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聿白收到發(fā)小盛懷的聚餐信息時,還在公司加班。
手機扔在電腦旁邊,根本沒時間看一眼。
他工作五年,在設計院按部就班混到專業(yè)負責人,手底下帶著兩個剛畢業(yè)的小弟,一周工作七天,一天工作十六小時,除了暫時保住了頭發(fā)還沒禿以外,生活完全沒有任何值得喟嘆的閃光點。
......也不能這么說,他還離了個婚,一個月前剛離的。
“前妻”是他同公司不同部門的同事。在一場部門聚餐的半酣中,葛璃說她被家里催婚生不如死,加班到半夜十二點只想挨床睡死,為什么接起電話還要被七大姑八大姨輪番數(shù)落。
“我媽屬于未雨綢繆型的人才,說別人家姑娘都是過了三十開始著急,咱家得打個提前量,不能現(xiàn)上轎現(xiàn)扎耳朵眼兒,”她醉酒的臉上一片嫣然,每句話的尾音都顯出幾分俏皮,斜著眼睛看張聿白,“張工,你家里不催嗎?要是也催,那不如咱倆將就一下得了,內(nèi)部消化,互幫互助,現(xiàn)在不是流行那個什么——搭子!咱倆就是催婚互助搭子。哈哈哈,咱們啥也不差是不?不就個婚嘛,結(jié)了就正常了,就不是別人眼里異類了?!?p> 張聿白回想了一下,不知道是當時自己醉糊涂了,還是被她話里的某個詞蠱惑了,總之稀里糊涂的笑了一下,跟人家說:“好啊?!?p> 然后醒酒后也沒什么理由反悔,倆人利索的各自請了兩個小時假,去民政局扯了張證,等再要請婚假的時候,正趕上“碧荷園”項目分下來,部門人手緊缺,只能各自按下需求繼續(xù)加班。
想見人太難了,雖然同在一個單位也見不著,頂多一起約個午飯再約個晚飯,下班累得動也不想動,就各回各家。
想約個炮的時間都對不到一起,偶爾勉強挪出時間來,張聿白真是困得連硬都硬不起來,有心無力。
這么想想,確實挺對不起葛璃的,真不知道這都叫什么事。
婚姻有效期勉強維持了小半年,項目走過了最忙的階段,倆人又各自請了倆小時假,去民政局換了個離婚證。
民政局出來,葛璃才冷笑著說:“張聿白,你這人真挺孫子的?!?p> “我喜歡你兩年多了你知道嗎?我當時來面試的時候看見你在走廊里端著咖啡打電話,你逆著光站在窗邊,我看見你跟從光里走出來似的,就特傻b的一見鐘情了?!?p> “沒想到那些先婚后愛的小說都是騙人的,結(jié)婚半年,連次床都沒上過,你別跟我說忙,那都是借口。”
“張聿白,我原本以為你是性冷淡,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你就是冷淡,每天死氣沉沉,錐子都扎不進你心里去,你這種人不適合跟任何人一起生活,這么想想,我也不恨了。”
“祝你一個人天荒地老,祝你自己和自己永結(jié)同心!”
這祝福未免過于惡毒。
可張聿白也說不出別的來,畢竟又結(jié)又離的,總得讓人家發(fā)泄出來。他原以為幫了人家終結(jié)了催婚的麻煩是功德一樁,沒成想最后卻演變成了一場辜負。
灰突突的蝸牛才探出觸角,就慘敗落幕。
會議室里,老袁屈指在白板上敲了敲,“這塊地呢,用地紅線面積四萬平,計容建筑面積共二十萬平方米,其中是九萬五千平可售住宅,五千平商業(yè),呵,這么點兒商業(yè),基本就是個裙房的量,看著塞塞吧......”
門口開了一條縫,小弟吳昊搖搖手機,沖張聿白比劃。
張聿白溜著邊出來,在走廊里低聲問:“怎么了?”
吳昊苦著臉指指微信上的截圖,“結(jié)構(gòu)那邊叫不動啊?!?p> 張聿白嘆口氣,給葛璃撥了個電話。
“張工,什么事?”葛璃那邊是公事公辦的疏離。
“葛工,”張聿白抽煙多了,嗓子這幾天不太舒服,稍微有些低啞,語氣就顯得有失柔和,“這個不行啊,你那個梁太大,影像我立面了,剪力墻那一肢短一點,影響我開窗的尺寸了,另外這個剪力墻上我要開個門洞......”
“算不過,改不了?!备鹆]耐性聽他說完,甩完話就要掛。
“誒!”張聿白見縫插針,“你算了嘛,就改不了?”
葛璃冷哼一聲,“你們就想這個柱子小一點,那個柱子轉(zhuǎn)換一下,可我要超限了,改不了!”
吳昊在旁邊多少也能聽見點電話漏音,一個勁兒的拽張聿白的袖子。
張聿白覺得胸口簡直像壓著會議室那塊白板,無奈的和人商量,“想想辦法啊,別為難我嘛。”
“光我想辦法?”葛璃聲音一下拔高了幾個度,“你不是什么都靠自己嘛,自給自足呀,別人都是多余的,你自己解決嘛?!?p> 一旁偷聽的吳昊愣了愣,總覺得這話好像有哪里怪怪的,他年紀小,也不耽誤他覺得葛工似乎話里有話,在隱晦的映射他們張工。
嗯......吳昊眼神變了一下,悄悄往后退了幾步。
張聿白也掃到了吳昊的動作,有些無語,“你能不能好好說話?”
“我不好好說話?那你教教我怎么才是好好說話?這半年我和你一共說過幾句話?渣男!”葛璃那邊似乎還拍了一下桌子。
基本談話節(jié)奏進展到這么個地步,也就沒有進行下去的必要了,兩人相處時要是一人情緒占了上風的時候,另一人即便再理智也是無計可施的。
張聿白掛了電話,拍了拍吳昊的肩膀,“自己解決吧。”
“哦?!眳顷稽c點頭,多的話沒敢問,猶豫的跟在張聿白背后,一腳踩住了張聿白的腳后跟。
張聿白一個趔趄,轉(zhuǎn)頭看他,“又怎么了?”
“張工,”吳昊挺不好意思,“我想請假早走一會兒,我女朋友今天過生日?!?p> 張聿白看看手表,“再畫兩個小時圖吧,五點放你走,八點吃完飯再回來?”
吳昊嘴圓的都能吞雞蛋了,“張工,小劉就是直接沒來你也沒說什么啊,本來今天就是周六,說到底我這也夠不上請假吧,”小年輕剛畢業(yè),還沒被現(xiàn)實捶打過,還有滿腔不切實際的理想主義,“五點吃飯,四點我還得去買花買禮物,八點吃完飯還得看電影逛街,愛情是需要維護的,陪伴都是要花時間成本的,不澆水不施肥那長出來的是狗尾巴草不是玫瑰花!我的玫瑰之所以獨一無二,那是因為......”
“滾吧,就你讀過《小王子》,快滾!”張聿白讓他嚷嚷的腦仁兒疼。
等會議室開完會,窗外天都黑了。
食堂周末不開火,他只能外賣隨便撿排名靠前的商鋪點了份豬腳飯。
胡亂塞兩口,油膩感直糊嗓子眼兒,張聿白意興闌珊的扔進垃圾桶,去茶水間給自己泡了杯超濃咖啡。
剛喝了半口,又接到甲方的信息,對接人問戶型配比的指標能不能調(diào)整一下。
他手底下一共兩個干活的小弟,小劉是關(guān)系戶,家里親戚在住建局工作,強迫加班這種事從來全靠自覺自愿,但小劉就從來沒有過這個覺悟。
吳昊又難得反抗一次暴政,張聿白也不想難為他。
其實他自己也是連續(xù)加班一個來月了,身心疲憊,看了信息只能一口悶了咖啡,又撅回電腦前奮戰(zhàn)起來。
一個指標的調(diào)整,就涉及到所有計算都要重來一遍。
打開Excel忙活了兩個多小時,又切到CAD調(diào)圖。
張聿白從公司出來的時候,只覺得頭重如鑼,胸悶氣短,腳下灌鉛。
燈火輝煌的市中心,鱗次櫛比的樓宇組合成城市繁榮的華麗外殼,可沒人知道他們這些建筑的描繪者、初始的締造者,每天干得都是這樣繁瑣又零碎的超負荷工作。
建筑分明是門藝術(shù),他大學期間帶著打工攢下的錢與仰慕的心,也曾去過西班牙看高迪,去過日本看安藤忠雄,去過蘇州看貝聿銘那園林一般的博物館。
不過五年而已,熱血消磨的熱度,可能還淋不透涮菜館里的一盆毛血旺。
張聿白胸口悶得厲害,他想叫輛出租車回家,路邊等了半天都沒等到一輛空車。
他又覺得心悸,喝醉了似的一顆心快從腔子里跳出來。
終于不能再等了,危機意識警鈴大作,他迫切的需要回家休息。
眼看著不遠處街口駛過來一輛空車,張聿白從公交站臺里走出來,捂著胸口去攔車。
哪想到后頭突然竄出個“流氓”,貓著腰就搶先一步鉆進了車里,車就開走了。
張聿白沒站穩(wěn),狼狽跌坐在路邊,直接一口吐了出來。
燈火明明滅滅,世界忽近忽遠。
黑暗的醫(yī)院外長條座椅上。
陳湖搓著手,舔著干裂的嘴唇。
“手術(shù)我同意,”他說,“但你也知道,我和你嬸嬸出攤兒,起早貪晚,鵬鵬又要高考了,學習緊張,我們確實沒有時間,照顧不了......”他頓了頓,又說,“錢也實在拿不出,手里攥著那么幾個大子兒,是鵬鵬上大學的學費,我要是拿出來,你嬸嬸要把房頂掀開的?!?p> 陳藿一直不說話,插兜站在一邊。
這沉默太濃稠了,讓陳湖幾乎開始要生出愧疚,但也只是幾乎。
他急著想改變一下眼下的氣氛,哽著嗓子和陳藿商量,“那個......你看,爺爺?shù)姆孔幽阋恢弊≈?,按說我和你爸是親兄弟,他死了,爺爺這房子就該全是我的了,我收你房租不過分吧?可爺爺失蹤那些年,你一直住著,我也沒找你收......”侄女冷冷看過來,他再理直氣壯也有些說不下去。
他想了想又說:“那野孩子真一分錢沒有......”
話沒說完,陳藿已經(jīng)轉(zhuǎn)身離開了。
背影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