪鼓,塞入她懷中已長大不少的嬰孩手中,“小少爺,之前的那只弄壞了,看你傷心很久,我便做好了這一柄,望你喜歡?!?p> 宗訓(xùn)握著肉肉的小拳頭,搖晃著圓潤的額頭,樂不思蜀地把玩搖弄,伴著清脆的敲擊聲,朝張瓊天真無邪地嬉笑,令人止不住泛濫愛意疼惜。
“小少爺笑得真開心,”張瓊終將目光移到懷抱著他的女子身上,禮貌親近卻又故作疏離地說著似是而非的話語,“有很多失去,也有很多會再來。希望有天你也能得到那柄喜歡的‘撥浪鼓’,給你帶去開懷歡笑的支撐和庇護(hù)?!?p> 不再像過往面對他時的滿腹心事和遠(yuǎn)近欲止,次翼伴著一份最絢爛純粹的祝禱笑顏,為這段虧欠心意的故事,獻(xiàn)上聊以彌補(bǔ)的休止符,“你我雖不能成為夫妻,卻已是最親近的家人。次翼祝瓊弟身健長安,前程似錦。”
四目對視,人影綽綽。
淡然釋懷笑萬物,唯念隔絕抱長思。
“蘇麻姑娘,讓允予也來給你餞餞行?!眲偝鲈伦拥慕{珠,托著絳紅色碎花棉布緊緊包裹的軟糯女嬰,躋身上前。
“允予?”聽到含有他名諱的字,蘇麻止不住心頭微顫。
“這是你夏叔給她取得名字。因?yàn)榇笮〗?、王先生和你都是她的采生人,沒有你們,便沒有如今的她。我們不敢亂用大小姐的名諱,便擅做主張,從王先生和你的名字中各取了偏旁做字,而喚‘夏允予’,以紀(jì)念她來之不易的重獲新生。”
“我能抱抱她么?”蘇麻雙眸噙淚,擁著粉嘟嘟的漂亮女娃,輕輕俯首貼額,百感交集又暢然歡意,“‘允許這個夏天,讓我來到你身邊’,果真是極好的名字。允予是允中與我共同努力,從老天爺手里搶過來的孩子,就好像是自己的孩子……謝謝姑姑和夏叔叔,了卻了我畢生實(shí)現(xiàn)不了的一個夙愿?!?p> 聞此,安歌擦著眼淚回頭,看見夏虞侯頂著夜闖蘭府受刑尚未結(jié)痂的臉,正對著父親拱手而立,簌簌而語,遂連忙上前,“父親,夏叔這次作為證人,跟著我們回汴梁,爭取把蘭家背后的隱勢查找干凈,他們太囂張了,想要堵住全城人的嘴,還妄想讓全城百姓為他們埋葬?!?p> “有些人似在明,實(shí)則暗,”符彥卿連連叮囑夏尚直保護(hù)好自己的女兒和夫婿,“事到如今,當(dāng)初行刺之事的幕后黑手仍然未知,你們此番進(jìn)京,一定要萬般小心!”
他見柴榮畢恭畢敬地從旁聆聽,便輕聲囑咐安歌,“跟榮哥兒過日子不要像女娃子時候那般任性,在圣上面前不要像從前那樣任意妄言,榮哥兒不容易,你要多為他分擔(dān)?!?p> “父親,您之前還因?yàn)槲铱傔赌顦s哥哥不開心,今日你我父女就要小別,怎得突然替他絮叨起我來?”安歌捂嘴偷笑,歪倒在父親寬闊的懷抱里。
符彥卿攬著數(shù)年來終于重回歡脫的女兒,從她的目若星河中便知那份溢于言表的幸福嬌俏,久懸的心緒終于深深放下,他張開左臂,將柴榮一并擁入肩頭,“榮哥兒,若是安歌欺負(fù)你,你就告訴我,我替你收拾她!”
安歌伏在肩上笑得花枝亂顫,“都說丈母娘疼女婿,今日才知丈人公疼女婿方是真?!?p> 柴榮彎唇囅笑,一面抬手撫平岳丈的衣袖,一面自信滿滿地回應(yīng)安歌的嘲笑,“只準(zhǔn)圣上待你如女兒,你就不讓父親待我如親子了,當(dāng)真小器。”
符彥卿按下柴榮的手,言語示意,“秋意漸涼,風(fēng)起云涌,步步為營是真,盡掃亂天飛舞的黃葉也是真。”
“父親,兒子受教了!”
“時間不早,我們該啟程了!”
隨著符彥卿一聲令下,秦隱、張瓊、蘇麻眾人列隊(duì)隨其向東行進(jìn),柴榮一家?guī)е募?、子期帶著騅兒登上馬車奔西而走。
安歌擁著騅兒、抱著宗訓(xùn)撩開車簾,遙望張瓊背上填著允中骨灰的黑匣越來越遠(yuǎn),眺視河岸那畔高聳丘間的門廊院榭越來越淺,靜聞興隆晨鐘回音悠悠,品啄逍遙歲月領(lǐng)知綿柔,就好像他們本就沒有來過,就好像一些離開的人只是回到了故鄉(xiāng),平靜如初,完好無恙,匆匆忙忙,煙火平常。
而他們,只能繼續(xù)背著朝陽,昂揚(yáng)著扶持和堅(jiān)強(qiáng),重新開啟追逐一段新的航程與風(fēng)浪。
“緊張么?”
過府沖州,大夜彌天。一路攜手走來,安歌風(fēng)塵仆仆地站在滋德殿長長的甬道盡頭,側(cè)首觀望他那立體分明的安靜容顏。
“若為臣子,不無緊張,若為兒子,無不緊張?!?p> “他定是想你了。”
“有你和宗訓(xùn)在,我不再害怕和孤單。”柴榮微笑著將目光移向高聳入云的翹斗層檐,“他站得那樣高,卻是蒼涼惴然一個人,我心疼他?!?p> “子期回來了!”安歌滿眼期盼,“圣上可否召見?”
李重進(jìn)青著臉還未說話,身后便閃出一個體格勻稱的中年身影,“你們做了那樣沒有臉面的事,還敢覲見圣上,別做夢了!”
柴榮忍氣拱手相拜,“王峻將軍,許久未見本該向您問安,卻著實(shí)不知您口中‘那般沒有臉面的事’是怎樣的事?”
王峻瞇著眼看了看他倆,高昂的鼻孔逸出輕蔑嗤笑,“盤查許久都查不到慕容彥超的去向而置圣上于危難,置圣上于危難又棄圣上于不顧,你還想怎樣有臉面?”
安歌知道眼前這位王峻從微末之時一直跟隨圣上奔走,因?qū)儆H信之中的親信,后漢隱帝在屠滅郭氏門楣之際,將王峻留守汴梁的家眷也一并斬殺,李太后意欲與湘陰公里應(yīng)外合之際,又是王峻站出來悄悄把住了他北上前行的計劃,這才令徘徊澶州的郭家軍留有反攻倒算的時機(jī),一舉殺回汴梁、將帝位收入囊中。若說如今這大周朝,稱他一句“與有榮焉之肱骨重臣”,也著實(shí)不足為過。
之前,柴榮在澶州駐扎之時,曾請求回汴梁看望父皇,卻因王峻以“邊境戰(zhàn)亂危時,不應(yīng)多有思親之情”為由,從中作梗而拒之城外,安歌便對這位較父親地位不相上下,又號稱“郎心如鐵”的將軍頗有耳聞,但如今一見,頓覺此人言語粗魯,惹人相厭,當(dāng)喚作“鐵石心腸”倒是更為貼切。
相較于政堂之上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男兒們,安歌可沒法耐得住這等侮辱,便故作熱絡(luò)半步上前,“呦,這不是大名鼎鼎的鐵面將軍么,失敬失敬!”
見王峻傲慢地?fù)P著脖頸,似是在等待她的??诳滟?,心中更是譏笑連連,“聽說王將軍的樞密院已經(jīng)重建完畢,還是一派大周從未有過的富麗堂皇之景,比前朝的垂拱殿還要別致氣派哩!只可惜,我們剛從圣上那間處理政事的側(cè)殿回來,那個地方低矮潮濕不說,椅子比石頭都硬,坐的我腰酸腿疼,如今已經(jīng)沒有力氣走到您的樞密院大飽眼福了,真是遺憾?!?p> “你……”
“您這陣子受圣上之托,主導(dǎo)治理黃河決口之事當(dāng)真辛苦,重進(jìn)將軍也真是的,還要麻煩您給兗城送藥品糧食。”安歌紅潤的利嘴開開合合,不給王峻一絲插話的余地,“結(jié)果倒好,藥品糧食直接被犯人軍首、蘭氏與那興隆寺合謀搶走了。城里餓死、病死了多少百姓,數(shù)也數(shù)不清吶。重進(jìn)將軍,你叫王將軍每天午夜夢回之時,怎能睡下安穩(wěn)覺?”
斜眼瞥見他看似已火冒三丈,安歌心中更覺愈發(fā)痛快,彎著嘴角強(qiáng)忍微笑,“這還不說,結(jié)果重進(jìn)你又趕在王將軍前面到了兗城,拯救全城百姓于水火,其中不乏圣上兒子、兒媳和長孫之類的人物……”她又故意敲了敲子期的胸口,“這般搶了王將軍治洪的頭功,小心以后,王將軍也像之前阻止我夫君回汴梁一樣,不讓你回汴梁見圣上,若是這般,你還算哪門子殿前都指揮使呢,估計都讓王將軍給陛下告狀告走了罷!”
“話說王將軍您這樣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從前頭回來,是怕我們趕在圣上面前,像你告我們狀一樣,來告你的狀吧?”安歌歪著頭順暢地完成最后一把火上澆油,這才深深地吐了口氣,甕已備好,靜待“君”入。
“你個小丫頭片子,跟我這找死呢!”不出意外,王峻果真也是個暴脾氣,隨即抽出腰間的長刀就對上了安歌的心口。
柴榮將安歌一把撥回自己身后,李重進(jìn)也憤怒地扔下劍鞘,劍鋒瞬時頂上王峻的脖子,“王將軍,內(nèi)廷之上拔劍出鞘,就別逼我這個殿前都指揮使公私分明了!”
內(nèi)監(jiān)連忙將殿外之事稟報圣上,不一會兒便傳來圣旨,即刻宣養(yǎng)子柴榮夫婦覲見。
王峻這才恍然被安歌戲弄,便要揚(yáng)著臉跟隨一同入殿,被捂嘴偷笑的安歌又是一番戲謔,“圣上沒有召見您不說,如今我們乃是親眷商談家事,您跟著上前,是算養(yǎng)子還是兒媳呢?宗訓(xùn)不在,您若暫做長孫,我們也是不介意的。”
王峻哪里受過這樣的奚落,眼瞅著就要破口大罵,被眼神活絡(luò)的內(nèi)監(jiān)一雙大手使勁蓋住,只得掙扎著將嘶罵生生咽回咽喉深處,一去不復(fù)還了。
柴榮與安歌方隨子期踏足偌大空曠的滋德殿,隨著身后殿門嗚咽地掩合,安歌偷偷抬眼,瞥向高臺之上的端坐圣駕,只覺陽光透過花瓣?duì)畹拇袄獯蛟诖蟮罱鸾z楠木立柱之上的反光,格外刺眼,更不甚望清那高高在上的人兒究竟將要呈現(xiàn)何等的情緒與容顏,手心頓時緊張得泛起一層淺汗,或許這便是“近鄉(xiāng)情怯,近親更怯”。
“罪民柴榮攜婦叩謝陛下,恭祝陛下福泰安康,大周鳳引九雛!”
柴榮與安歌叩首不起,忐忑揣測著上位之人可能的各種回饋。
半刻有余,卻得不到圣上回音,伏地二人正當(dāng)疑惑之際,只聞頭頂之上傳來霹靂一聲“大膽!”,連過往仗著圣上萬般寵愛的安歌,都被這樣從未見識過的雷霆之怒,驚恐地止不住雙腿都一并輕軟起來。
“大膽郭榮,不經(jīng)朕意,擅自更改自己名諱,難道是要不認(rèn)朕這個老父么!”
“大膽符氏,不經(jīng)朕意,擅自嫁給皇子,難道是要視朕于不見么!”
“大膽重進(jìn),不經(jīng)朕意,擅自為二人主婚,難道是要將朕置于不義之地么!”
跪地三人左顧右盼,面面相覷,恍若不曾相信自己的耳朵,只得弱弱應(yīng)答,“微臣不敢”。
“哼……”郭威鼻腔逸出一聲悠長的喘息,似是在告訴他們自己的滿腹委屈與不悅,又不再說話。
安歌大著膽子抬起頭顱,這才看清那身著皇袍之人正單手敲著書案,鼓著嘴氣囊囊地望著他們,對上她窺探的眼神,又趕忙托著驕傲的神情將目光灑向別處。
見得此番情景,她抑制不住心頭泛濫的笑意,一屁股坐在自己的腳上,滿臉嬉皮撒嬌般地呼喚,“父親……小昭華跪累了嘛!”
安歌趕忙將柴榮立起上身,在他耳旁嘀咕著,柴榮紅著臉,羞赧地從嘴里擠出一句,“父親,榮兒擔(dān)心您的身體,回來看您了。”
見郭威面色緩和很多,卻仍故意與他們錯開目光,胸有成竹的安歌拄著酸麻的雙腿,快步爬上鑾殿之臺,伏到圣上腳下,輕杵著他的手肘,揚(yáng)著臉載笑載言,“父親,您別生氣,我們這次帶著您的孫兒一起回來了,就再也不離開您了,好不好?”
“哼……”郭威的聲音較之剛才的強(qiáng)硬,已有地動山搖之勢。
“哼……”安歌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學(xué)著聲音有八分像,還不住碎碎念,“您若不愿意要兒子、兒媳和孫子,我們就去鄆州找我爹了,他臨走時還跟榮哥哥說,‘你爹不要你我要你’……”
“他敢!”郭威終于對上安歌瞪得渾圓的眼神,叉腰起身,“我辛辛苦苦養(yǎng)的兒子,怎能讓他奪了去!”
安歌連忙應(yīng)聲附和,“對對,我也這么說,就算他爹不要他,還有他親爹呢,哪兒能輪得上您呢?”
“你說什么?”郭威轉(zhuǎn)過頭,剛才微微隱現(xiàn)的笑意早已遁地而走。
安歌趕忙補(bǔ)充,“我說,是啊,他爹怎么可能不要他呢,就算不要他了,他爹視我如親女,他也算半個女婿,最后還是得要他嘛!”
郭威終于不再掩飾,哈哈大笑起來,“你這個女娃子,鬼點(diǎn)子還是一如既往的多。快起來吧,你們也都起來!今天我看在小昭華的面子上,饒恕你們一次!”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了一圈,郭威見由他一心想要撮合的璧人,終于在患難之期扶持結(jié)縭,甚感驕傲與欣慰,“小昭華曾經(jīng)住過的西宮一直空著,聽聞你們回來,朕也讓人好好收拾了一番,你和榮兒自此就搬過去住。平日里若得閑,你便去陪董昭媛說說話,她總是一個人悶悶的,你帶著孩子們過去,她定會開心許多。”
“遵旨。昭華敬謝父皇、昭媛恩典?!?p> 待安歌與重進(jìn)退下,殿中唯余郭威與柴榮父子二人。
“頭上的傷可見好?”
“回父親的話,安歌幫我調(diào)理得很好,傷疤早已痊愈?!?p> “別跪著了,快起身罷?!?p> “父親,兒子對不住您,讓您失望之余又無法在您身邊盡孝,兒子罪大惡極。”
“如今,朕再問你,舞馬那夜,如果再給你一次選擇,你會怎么做?”
“以我當(dāng)時的位置,我還是會選擇救安歌?!辈駱s坦蕩無懼,毫無猶豫,“同時我相信,重進(jìn)他還是會不顧一切地救您,他是您最值得信任的內(nèi)侄和殿前都指揮使?!?p> 郭威面無表情地審視柴榮許久,柴榮也毫無懼色地仰望著皇位之上既遠(yuǎn)又近的父皇。
許久過后,郭威終于欣慰地張口,“他也是你最值得信任的手足兄弟?!?p> “在兒子最艱難的時候,重進(jìn)違逆圣言,堅(jiān)定地在我和安歌身后,默默扶持,不曾遠(yuǎn)離放棄。此番恩情,兒子必當(dāng)用余生加倍奉還?!?p> “恭喜你們。”郭威長舒一口大氣,“朕量身定制的一習(xí)‘殿試’,你們都順利地過了關(guān)?!?p> 看著柴榮疑惑的神情,郭威撫著胡須寬慰不已,“從始至終,朕根本無心怪你,若是小昭華出了事,不肖說你,朕也是經(jīng)受不住的。然那王峻一個勁兒地在朕面前數(shù)落你的不是,于是,朕便生出個主意,想看看,若朕不在,究竟有誰會與你站在一起,有誰會與你對立,究竟你是否能承受得住這樣突如其來的挫折和打擊。有些在朕閉眼之后的事,朕想提前知道,便會知道在朕還在的時候,究竟該如何去幫你?!?p> “父親……”聰明如柴榮,瞬間便知父皇此時所言究竟為何意,他訝然過后便是傷感慟心,像孩子一般抽泣著伏地不起,“父親如今正當(dāng)盛年,還有百年歲月,也還會有新的孩子,兒子會和兄弟姐妹們陪著父親慢慢變老,請父親不要再說這樣的話,榮兒不想聽?!?p> “你要永遠(yuǎn)記得,你是郭榮,朕最信賴無疑的孩子,不許再推辭了?!?p> “是,郭榮謹(jǐn)記于心,更不會辜負(fù)父親的期望?!?p> “起來吧,”郭威慢慢靠近,把郭榮一把扶起,望著他在這炎炎夏日被曬得黝黑強(qiáng)壯還掛著滿面清淚、愈發(fā)棱角鮮明的臉龐,驕傲不已地拍著他的雙肩,“朕的孩子不僅軍務(wù)戰(zhàn)斗不在話下,如今想必對民間疾苦也更有體會,朕讀過你的諫言,一針見血,給了朕許多啟示。好?。≌娴暮芎?!”
是時,郭威下詔,復(fù)位郭榮澶州刺史之職,加封鎮(zhèn)寧軍節(jié)度使,追封故妻劉氏為彭城郡夫人,冊繼妻符氏為一品護(hù)國夫人,與夫內(nèi)廷西宮行走,以為天下孝。
如此復(fù)位盛寵,世間罕見,更飽含深意。
郭威抵擋一面,攔下企圖覲見的王峻之黨流,又加嚴(yán)厲訓(xùn)斥,方才和緩平息。
郭榮方一回宮,便寵溺地親攏著路上幾日未怎親近的宗訓(xùn)不愿撒手,給他喂水喂飯,頑娃興高采烈地在父親懷中咯咯咯地笑個不停。
“今日與父皇對話,讓我又明白了一分,如何承擔(dān)好一位父親的責(zé)任?!?p> 安歌一直覺得很神奇,她知郭榮與尾槿對人不似自然熟絡(luò),也一向清冷深沉,卻一直猜不透為何倆人的孩子如此這般親和愛笑。
宗訓(xùn)一手摸著父親的胡茬,撅起的嘴唇就迎著他的臉頰親了過去,為即將出行的父親獻(xiàn)上帶著口水與響亮聲響的濕濕一吻。
安歌默默幫郭榮整理著出行所需的衣裳護(hù)具,次翼也將宗訓(xùn)抱回側(cè)宮休息,郭榮知曉她的擔(dān)憂,連忙上前從背后圈住那方令自己戀戀不舍的身體,“這次回汴梁,便是幫父親分憂解難,你不用擔(dān)心,我很快就會回來?!?p> “鄭縣水患那樣大,這番治洪,若是再發(fā)霍疫,想想便驚出一身冷汗,我要陪你一同去?!?p> “護(hù)國夫人,你當(dāng)前的任務(wù)便是幫我照顧好父親,交辦好父親給你的任務(wù),我倆各司其職,才能對得起他的信任。再說,宗訓(xùn)這樣小,你我都不在他身邊,他會非常難捱的?!?p> “鎮(zhèn)寧軍節(jié)度使,你滿腦子想的都是你的父親、你的兒子,敢問你的妻子在何方?”
郭榮聽出她口舌中涌現(xiàn)的毫無道理的醋意,自得之余更是心花怒放,朝她開開合合的櫻唇挑逗一點(diǎn),“今日得見,覺得你的嘴愈發(fā)厲害,我有點(diǎn)感悟岳丈大人那日在泗水河邊對我的叮囑了?!?p> “你是怕河?xùn)|獅吼,還是怕我淪為俗家主婦?”安歌忿忿然地將包袱疊打了好幾個死結(jié),“或是覺得,我不再像以前那般超然世外,后悔娶我了?”
“那般超然世外的樣子讓人心疼又讓人生恨,我還是喜歡你現(xiàn)在的樣子?!?p> “原來你竟還恨過我?”
“我當(dāng)然恨過你。那年滋德殿外,我像死掉了一樣,只想抱著你不讓你走,”郭榮的頭放在安歌骨骼分明的肩上,不禁幽幽嘆息,“誰知你還是把我推開了,那些日子,生不如死,若是那時上了戰(zhàn)場,我想,我會一心尋死的,死了,便化作鬼魂去找你,去問你,去纏你,去擾你一輩子?!?p> “噗嗤……”安歌抑制不住嘴角的抽動,終于笑倒在他的臂彎,“我也恨你,那年也是在這西宮,這張床榻,我一個人哭了很久很久,你都不知道?!?p> “誰能想到,三年之后,你我牽著彼此的手走到滋德殿,圓了我的不甘?!惫鶚s雙眼閃爍著星光,情不自禁地飽含笑意,親吻著安歌一觸即紅的耳垂,“這幾日回梁路上,我特別想你……我還未走,就特別特別想你了。所以,我也要圓了你的不甘,在這張西宮的榻上。”
山盟歡好,錦書敦倫。
終聽聞他在耳畔呼風(fēng)喚雨,“在你身上,寫下了我的名字……陪你……直到我回來?!?p> 那夜,安歌牢牢貼著這個四季溫暖如春的胸膛,聽著他的微鼾,感受著滑膩后背緊緊覆著的掌心濕汗,望著和三年之前一模一樣的圓月,美麗歡快地飄蕩在床角木窗之上。
她的俏肩半起上前,深深吻啄著身旁正泛著皎潔月光的額頭,心底默念著“無虞平安”,輾轉(zhuǎn)反側(cè)里,竟夜起相思。
自君之出矣,明鏡暗不治。
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