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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方向

第二十八章

水流方向 洱深 3565 2024-04-17 20:26:24

  張聿白開完討論會,把手里的筆記本遞給小弟吳昊拿著,自己架著拐杖往工位挪,路過的同事都習(xí)慣了他這身殘志堅的狀態(tài),也沒刻意讓著他,從他兩側(cè)魚貫而出。

  “張工?!北澈罄显凶∷约恨k公室指點一下,“聊聊?!?p>  張聿白讓去而復(fù)返的吳昊幫他去電腦桌下面拿了個東西,接在手里攥著,去了老袁的辦公室。

  老袁懷里一沓圖紙,埋著頭整理了半天,后頭人進來了也沒回頭,隨意一指,“坐啊,坐?!?p>  張聿白在他對面落座,等他忙完,叫了聲“領(lǐng)導(dǎo)”。

  老袁從褲子口袋里掏出手絹擦了擦額頭,擠了點笑出來,看向張聿白的傷腳,“最近太忙了,從你回來還沒問過你,怎么樣,見好嗎?”

  “傷筋動骨一百天,也沒別的辦法,慢慢養(yǎng)著吧,”張聿白也挺無奈,對誰說起自己的腳都是一樣的語氣,“無妄之災(zāi)吧,認了?!?p>  老袁笑了笑,先沒急著說話,起身去飲水機前面接了一杯水,回來拉開抽屜吃了一把營養(yǎng)藥,“聽所長那天和我說,想給你休個病假,說咱們不能這么不人道,對員工基本的人文關(guān)懷還是要有的,給我都逗笑了,張工,你說,我關(guān)沒關(guān)懷你?”

  “領(lǐng)導(dǎo)別開我玩笑了,”張聿白聽見“所長”這倆字就有點頭疼,還有友見那眼線似的助理,“我知道因為我去出差,加上回來又腳傷了,耽誤了點項目進度,領(lǐng)導(dǎo)別為難,我最近在盡量趕工,肯定不會......”

  “嗨,說這個見外了,咱們什么關(guān)系啊,我還能真成了只知道壓榨手下,一點人文關(guān)懷沒有的領(lǐng)導(dǎo)了?寒磣我,”老袁擺擺手,笑了一陣,長長舒了一口氣,“工作是做不完的,到啥時候我也是這句話,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再說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佛教講話了,咱們忙忙碌碌這些個爛糟事,都是夢幻泡影,咱們都得放下‘我執(zhí)’啊?!?p>  說真的,前一陣可還不是這畫風(fēng)呢,張聿白懷疑老袁云山霧罩的在說反話。

  “領(lǐng)導(dǎo),我思想境界不夠,別偃苗助長了。”他把手里那份勞動合同放到了桌面上,推到老袁面前,“不好意思領(lǐng)導(dǎo),這段時間一件事接著一件事,你讓我考慮的事情,我考慮好了,合同簽完字了。不為別的,就為跟著領(lǐng)導(dǎo)再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

  老袁自己又笑了一陣,手按在合同上,捻開到最后一頁看了一眼就合上了,手指一直無意識的在紙張邊緣搓著。

  “前段時間你總忙,請假多,我也沒攔著,事假接著病假的,我心里就琢磨你可能確實是無心這些個俗務(wù)了,但你今天突然給我這個,倒是出乎我意料了?!?p>  張聿白也知道自己最近煩人了,老袁忍到今天才說這話,真算是看著多年的情分上。

  他有心想解釋幾句,老袁卻變了口風(fēng),東拉西扯的問他異地風(fēng)情,碧荷園封頂儀式上老熟人們的八卦,還吐槽了幾句樓下早餐店腸粉漲價了。

  張聿白還沒跟上他思路,他話鋒又轉(zhuǎn)了,問張聿白:“我看你這情況啊,也不適合太累,我說真心的,你別當(dāng)我是客套話忽悠你,什么都不如身體重要,撥給你的人再不行,打打雜也能分擔(dān)不少工作量,畢竟你和所長是大學(xué)同學(xué)。我看你們關(guān)系也不是真不睦,這老同學(xué)的恩恩怨怨啊,我懂,外人摻合不來,要是有什么困難,你就跟他講,處好關(guān)系,都好解決。”

  張聿白哂笑,“你誤會了,我們之間,”他也不知道怎么說,“總之,還得是領(lǐng)導(dǎo)你罩著我?!?p>  “罩,哪能不罩,”老袁突然俯身過來,隔著半張辦公桌,壓低了聲音說,“我可聽見所長一次說漏嘴了,說咱們所要銳意改革,不論年資論能力,這副所長,大概率屬意你啊?!?p>  張聿白一驚,剛張嘴要說話,老袁手心向下一壓,“都是瞎他媽的扯淡,愛啥啥,咱們都是干活兒,想那么多沒用?!?p>  老袁拍拍桌上的合同,“行了,我一會就送人事部去,你回去忙吧,該休息休息,我還是那句話,活是干不完的,身體才是自己的?!?p>  張聿白總覺得老袁話里有話,態(tài)度雖然也親和,但好像兩人總還是比從前多了點什么隔閡,不那么透亮坦誠了。他想解釋,又無從解釋,想著算了,多半還是老袁在隱晦的表達對他最近“消極怠工”的不滿,再加上什么友見,什么副所長的事,就更純屬無稽之談了,越描越黑,不提也罷。

  回到工位,新小弟又和吳昊在那爭得臉紅脖子粗的,他懶得斷官司。

  無論如何勞務(wù)合同續(xù)簽了,算是階段性塵埃落定,有點浮躁的心也沉下來了。

  晚上快十點的時候,友見的小助理貓腰跑過來,小聲提醒著張聿白別太辛苦了,外面又下著雨,不好打車,勸他趕緊收工回家吧。

  吳昊艷羨不已,和旁邊人感嘆,這有個老同學(xué),可比有個老婆都強。

  張聿白婉拒了助理要開車送他的提議,怕越推辭越引人注目,安知老袁今天那番話里沒有點他注意影響的意思?可別莫名其妙沾染了領(lǐng)導(dǎo)的裙帶。

  到一樓大堂,依稀能聽見外面淅淅瀝瀝下著雨的聲音,空氣里都是一場秋雨一場寒的潮氣。辦公樓里有空調(diào)倒還不明顯,要是在西涌,不少人家估計只能用“小太陽”來取暖,或是抱個暖水袋干熬著,寒冷對條件差的人家總是不那么友好的。

  走到室外,連呼吸都是成團的寒氣。

  張聿白裹緊自己的風(fēng)衣,想著明天要換羊絨大衣了,寒氣從腳下泛上來,太冷了,要不然吃點什么再回去?

  他低頭看了一眼手機,忽然想起來還有個陳藿。

  正要打電話,頭頂突然多了一把傘。

  陳藿還穿著那身衣服,額發(fā)濕漉漉的沾染著水汽。

  一把雨傘都快比她人還大了。

  張聿白啞然失笑,又有點莫名的感動,“你怎么來了?!?p>  陳藿不知道是給凍麻木了,還是等太久了心情不好,語調(diào)沒什么起伏,正常說話都像懟他,“你瘸著腿拄拐,就算有傘也沒手打啊。”

  “殘疾人還有接送待遇,那也算不錯?!睆堩舶仔Α?p>  陳藿面無表情,“雨天接送是另外的價錢?!?p>  張聿白不和她爭這個,還是那句話,越階層享受就是大型真香現(xiàn)場,說多了都是矯情,方便不方便自己心里最清楚了。

  “那我叫個網(wǎng)約車吧,出租車估計不好叫?!?p>  陳藿點點頭。

  張聿白手指按了幾下,突然想到一個嚴肅的問題,扭頭看陳藿,“你吃飯了嗎?”

  陳藿搖搖,“等你回去一起吃呢?!?p>  “喲,”張聿白挺驚喜,“做飯了?做什么了?”

  “就......你不愛吃水煮蛋,我煎了幾個荷包蛋。”

  不錯。

  張聿白點點頭,沒再多說什么,叫了個快車。

  兩人撐著傘往路邊挪。

  “冷嗎?”張聿白看陳藿嘴唇有點發(fā)白。

  但其實嘴唇發(fā)白也并不全是冷的,就她那體格,肯定是營養(yǎng)不良加貧血。

  張聿白一直在心里給自己畫著一條很深刻的線,時時提醒自己不越線,是他這么多年咬牙堅持的行為準(zhǔn)則。

  就陳藿現(xiàn)在這經(jīng)濟條件,叫她去買厚衣服的嘴上慷慨實在沒有必要,他也沒有立場帶一個不大熟識的女孩子去買衣服。他張了下嘴,耳朵里下意識響起母親尖銳的吼叫:張聿白,你越界了!

  張聿白忍了一會兒,直到上車之后,才斟酌著說:“我初中時候的衣服都還在,有一兩件大衣我看你穿著應(yīng)該合適,是我舅舅買給我的,我不喜歡顏色當(dāng)年幾乎沒穿過,如果你不介意,回去找給你試一下嗎?”

  換個別人,要給你舊衣服,第一反應(yīng)大概是施舍。

  陳藿覺得張聿白的心情大概不是施舍,但同情肯定在,她沒說話。

  雨霧和寒氣讓車窗氤氳出細細密密的水珠,只有前擋玻璃在雨刷器的工作下算是清晰的,道路兩邊模模糊糊,街燈又迷亂又夢幻。

  “今天,你媽媽來家里了,正好我在?!标愞酵蝗徽f。

  張聿白大概沒想到,頓了一下,才說:“知道了?!?p>  “我下午一直在你家,我之前說找到工作是騙你的。”

  “嗯?!?p>  陳藿扭回頭看向張聿白。

  張聿白彎了彎唇角,“我怕那個人再找你麻煩,在一樓大堂看著你跑回來上了公交車,才放心?!?p>  陳藿得到了一個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答案,竟然也釋然了,又想起上午那碼事,由衷的說:“你挺厲害的?!?p>  “你也挺厲害的?!睆堩舶卓聪蛩?p>  “我?”

  “對,”張聿白笑了笑,“你能跟我說這個,我猜你應(yīng)該真的已經(jīng)找到工作了?!?p>  陳藿咬了下嘴唇,到底沒壓住那一絲得意,眼角也帶了笑意,“我剛才等你的時候,看到那邊的寵物醫(yī)院,就順路進去問了問,我以前也在寵物店打過工,給貓狗洗澡都可以,她們說讓我做個入職體檢,就可以先去試用一下了?!?p>  車停了下來,陳藿先鉆出車,撐開傘,回身去扶張聿白的胳膊。

  兩人站定了,陳藿才發(fā)現(xiàn)下車的目的地并不是張聿白家,而是一家火鍋店的門口。

  “這不得給你慶祝慶祝。”張聿白帶笑的往店里走。

  陳藿不信他這套說辭,追上去嘀咕:“你就是餓了,不想回家吃雞蛋還找借口?!?p>  是不是借口,倆人也來了。

  陳藿作為打工人,非常理智的在落座后詢問:“是你請我吃飯嗎?”

  張聿白拿著菜單頭也不抬,語氣冷酷:“AA,從你工資里扣。”

  “行。”陳藿答應(yīng)的痛快。

  這回輪到張聿白詫異了。

  陳藿學(xué)他埋頭看著菜單,“怎么,覺得我摳門不舍得吃頓飯?!?p>  張聿白不置可否,但也不知道自己玩笑的度是否把握的好,解釋道:“你算陪吃,這頓不算你錢,嚴格來說,還得給你加班費呢?!?p>  陳藿先是沒說話,倆人也沒繼續(xù)這個有點半開玩笑半尷尬的話題,等張聿白叫來服務(wù)員點完菜了,陳藿垂頭看著沸騰的番茄鍋底,才突然說:“其實現(xiàn)在這個社會了,賺錢真的不難,不嫌苦不嫌累,怎么也夠吃喝了,我從來不怕自己賺不到錢......”

  她像是突然從這么正經(jīng)的幾句話里感到了難得的羞赧,又像是對這樣直接剖白自己那一點真心的無措,更像是從來沒有交往過朋友的生疏。

  “我只是不知道賺錢的意義是什么,賺到錢了能改變什么呢,爸媽能回來嗎?我就能不孤單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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