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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生一夢

第三十七章 花解

符生一夢 迦藍颯 7644 2022-10-29 19:06:07

  站在高地之上遠遠觀望的郭威,對身側(cè)之人說道,“如今看到小昭華重新振奮,你可算安心了?”

  去而復返的符彥卿憑風而立,“她之前的生命中見證了太多的勝負與分離,為今日埋下許多苦痛的伏筆,她只能背著越來越沉的包袱硬撐著前行。崇訓這一去,便勾破了這些無窮無盡的悲戚,我怕她再也站不起來,如今幸好得遇你們,她才能夠慢慢拋下過往,輕裝上陣?!?p>  “她愿意跟著我們四處奔波,我們定會照顧好她,冠侯放心便是?!?p>  “既如此,冠侯敬謝文仲兄對小女悉心照拂!”

  “冠侯,你我不必出此客套之言,”郭威轉(zhuǎn)向遠處正在興奮地與柴榮交流心得的安歌,“我是真心疼愛這孩子,如今這世道像她一般純凈果敢的女子已不多見,你我已是在這世間于宦海浸淫已久之人,便想要自己的兒女們能夠?qū)⒓冋娑啾A粢环?,就是對他們的守護罷?!?p>  “文仲兄,今日我偷偷潛回,除去不放心安歌以外,還是要提醒你朝中反常的局勢,你可要萬般謹慎對待?!彪[在黑暗之中的符彥卿略顯不安,“皇帝近日在朝中的一系列動作都將鋒芒指向蘇逢吉、楊邠、史弘肇等一干托孤大臣,雖說你平日肅謹謙恭,如今又身處京城漩渦之外,卻也務(wù)必要多加小心才是。”

  “他們?nèi)俗韵鹊壑畷r便將結(jié)黨營私與酷吏之治發(fā)揮到極致,掣肘之勢尾大不掉,先帝對此都是放任自流、不敢輕舉妄動,這即位不久的少年皇帝又怎能輕易撼動其中的盤根錯節(jié)?”郭威無愧于心地雙手抱拳,高舉過頭,“不管他們?nèi)嗽鯓?,我郭文仲自詡無愧天地,始終忠誠于大漢君主與子民,一無叛逆之心,二無輕視之禮,相信圣上自有是非決斷!”

  “你說功高蓋主的韓信,是否真有叛逆之心?”符彥卿波瀾不驚的一聲詰問,卻讓郭威啞口無言,“當上位之人的權(quán)力被架空,他的尊嚴被藐視,他可能無法辨認出哪些是真正的敵手,哪些是真正的同盟,即使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也不無可能?!?p>  郭威望著不遠處翹首歡呼的家眷,不斷摩挲著鎧甲上覆著的冰涼履帶,開始擔憂起全軍的將士未來將會何去何從,開始惦念起遠方的家人是否依舊平安喜樂。

  待最后一輪火樹銀花緩緩從天而降,柴榮贊嘆著從安歌手中接過沉重的鐵具,“若說我這粗人做這個叫‘打鐵花’,那安歌妹妹做這個便可叫做‘天女散花’了!”

  安歌胡亂捋著摘下氈帽后凌亂的額頂,揉著酸痛的手腕,羞赧地笑著,“我這不算什么,是柴大哥見多識廣,竟能想出這個點子逗我開心。”

  “要說這點子還是元朗想出來的,他才是真正的軍師……”柴榮不敢奪功,將一切據(jù)實相告,“他曾聽聞你說過十分喜好觀賞煙花,煙花難得,但你可知燕趙一代流傳一句俗語,‘富人放煙花,窮人打鐵花’,我便試著尋覓這城里的鐵匠碰個運氣,未料到,竟真有位長者將這失傳已久的絕技傳授于我,便有了今日這份特殊的賀禮,你喜歡便好。”

  只見趙元朗額間綁著一枚發(fā)箍,舉著火把上前請示道,“柴將軍、少將軍,這些白鐵均已煉完,若今日還要擊打,待元朗再找鐵匠家里尋些回來。”

  柴榮連忙制止,拍著他的肩贊許道,“今日便到這里吧。要說你這鼓點近日敲得當真愈發(fā)進益,回頭你帶兄弟們多加練習,待我稟報父親,等到戰(zhàn)場沖殺時,便用你所創(chuàng)的鼓律發(fā)起進攻,更顯群情激奮。”

  安歌借著火把光亮看到趙元朗的滿頭汗水,心中盤桓一陣感激和不忍,便從懷中掏出一方手帕微笑著遞予他,“元朗兄,鼓擊得真好,今日謝謝你!”

  “呵,我這汗水臟,別弄壞了少將軍的帕子?!壁w元朗見安歌對自己久違的親近,便高興得露出燦爛的笑容,忘乎所以地捻起袖子擦拭著滾滾而下的汗滴,見安歌不依不饒地舉著帕子,他趕忙卸下系綁的發(fā)箍,憨笑著胡亂地抹擦,“不用,不用……我有這個是一樣的?!?p>  安歌一瞬間便如冰凍住一般,只見解下發(fā)帶的趙元朗竟比自己與鐘子期的頭發(fā)還要短,他也突然意識到這一點,又手忙腳亂地將發(fā)箍重新綁好。

  安歌立刻想到那個躺在錦盒之中的逼真發(fā)套,原來這竟都是用他滿頭烏發(fā)縫制而成,怪不得自己還驚嘆于它的栩栩如真。

  她想到趙元朗曾幾次救過自己的性命,曾陪著自己天涯海角地為符家軍奔波游走,難道這些統(tǒng)統(tǒng)都抵不過一次因失去真愛后思緒混亂的口出無狀么?

  她頓感羞愧難當,鼓足勇氣說道,“元朗兄,謝謝你的禮物……”

  “少將軍如此說便是折煞元朗,”他躬身行禮,發(fā)出錚錚誓言,“之前元朗許下的承諾,從未因任何變故而心生改變。如今元朗的一切都是少將軍所賜,莫要說這些頭發(fā),少將軍若是想要我的命,元朗也絕無半點推辭!”

  “我要你的命作甚!再說,你是我義兄,要了你的命,我豈不是背信棄義的不義之徒?”安歌背過身去,俏皮地翻著白眼,“不過,你若再生分地喚我‘少將軍’,那你我的兄妹情誼便直接了結(jié)吧?!?p>  “謝謝……妹妹!”趙元朗心里一暖,差點沒給安歌叩個響頭,惹得站在一旁的柴榮哈哈大笑揶揄道,“你倆這樣謝來謝去,謝到天亮也未必完事。你倆先謝著,我要提著矮腳爐去找那打鐵花師父賠罪去嘍!”

  安歌拽住柴榮的手臂,關(guān)切詢問,“這是為何?”

  “因這打鐵花的師父說技藝傳男不傳女,如今我未經(jīng)允許將它教于你,破了這慣例,便要去找?guī)煾缸灶I(lǐng)刑罰。”柴榮隨后細細叮囑趙元朗,“將軍剛傳話于我,說是有事商議,我先去把這些器具還回鐵匠師父便趕回,還請元朗轉(zhuǎn)告將軍稍候?!?p>  元朗接命后便向遠方高地狂奔而去。

  “你這罪魁禍首,不想跟我去見見師父?”柴榮饒有興味地召喚安歌。

  “我倒想見識見識這倔老頭是否如你講的一般可怖,”安歌傲嬌地仰著頭,照著郭威的口吻學做捋胡須狀,“榮兒別怕,若是他敢欺負你,我保護你便是?!?p>  那一刻,她仿若找回了久違的豪氣,心胸像是被這股氣一下子沖得豁然開朗,這個生辰,是她對頹廢心境的道別,是她改頭換面的重生,是她對友情與和解詮釋得最酣暢淋漓的注腳。

  柴榮帶著安歌來到城內(nèi)一處偏僻破落的小院,門口的木柵欄歪歪扭扭地斜立著,當做形同虛設(shè)的大門。

  尚未走近,便聽到院子里傳來叮當直響不絕于耳的鐵器敲打聲,安歌捂著耳朵捏手捏腳地躲在柴榮身后。

  “易師父,這么晚了,還未歇息么?”柴榮畢恭畢敬地將手中的冶鐵器物放在正在專注敲擊的老者面前,蹲在他身邊,敬意滿面。

  那老者臉上溝壑叢生,看得出一生飽經(jīng)流離風霜。誰知他連眼皮都不抬一下,手上的活兒也不停歇,說話口氣頗為直犟,“你們這些兵要打仗的時候把鐵器全收去煉兵器,不管百姓死活,我現(xiàn)在多打幾口鐵鍋,做些營生,還礙著你的事嗎?”

  柴榮顯然已對他的言語風格十分熟悉,絲毫未見氣惱,依舊用晚輩的禮節(jié),恭敬且謙和,“那不如讓晚輩找來些幫手和您一同做,這夜晚露重風大,也別讓大嬸常在外面受凍?!?p>  聽柴榮如是說,安歌才發(fā)現(xiàn)那位易師傅身后不遠處竟坐著一位昏昏欲睡的婦人,她身上蓋了層發(fā)舊發(fā)黃的被單,身處如此大的打鐵聲響中,都未把她吵醒。

  “我的事不用你管,你也少來打擾我們清凈!”那老頭原本愛答不理的樣子,在聽聞柴榮提及那位婦人后,立刻變得橫眉立目,朝他們舉起手中的鐵錘,連聲調(diào)都立刻拔高幾分,“你們這些兵就是強盜,這里家徒四壁,我也已經(jīng)把打鐵花教給你了,你休想再打我們的主意!”

  安歌見柴榮一番好心被這倔老頭當做驢肝肺,便不由上前辯駁,“你這老頭真是奇怪,怎么好賴不分起來?”

  說著,她便要拽過依舊蹲在火爐旁邊的柴榮,“打鐵花本來就是要給人帶來光和暖的東西,可你這人全盤冷若冰霜,竟還美其名曰是我們打鐵花的師父。柴大哥,別理會他?!?p>  “誰是你打鐵花的師父?”見柴榮默認,那老頭憤怒得將手中的工具摔到地上,立起身來指著柴榮破口大罵,“我說過,這技藝堅決不傳給女子,你破了我的誓,你教我如何是好!”

  “鐵妮兒……”忽的,從他身后傳來一聲飽含愛意的呼喚,在這靜謐的夜里顯得出離分明,“是我們的鐵妮兒打鐵花回來了?”

  那位婦人直愣愣地站起身來,踩著散落一地的被褥,瞪著直勾勾的雙眼,滿懷期待地朝安歌走了過來。

  她這才發(fā)覺這婦人有些神志不清,躊躇間不知所措之際,那倔老頭卻立馬換了一個人般,勾住婦人的肩以此攔住她的去路,語氣也轉(zhuǎn)換得極其溫柔,“鐵妮兒打了好久的鐵花,把她累壞了,咱們讓她早些歇息,可好?”

  “鐵妮兒……鐵妮兒……”可那婦人不依不饒,仍舊充滿期盼地一動不動舉著手臂探向安歌,“娘想鐵妮兒了……想鐵妮兒了……”

  安歌見這對夫妻憶女之情實在可憐,便放下心中芥蒂,蹲在老婦人身邊,任憑她用并不干凈又冰涼的手掌,不停地在自己的臉頰和額頂上撫摸摩挲。

  那是一張十分瘦長的臉,雙眼因為長久的失去神志而顯得十分迷離。但是,那一刻,那張臉上又充滿了神奇而清晰的光輝,安歌覺得這種光芒十分陌生又十分熟悉,想了許久才驚覺,它像極了悠寧望著騅兒的樣子,像極了李皇后談起劉承訓的樣子,更像極了崇訓筆下畫中那個身懷六甲的“自己”。

  易師傅撫著老婦人凌亂的發(fā)梢,在她耳旁低沉耳語,強顏歡笑著耐心勸說,“天色晚了,咱們也別纏著鐵妮兒,有什么話明日再說個夠……鐵妮兒回來了,便不會再走了?!?p>  見老婦人一步三回頭地望著原地呆呆站立的安歌,易師傅眼角微泛紅,終于說服毫無意識的她回到屋里,不再糾纏不休。

  安歌望著屋內(nèi)一只忽明忽暗的油燈反射下,那兩位已然上了年紀的老人相互扶持的油墨畫面,頓覺喉嚨一陣發(fā)澀。

  柴榮走到她身側(cè),禮貌又安慰著輕拍她的肩。

  易師傅將一切安頓好,從屋堂走出來望見他倆的一瞬,頓時流露出一絲羞愧與尷尬,臉依然板得鐵青,“鐵妮兒是我們獨女,許久之前因為打鐵花出了事,丟掉了性命,老妻也因此患了病,從那時起,我便收手,更發(fā)誓不再教女子打鐵花?!闭f著,他渾濁的雙眼中苦痛在掙扎蔓延,“不過,今日老妻見到你后甚是高興,我也不想再與你們多加糾纏,你們快走吧,不要再回來。”

  “即使日子再艱難,人生再黑暗,也有那么一個人不離不棄地守在身邊。我很歆羨你們,大伯。這也是我見過的最難忘、最美麗的打鐵花?!蓖ねび窳⒌陌哺栉亲?,巧妙的從方才藥味十足的嘴仗中冰釋前嫌。

  那倔老頭一聲嘆息,指著此時多愁善感的安歌對柴榮問道,“這便是你口中想要討開心的意中人吧?”

  柴榮愣住許久,啞口無言。

  “她可比年輕時的老妻差遠了,看起來蠻橫無理又不溫婉可人。不過,這妮子說話直,句句都能說到人心坎里。我家鐵妮兒要是長成,其實差不多也這么大了……”易師傅喃喃自語間,像是重新陷入了回憶,他坐在低矮的板凳上,拾起地上的工具,繼續(xù)敲打起他手中尚未完工的鐵器來。

  柴榮偷偷放了幾錠白銀在他身后的座位上,便示意安歌悄悄離開。

  兩人各懷心事,一路無話。

  “別看他一副倔天倔地的樣子,寵起妻子來,真是判若兩人?!辈駱s突然發(fā)聲,決意打破尷尬與隔閡,“當時我央求他許久,他都不應,我便誆他說是討心上人喜歡,他感同身受才得以松了口。你千萬莫要介懷?!?p>  安歌心里一絲暖流淌過,下意識地將碎發(fā)撩到耳后,“柴大哥,今日當真感謝你,你送我的這份禮物也是今年生辰中最特別的一份。不過,我有句話埋在心里很久,一直沒找到機會說與你聽?!?p>  “是什么?”柴榮聽到自己心臟砰砰跳動,便朝安歌側(cè)過身,既驚訝又擔憂地等待著她告知此刻的所思所想。

  安歌心底一橫,習慣性地揚起頭,前一秒仍舊溫意的語氣轉(zhuǎn)瞬成冰,“從尾槿到我,你不該把心思分給除嫂子以外其他人的身上!”

  柴榮眼中泛起的神采瞬間收回,趕快將頭轉(zhuǎn)向別處,“尾槿的事是我欠她許多,至于你……我視你如妹,你莫多想?!?p>  “既如此,最好?!甭犅劜駱s如此回答,安歌終于松了口氣,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卻又頓感無著無落,整個思緒似乎下一秒便能隨風飄走,更深露重,她索性跺了跺腳,便頭也不回地撒腿朝軍營跑去。

  或許離他越遠,自己的心才能變得更加安寧。

  或許一路飛奔,滿心失落才能得以悄然釋放。

  “嗷!”疾步奔走的安歌和看起來同樣渾渾噩噩的鐘子期撞個滿懷。

  她捂著胳膊抽著氣,剛想搭上鐘子期朝自己伸出的手臂,可他似乎想到些什么,忽然抽回了手,暗自神傷地走向自己的營帳,唯留下一臉愕然的安歌,與心底隱隱的疼痛一起,盤旋著呼嘯的北風,呼號不語。

  鐘子期略顯呆滯地坐在榻上,方才舅父說與自己的話猶如魔咒一般,經(jīng)久徘徊在耳畔。

  “重進,有一點我今日定要告誡于你?!惫⒎麑④娨恍袔兹怂妥咧?,臉色便不似方才一般豁達熱情,凝重的表情看起來深不可測,站在其身側(cè)的李重進突然覺得壓迫感倍增。

  人前的舅父,往往充滿高昂激情,卻又與世無爭,他敬君愛兵,身先士卒,兵士們都私下喚他“彌勒佛爺”。

  見他忽然變臉,重進不禁打了寒噤,將頭垂得更低,“請舅父明示?!?p>  郭威望著遠處城墻根正在嬉戲打鬧的一雙身影,顯得頗為諱莫如深,“你別打符安歌的主意,對于她,我自有安排,你最好盡早收手。”

  李重進循著他的眼神望去,看到安歌和柴榮互相凝視的眼神,像是明白了什么,“柴榮已有正妻,舅父以為符安歌如此好擺布,竟會屈尊紆貴,答應在他身邊做妾氏不成?”

  “對于她和榮兒媳婦,我自有安排。難不成你以為以她的心性,會和你走到一起?”郭威目光一凜,在這暗夜中投射的炯炯目光,似乎能夠?qū)⒀矍暗纳麅捍┩傅降祝澳闶抢畛缬柟视?,她看見你便會想到和先夫一起的時光,更會無窮無盡地勾起她心底的愧疚和懷念。所以,你并不適合她,她也定不會選擇你。”

  郭威走近他身旁,聲色雖然低沉,而話語卻著實令他彷如深陷冰窟,“你難道忘記方才你讓騅兒喚她‘舅娘’時,她那副無法掩飾的厭惡不安么?!?p>  見李重進內(nèi)心受到深深觸動,郭威的語氣轉(zhuǎn)瞬柔軟下來,“通過這些次接觸,我能看出她仰慕柴榮,而柴榮也喜歡她。如今命運之手又讓他們重逢,這便是他們緣分未盡的表征。她是符家長女,以后即使再嫁,我郭氏也決不會委屈她,更不會將劉氏棄如敝履,這樣既成全了有情人,又能拉攏到符家?!?p>  李重進對上那雙如鷹如隼的黑眸,似乎聽到內(nèi)心因幻滅破碎的聲音,“舅父,難不成你只是將她視作拉攏符家的工具而已?”

  “你住口!”郭威狠狠地呵斥著甥兒口中的‘胡言亂語’,“我說過,我是真心喜歡這孩子,你不必質(zhì)疑我的初心?!?p>  他言語間流露出些許難以自持的痛心疾首,“不過你方才也聽到了,皇帝對郭氏等大族滿腹猜忌,若想平安走下去,不是一件容易事,而一心忠良、名冠幾朝的符家能夠平穩(wěn)如初,正是我們可以合縱連橫的對象……”

  草叢中幾只伏地的蒼鷹忽然騰空而起,叫聲響遏行云,須臾間打斷了郭威的滿腹隱言,“誰?”

  “將軍息怒……是屬下?!币浑p手攀扶在高地的石塊上,手腳并用艱難地爬上兩人駐足而立的高坡,趙元朗氣喘吁吁地擦著汗,手里還握著剛才擊鼓的缶錘,見此二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暗流,不由些許忐忑不安,“屬下奉命傳話,柴符二位將軍現(xiàn)要進城短游片刻,稍許晚些歸營,特向?qū)④姺A示?!?p>  “重進,你是個顧大局、明大義的孩子,我信你定能懂得其中的煞費苦心?!惫χ渥樱^也不回地朝依舊歡聲笑語的家眷們走去。

  李重進不甘心地抬頭望著郭威已遠去的身影,卻恰巧對上了趙元朗凝視自己若有所思的眼神。

  他忽然覺得每一個人似乎都在不斷地看透自己,剖析自己,瓦解自己的每一個念想。念及此,他憤恨地脫下頭盔,暴虐地丟向遠處,卻正好砸到掀簾而入的騅兒頭上。

  見她額頂立刻腫起一枚血包,李重進十分懊惱因自己一時沖動而帶來的惡果,他拉著騅兒坐到自己身邊,強壓著心中的怒火,向她賠禮,“你快把東西放下,我來給你清理傷口?!?p>  可騅兒依舊緊緊抱著手中偌大的茶壺與茶碗,低著頭顱,既不哭也不喊疼。

  “你這到底是要做什么?”李重進被接連的混亂不迭惹得勃然大怒,一把將她手中的瓷器推搡到地上,殘片伴著水花,呼啦啦地滾得滿帳皆是,“你若無事,盡快給我滾出營帳,不要在這惹人生厭!”

  “對不起……郭將軍說要你做我的師父,騅兒故而前來為你敬茶?!彬K兒全然沒有之前天不怕地不怕的靈動活躍,只是乖巧地蹲在一灘水漬中間,將碎片一片片輕輕拾起,生怕再度激起眼前之人的雷霆之怒。

  李重進看她那具弱小身軀伏在地上,顯得十分楚楚可憐,便上前一把將她扶起,以防犀利的殘片再度將她嬌嫩的手指劃傷,卻無意間發(fā)現(xiàn)她細軟的手臂上若隱若現(xiàn)著幾縷血痧和淺淺牙印,“怎么會弄成這樣?”

  “沒事。”騅兒恢復了平日里的笑意妍妍,像假小子似的將背后的一條麻花長辮環(huán)繞著天鵝般的長頸甩了幾圈,“我平日里喜歡爬樹斗雞,被啄的而已?!?p>  “你在張家過得并不好,對么?”李重進從她的眼神里看到了慌忙的閃躲,畢竟她還很小,即使經(jīng)過怎樣的掩飾,終究還是擋不住由于純凈未泯而無法遮蓋的真相畢露。

  他高高的身軀蹲在一襲素衣凈裹的少女面前,將她故意纏繞于頸的發(fā)辮重新?lián)苌㈤_來,似是想要撥開她層層疊疊的謊言,朝她的內(nèi)心根源輸送去理解和慰藉,“告訴我,我不會對別人說。”

  “阿娘待我極好,可我并非張氏親生,又是名女子,張爹爹不太喜歡我,也在情理之中?!彬K兒抿嘴一笑,終肯開口,言語間無一絲埋怨,卻顯得十分滿足坦然,“阿娘如今又有身孕,襁褓之中的幼弟身子孱弱,我恩承張家,想為他們做些什么,便主動申請和乳母一同照顧幼弟,期間,他漸漸長了乳牙和指甲,無意間在我這手臂上留下些印記,我從未放到心上。表舅,騅兒雖小,卻是親見過契丹屠城之人,如今張家能夠重新給予我安寧平靜的生活,這些小傷小痛根本不值一提?!?p>  李重進這才發(fā)覺自己對現(xiàn)實束縛的滿腔憤慨竟無緣無故地波及到這個寄人籬下的女孩兒身上,原來今夜他看到的許多人和事都并非表面上的那般如此,她身上所有的活靈活現(xiàn),都不過是為了讓別人看到她過得很好,張家人便也能夠更加心安理得地一面將養(yǎng)她,一面借用她“招弟、撫弟”的作用。

  其實,寄人籬下,即使外表再光鮮,不也都是一樣么?

  這讓他想到自己兒時因家內(nèi)貧困,被母親送到外省的舅父家中,對比那位原配舅娘從母家?guī)淼倪h房兄長,舅父像是對親子一般熱絡(luò)溫和,可是對自己卻顯得頗為嚴苛,被呵斥、被責罰后油然而生的孤獨感,讓他從小便開始懂得人情冷暖,也讓他渴望找尋一份真摯的情感依靠,這也是他后來出逃郭家、在外遇見李崇訓的推手之一,當然,這些已是過往故事,知己莫逆已去,不過空留憑吊而已。

  “表舅,這事你不要和姐姐說。”騅兒揚著頭,面露難色地揪著他的袖口,“我怕她為我擔心,其實我真的過得很好?!?p>  說著,她瘦弱的身子蜷跪下來,用不盡熟練的動作朝李重進行了一個軍中拜禮,“騅兒愿認表舅為師,以期有一日能為家人報仇,也能像姐姐那樣匡正扶弱,立一番事業(yè)!”

  眼見從這小人兒嘴中說出此番立志誓言,不由惹得李重進哈哈大笑,“若你還喚我表舅,那我可不答應教你!”

  “那該喚你師父!”

  “‘師父’這稱謂略顯老氣。”

  古靈精怪的騅兒轉(zhuǎn)轉(zhuǎn)眼珠,立刻來了靈感,“那叫你哥哥,如此一來,你和姐姐又平輩啦!”

  “既如此,你便喚我‘子期’罷?!崩钪剡M眼神迷離,似乎又找到了最初與崇訓相識的純真過往,“這名字,我只給真正待我好和我想待他好的人知道?!?p>  “咚咚咚……”帳外兩長一短的急促擂鼓聲,預示著各部將領(lǐng)將于暗夜展開一次召喚集結(jié)。

  李重進想到方才高坡上符將軍的警醒告誡,便急匆匆走出帳外。

  騅兒不懂周圍人為何步履匆忙,她只知自己今日終于認了位“子期哥哥”,日后可名正言順地師從其下,強自己之所強,便終可,系自己之所往。

  “子期哥哥,火蟲!”她歡喜雀躍地奔向草叢,發(fā)辮被疾走的腳步和及其腰間的野草撩撥得略顯飛蓬。

  回眸的一剎那,李重進卻恰到好處地捕捉到一位豆蔻年華的女兒毫無造作的純潔嬌俏與無憂無慮。

  若總能看到這般如玉真顏,該多好。他這樣想著,也這樣笑著。

  草螢有耀終非火,荷露雖團豈是珠。

  不取燔柴兼照乘,可憐光彩亦何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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