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大梁立國三百余年,南北疆土縱越五千余里,東西地域橫貫八千余里,歷代不乏有權(quán)黨奸宦,使盡各種手段牟取權(quán)產(chǎn)私利,到三百年后的今天:
士紳兼并田畝,百姓失地,造生大量流民,或者賣身為奴,或落草成寇,致使江湖屢出紛爭,治安混亂,起義頻發(fā);
大商壟斷產(chǎn)業(yè),一言定市,黎民受盡削剝,辛勤換不回暖衣足食;
地方官陽奉陰違,政令不行,一方獨大,視人魚肉,冤案叢生;
藩鎮(zhèn)割據(jù)勢力,不遵朝廷號令,養(yǎng)寇自重,甚至與外夷勾連,借打假仗,索要軍餉;
……
每一樣都牽連種種勢力,錯綜復(fù)雜,盡已成為大梁王朝心腹之瘤患,江山至此,積弊累卵。
盡管武英殫精竭慮,殺伐決斷,然而天下之大,要靠她一人執(zhí)政殺出一個清明的世道,何談容易。
這些年,她動了太多人的鐘鳴鼎食之享與酒池肉林之樂,就連身在衛(wèi)圍森嚴的皇宮,也已遭遇了不下十次的刺殺,更不提她實地探查民意,微服巡訪期間,財帛動人心,就連身邊之人也能化身成為企圖取她性命之狼豺。
這還是武英身為當(dāng)朝攝政大長公主,且武藝在身,護衛(wèi)在側(cè),尋常人近身不得,可選派的那些女官……武英察覺到危機之后,立即下令身邊侍衛(wèi)前去護隨。
可即使如此,第一批派任地方的七名女官,也紛紛遇刺:三名身亡于途中,兩名重傷,一名受驚深重,再難上任,一名失蹤。
竟是一個也未能如愿上任。
天下男子都等著看武英笑話,朝堂部分男官也再次站出來,指出任用女官之舉有悖人倫,此番赴任女官紛紛遇險,可見民心,可見天意。
可這背后究竟是民心天意,還是官心人意,在朝的都不是三歲小兒,無不心中有數(shù)。武英自有一批心腹之臣,去一一駁斥這些荒謬之論。
第二年,女官照樣考試,照樣任選,雖然經(jīng)過前一年的慘難,但天下之人,女子參半,此中仍不乏勇謀大志的女子者披荊斬棘、死而無畏地來到武英面前,接受武英的委任,扛起女子生而為人的骨氣尊嚴,視死如歸到任地方。
這一年,三名女官皆安全到任——武英將身邊最一等一的皇家護衛(wèi),每名女官分派二十人隨赴,如有任何閃失,當(dāng)提頭來見。
以及這一年伴隨著三名女官安全到任,還有兩個好消息,其一是去年赴任途中重傷的一名女官,養(yǎng)好傷勢后,不顧家人阻攔,向武英上請,愿繼續(xù)履任;
另一個則是,去年失蹤那名女官,回到了京城,她滿面塵霜,右足已殘,背著一個嬰孩,下拜九門前,請求參見武英大長公主。
武英聞知,即放一案朝章,親赴九門外迎見。
君臣相望,時無言,淚洗塵。
此后,武英與這名女官傾心交談,得知女官遇刺后,與隨從失散,為山野之民所救,可山野之民沒有放她,反將她鎖困,強迫作婦,她伺機出逃,不識山路,被抓回,殘一足,后有孕,產(chǎn)一女。
而在這一年多里,除了逐漸摸清出山的路,她也了解到,在那山村,還有不少與她一樣遭遇的女子,因為那山村中人不養(yǎng)女嬰,一旦女嬰出生,他們會把女嬰丟棄,因此山村中的女人都是從外面或買賣或強拐。
她的孩子出生后,也因是個女嬰,而被丟棄,是她爬起來放了把火,趁亂去找到被丟在山坳里的女兒,帶著女兒逃出山村,一路野宿乞食,歷經(jīng)兩月余,回到京城。
女官面對武英,將個人慘難過往說得平靜省略。
她此番回來面見武英,便是想將這樣野蠻殘忍的事情上稟,她想,這樣的事情既然存在,肯定就不止一處,而且,背后說不定還牽扯著拐賣女子的罪鏈。她這一年親眼見證了女子的受難,幾乎不被當(dāng)做人,就她逃出來的那個山村,已經(jīng)瘋了數(shù)個,被繩子套著,與豕犬關(guān)在一處,同食,同打,同罵。
武英摸摸她的孩子,再看看已經(jīng)瘦得快不成人形的她,武英還記得,一年多前,在七位女官的餞行宴上,她是一個豐腴的女子,知書達理,嫻靜沉著。
武英對她說:“愿你知道,什么都沒有變?!?p> 她嘴唇輕顫說:“草民知道?!?p> “不,”武英看著她說,“不是草民。是我大梁新命的唐州郡守。”
那個山村,正在唐州轄內(nèi)。
“你生產(chǎn)后虧損太大,即日起,就住在宮中,我安排專人與你調(diào)養(yǎng),何時養(yǎng)好,何時赴任,可有疑議?”
“草民——臣沈懷瑜,領(lǐng)大長公主旨?!?p> “嗯,屆時我撥八百精兵,與你帶甲上任。在宮休養(yǎng)期間,你可以想想該怎么用?!蔽溆⒃谔煜氯搜壑械挠∠笠回炇抢滗J而鋒利,此時,她看著眼前的沈懷瑜,目光有難得一見的溫融。
那一年,梁朝末,僅在任三年,卻在百姓口中留頌千古的唐州跛腳女郡守沈懷瑜,領(lǐng)旨上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