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一回家后先假模假式的在門口等了一會兒,站著蹲著,腳尖搓地手指摳墻縫,一直沒等到陳藿回來。
家里沒什么吃的,翻來翻去就一包開了封沒了調(diào)料包的方便面,夜半突然的饑餓感像一張狗嘴,細(xì)密嚙咬著少年的胃。恒一燒了點熱水,一口水一口干面餅的生啃了。面餅在胃里緩慢漲開,恒一借著肚子里那些微的充盈感,趕緊閉著眼睛瞇了一會兒。
和衣在床上歪了一覺,天蒙蒙亮,依然沒有等回陳藿,但他腦子里也沒有那么亂了,冷水沖了把頭臉,干脆大吼一聲去他媽的,然后該干嘛干嘛去了。
說起來,不管別人對陳大海多有微詞,他心里卻并不那么想。
至少在陳大海出現(xiàn)之前,他的日子也并不比現(xiàn)在強多少,甚至要更迷茫的多。
整個高中時期,他就沒睡過一個囫圇覺。那時候他已經(jīng)開始沒日沒夜的打工了,下午經(jīng)常曠課就去溜冰場或是臺球廳給人看場子,晚上在KTV當(dāng)服務(wù)生。
那時候他個子還沒抽條的跟抽風(fēng)似的,加上他五官還算順眼,嗓子也湊合,有時候那些上點規(guī)模的商務(wù)場合或是私人聚會來店里,需要個會唱歌能帶氣氛的小弟來給暖暖場子,KTV經(jīng)理就會把他指派進包間。
唱什么歌通常不是他能決定的,都得撿著熱鬧的,調(diào)門兒高的。但也看受眾,比如遇到年齡層次高一些的顧客,他得給人唱唱我的老父親我的老母親,又或者有退過伍的顧客,他唱什么一棵小白楊之類的也能比劃兩首。娛樂場所音響設(shè)備都不算太給力,要出彩就得跟殺雞宰豬那么的扯著脖子嚎。
結(jié)果沒等亂七八糟的曲庫擴充完整,他嗓子被過度使用突然得了咽炎,咧嘴半天發(fā)不出一個聲音,不得已斷了自己的演唱之路。
除了唱歌,也喝酒。
他大多數(shù)時候是被莫名其妙拽過去擋酒,或是跟著起哄管老板們要紅包的時候湊熱鬧喝的,一般都是假喝,“前輩”會教他怎么摻假,但真喝的時候也有。
他酒精輕微過敏,真喝的足夠多了,從臉到胸膛,會起一層細(xì)細(xì)密密的紅疹子,眼皮跟被癩蛤蟆舔過似的腫得透亮,經(jīng)理不落忍就會下班后,把在廁所抱著馬桶吐得五迷三道的他拎出來,單獨塞幾百塊“開瓶費”。
再多的他就不干了,摸一下碰一下的統(tǒng)統(tǒng)不行,他性子有點愣,也不玩那些虛與委蛇什么忍氣吞聲的套路,粗著嗓子就問人家,“我還未成年呢,你比我大這么多下得去手嘛,是不是心理有點啥毛病?。俊?p> 弄個幾次那下不來臺的事,他名聲在外,一般人也就懶得攀扯他了。
那時候半夜餓的前胸貼后背了,最幸福的事也就是蹲在員工更衣間的條凳上,捧著一碗泡面,加顆鹵蛋,熱湯灌下去頂飽又解乏。
吃完面看看課本,又得跟著服務(wù)員開始挨個房間收拾爛攤子打掃衛(wèi)生,熬到凌晨五點多,再換身衣服踩著單車去學(xué)校附近那幾個小區(qū)送牛奶——從奶站取了當(dāng)天新鮮的牛奶或酸奶,按照地址送到訂購人家門口的小木箱里去。
干完這些,基本就到了早自習(xí)結(jié)束的時間,他踩著鈴進教室,書桌里掏出校服來往頭上一兜,閉著眼睛邊聽課邊補覺。
迷糊到下午一兩點,爬起來啃個面包,從學(xué)校后墻翻出去,到臺球廳掃地擦桌子,上水進貨。
誰讓家里沒人管了,還是綠豆芽似的小身板,就得自己顧自己。
他爺爺和老爸死的時候,他媽就罵了一句“報應(yīng)”,然后某一天為了躲債,也跑了,連聲招呼都沒提前打。
要不是陳大海跟踩著七彩祥云似的出現(xiàn)在他眼前,他大概也會隨著后墻根兒垃圾桶里的廚余一般,腐敗、腥臭、成泥成水??即髮W(xué)的事想都不用想。
那時候沒覺得怎么辛苦,如今回過頭來看,其實也還是不覺得苦,就是有種說不出的麻木和渾噩。
學(xué)校一早有公共課,恒一在門口早餐攤買了個煎餅果子,沒要雞蛋,又強行讓大姨多搭了兩根油條,嘴里塞得跟鼴鼠似的飛奔往學(xué)校去。
路上接到陳鵬那倒霉催的發(fā)來的好友申請。
恒一直接點了拒絕,拒絕理由:滾蛋!
*
張聿白下班的時間比平常要早一些,辭職的事暫時沒成功,但也不代表他真拿自己身體不當(dāng)回事,而且確實不舒服,上午開會還好,下午又一直悶頭坐著畫圖,這會兒心口又有點發(fā)悶。
老袁打聽出他的意思后,也不敢太壓榨手下大將,不知道從哪踅摸出個小弟,又加到了張聿白這個項目組下頭。
吳昊在那邊一直飛眼給張聿白,倒水的時候還特意繞過來,趴在耳邊小聲說:“又來個祖宗,干啥啥不行,頂嘴第一名,還不如小劉呢,小劉雖然不干活,但起碼不頂嘴?!?p> “就你話多,他剛畢業(yè),不會的地方,你多帶帶不就行了,誰不是這么過來的。”張聿白盯著電腦屏幕,眼睛都沒抬。
吳昊嘀咕一句“我又沒有教師證”,抬頭又“嘖”一聲,跑過去繼續(xù)和固執(zhí)己見的新人小弟battle。
張聿白把手里的活兒大概捋明白,看看時間,七點過一刻——收拾收拾東西,拿了手機打算下班了。
他們公司在市中心的甲級寫字樓圈,每棟樓里都塞著不少家規(guī)模不等的公司。
但他們公司自己就占了這棟的六層,也算省內(nèi)很有名望的設(shè)計院了。
這個點是飯點,不少人去食堂吃飯,一開電梯門,滿滿登登的一廂人魚貫而出。
空廂梯里走進個人。
此地?zé)o銀的一聲輕咳。
張聿白本來一直垂著的腦袋抬起來掃了一眼,看清楚之后小幅度的嘆了口氣,叫了聲“葛工”。
葛璃那天電話里一時沒控制住,有些失態(tài),這會兒也不太好意思,微微也有些訕訕,她剛從食堂吃完飯,要去一樓小超市買奶茶。
兩人都噤聲沒說話。
一到一樓,張聿白還挺紳士的又跟人點了點頭,才往外走。
葛璃后頭追了兩步,等人轉(zhuǎn)過頭來,像是有些為難不知道怎么開口,半天就擠出一句:“吃了嗎?”
張聿白看看人來人往的大堂,不想再鬧什么不愉快,本來挺簡潔倆字就能回答的客套話,愣是斟酌著掂對出一句完整的來,“還沒有,下班早,到家附近再看看吃什么?!?p> 葛璃顯然有些詫異,不確定的問:“不忙?”
“也忙,”張聿白老實回答,“但......”他隱去生病暈倒和企圖辭職未果這些前因后果,只含糊著說,“和老袁說了說,新加了個人,所以我能稍微輕快一陣?!?p> 葛璃本來有些扭捏的臉霎時綻出冷笑,“所以不是擠不出時間,只是不愿意,是嗎?不是不能申請加人,只是覺得沒必要,是嗎?”
張聿白汗毛都豎起半截,揉揉發(fā)漲的眉心,很想把自己多話的嘴給縫上。
他嘆口氣,“是要在這兒吵一架嗎?”
葛璃把頭撇向一邊,胸前還有點起伏,像在努力平息怒火。
張聿白無意再火上加油,說了聲“再見”打算告辭。
“等等,”葛璃叫住他,“我并不是要說這個,是要和你說別的事。”
好好說話的時候張聿白從來不排斥,往來人多,葛璃示意他往旁邊空地站站,語氣平順了些,眼睛卻執(zhí)拗的不看他,“我有個師兄,最近找我‘炒更’,建筑這部分我實在不行,就想到了你,你看你既然不忙,能不能接一下?”
炒更說白了就是做私單,私下里接活兒,但不用蓋章,未來結(jié)果好壞不用設(shè)計的人擔(dān)任何責(zé)任。
張聿白原本一直還算平和的眉頭突然擰出了峰巒,“葛工,我不能接?!?p> “你不是不忙嗎?”葛璃還當(dāng)他和自己別扭著,盡量好聲勸,“給錢不少,也有商量的余地,就是你幫著找個小弟一起做也行,你最后幫著把把關(guān),不說出去就行?!?p> “不行?!睆堩舶走€是搖頭。
葛璃有點急了,“那個師兄我以前欠過人情的,不能不幫,你就不能幫我這一次?你就當(dāng)我是你一個普通同事,也不會拒絕的這么利落吧?”
張聿白臉色是真的不好了,以前只是疲憊的麻木,現(xiàn)在則多了些疾言厲色的嚴(yán)肅,“葛璃,”他叫了她的全名,“我不會接私單,而且我身邊的人,我也不會讓他們接私單!你最好也不要接!一棟房子,建的好是藝術(shù),建不好就是地獄,住在里面的是人,不是牲口,不是物件,我們畫的每一筆不是線條,那后頭都實實在在的連著安全連著人命!”
“你是不是有病啊?!”葛璃難以置信的看對方,“我說什么了你跟我這兒上綱上線的,從大學(xué)開始只要能出圖,哪個人沒接過私單我就問你,連老師都接,用你在這里跟我假清高?呵,我看你就是不愿意和我沾上關(guān)系而已!得了,算我腦袋被門夾了找你來受這一通教育?!?p> 葛璃氣得臉都紅了,招呼也沒打,轉(zhuǎn)頭就走了。
張聿白看她走得急,其實有心想再叫住她,心平氣和的勸勸,不過以對方的抵觸心理估計說什么也聽不進去。
而且他也沒有立場說這個,在葛璃這兒更加沒有立場。
但他心情確實因為葛璃這番話變得很差,整個人都像攏著一團黑氣似的往外走。
門口遮雨沿兒底下站著不少人。
張聿白擠到一半才發(fā)現(xiàn)不知道什么時候下起了雨,上午還晴空萬里,這時候雨勢卻說是傾盆也不為過,應(yīng)該是對流雨,來得急,但也下不久。
他沒帶傘,反正還沉浸在不太好的情緒里,索性就和不少同樣心理的人一起呆站著,默默等雨勢過去。
站了沒幾秒鐘,身邊的人不明顯的松動了些,似乎有個熟悉的背影一閃而過,但緊接著又被重新彌合的人群擋住了。
張聿白皺著眉腦袋放空,也沒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