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畫補綴好后,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便是全色。
傳統(tǒng)古書畫流傳至今,尚未發(fā)現沒有任何殘缺、完美的一張,它需要修復師通過全色、接筆來補全修復后的殘缺部分,才能讓古畫重現世間。
全色,亦稱全畫,包含了接筆部分。
這道工序是修復的靈魂,身懷接筆絕活的修復師,對古畫殘缺的內容與筆跡進行細致比較后,對作品的原貌與色調進行復原,有畫龍點睛之妙用。
此處,首當其沖的最大阻礙,卻并非書畫作品本身,而是文物修復行業(yè)新提出的“最小干預”原則。
所謂的“最小干預”,簡單言之,就是“能小修絕不要大修”,可說白了是一句屁話!
誰能保證什么是小修,什么是大修?
這有的字畫都碎成渣了,不大修能保存嗎?
結果只能拿出來大修一番。
就拿古書畫修復的最后一環(huán)來說,人家紙揭了,畫也補好了,剩下給文物全色,如果按最小干預,那干脆不全得了。
這種感覺就好比情人節(jié)的小情侶去酒店開好房間后,玫瑰、雙人床、葡萄酒、蛋糕、小電影、岡本全部烘托到位,你卻洗洗睡了,那還是過節(jié)嗎?
侯建飛剛才在斷裂處所貼好的細小宣紙條,便是畫面中因破洞造成斷筆的地方。
易云要完成全色這個環(huán)節(jié),首先就應該對這幅圖軸的斷筆處進行接筆。
這就要求接筆之人對作品的內容、作者的筆法,有特別深入的了解。
修復師必須要知曉整幅畫筆意的來龍去脈,否則無法完成全色,幾乎等同于和原畫的著作者一同創(chuàng)作!
這種難度,可想而知!
所以在侯建飛眼中,這一環(huán)已經與天賦無關了。
即便易云是所謂的天賦型選手,可那又如何?
全色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侯建飛的神色冷清地盯著易云,呵呵兩聲,露出不屑的表情。
他其實有些不明白,接筆這種活需要接續(xù)字畫原本缺失的畫意,要求全色者必須要有臨摹古畫的基礎。
而易云剛入宮,進入書畫組并沒有多長時間。
侯建飛就不同了。
他已然是摹畫組的組長!
以前不少的古畫修復環(huán)節(jié),都是由摹畫組組內的臨摹師來接筆和全色,畢竟摹畫者的思維和經驗比單純的修復者更老道,也更容易接筆出接近原畫本身的畫意。
可易云有能有什么經驗?
他對這幅畫了解嗎?
同樣的問題也出現在衛(wèi)雙凝的腦子里。
作為從來沒有接觸過一級文物的新人,衛(wèi)雙凝也不明白,全色本身需要修復師具備基礎功,單獨的修復項目,如果修復師個人的綜合水平較高,只需要向裝裱室申請方案,經過段青波的允許后,就可以獨自進行操作。
比較高級別的文物,一般是兩個部門合作,書畫組來完成前三個環(huán)節(jié),摹畫組的人完成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
面對一級文物,至少有多個修復師和助手在場的情況下,才能開始修復。
兩組人員共同合作,完成最終的修復,達到最佳完成度與觀賞性、藝術性的統(tǒng)一。
“段主任在有意考驗易云!”
侯建飛暗自揣測著,只能是這個理由。
段青波已經是退休后故宮重新返聘的金匠圣手,具備一級修復師的實力,只是“有實無名”罷了。
故宮裝裱室中青年一代的修復師后繼乏人,需要大量的新鮮血液注入。
易云顯然已經被當成了考驗對象,段青波這是在有意激發(fā)他的潛力!
自從國家文物司頒布文物修復師職稱標準以來,不僅要看修復師的成果與發(fā)表文章,還要看學歷,這些要求均與職稱掛鉤,但可惜的是,老師傅們都是從那個時代過來的,基本是沒有學歷的,好點的上過初中就頂天了,何談只上過農田和家里蹲大學的,他們走的還是拜師學藝的傳統(tǒng)路子這么走過來的。
段青波就是因為學歷這個硬指標,被卡在了評審環(huán)節(jié),所以一級文物修復師只能與他無緣了……
好在單院長憐惜段主任,為他爭取了“國家北裱修復非遺傳承人”的榮譽稱號,段主任的人生也算是圓滿了!
“排筆!”
“淡膠礬水!”
……
衛(wèi)雙凝離裝裱臺很近,她主動為易云打起了下手。
“開始了!”耿超心里微動,看到易云準備上手,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全色的第一步幾乎無差別。
易云的操作還是與其他修復師相同,先上膠礬。
看著衛(wèi)雙凝戴好了白色塑膠手套,將調制的膠礬水和排筆拍入易云手中,感受著那奇特的溫度。
易云抬頭看了眼對方,卻也只是看了眼,當下的操作,容不得他分神。
杜鵬程同樣是清華美院畢業(yè)的,早就聽說過清華女神的大名,他當年也是萬千游坦之的其中之一。
剛剛這一幕恰好被他盡收眼底。
杜鵬程的感覺,像是受到了比自己給易云當助手更大的刺激!
用淡淡的膠礬水將畫芯的正面刷上一遍,讓補紙更加熟化,這個舉動是為了避免全色或接筆時,在接縫處出現因吸墨過多帶來的色圈,可使修復師著色均勻,不露痕跡。
因為絹本本身是圖軸,只能上壁之后進行全色,所以易云采用的定式為“立全”。
畫心貼平貼正,易云也坐在板凳上。
他的上半身立正豎直。
易云戴著口罩,慢慢貼近字畫。
“毛筆!”
“墨汁!”
易云先選的是軟毫,在剛剛經歷了系統(tǒng)的“身臨其境”,化身為仇英本人的瞬間,易云看到了整幅畫的創(chuàng)作全過程,可以說當下,甚至沒有人比他對這幅漁隱圖更加了解的了!
“快看!”
“他上手了……”衛(wèi)雙凝的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眾人死死盯著易云的一舉一動。
筆不可意者,如朽竹蒿舟,曲箸哺物。
毛筆的好壞關乎到接筆是否成功,這里的好壞主要指修復師應如何接筆,何處轉筆,何處枯筆,何處接墨,何處又著意于寫,全在接筆者自身如何思量。
易云選擇的墨色首先是青綠墨色。
一如所料,先從小洞開始著色。
這是全色者通用的法子,從小洞入手,以至于推出大洞的墨色,最后提升作品的完成度。
“畫意落筆、起筆有鋒,轉筆有波,不錯?!倍吻嗖c點頭。
易云的手法操作,雖然著實有些生疏難看,但并不否認用筆沒有問題。
只是奇怪的是如此用筆,易云的操作……卻為什么看著這么生疏。
“濃墨?”
侯建飛吃了一驚,他認為易云明顯出錯了。
那個樹葉,怎么可以描成濃墨?
后面怎么接筆配色?
“段主任,這……”
旁邊的孫老師雖然在全色領域不是高手,但也略懂一二,易云的著色明顯與先前有很大區(qū)別。
段青波輕輕擺手,并未急著喊?;蛘邔@處操作做出評判。
“先看下去?!?p> 至少目前在段青波看來,易云用筆是沒有問題的。
軟毫、硬毫、兼毫之間替換自如,全畫接色用筆寫意,明顯對于字畫的理解很深。
按照侯建飛和孫老師在摹畫組的經驗判斷,原畫作斷裂口兩端若為枯筆,便要接枯筆,若為濃墨便要接濃墨,淡墨接淡墨。
易云偏偏大膽,在樹葉那里接了濃墨!
要喊停嗎?
侯建飛張了張口,先看向段青波。
卻沒有見到這位主任臉上的任何表情波動,他下意識地閉上了嘴。
“石綠用汁綠蓋了一度,朱紅用曙紅蓋了一度,米黃泛紅,用淡黃色壓了一壓,光色暗的地方加了白芨汁……”段青波開口說道。
他的眼中再度浮現一絲亮光。
“原來如此!”
“是畫芯變色,在被另外一種色調遮蓋住了……”
“他的接筆全色沒有問題!”段青波續(xù)道。
易云的手很穩(wěn)。
一筆接著一筆。
侯建飛這才看懂!
他瞪著眼睛,恨不得給自己眼前加上一副放大鏡。
“畫芯變色了,原來如此,接濃墨再轉筆……”
衛(wèi)雙凝離得最近,可以近距離觀察易云的手法和操作,還有字畫本身的細微變化。
隨著書畫全色的面積越來越大,越來越完整。
衛(wèi)雙凝的內心更是震驚的無以復加!
“他怎么就……怎么就知道那個顏色該是那樣子的?!?p> 隨著易云最后一筆落下,所有筆鋒的走向漸漸明了。
一副完整的、高清的《蓮溪漁隱圖軸》出現在眾人眼前!
所有人都沉醉于筆者那高超的布局和完美的技法,品味著畫中的隱匿和飄逸的意境。
一股舒暢,令人無比愜意的感覺傳遍渾身上下。
恍惚之間,眾人甚至有股錯愕感,仿佛感覺到,此刻坐在凳子前,身體豎直的并非易云本人了。
而是作者仇英!
看著易云欣長的背影。
衛(wèi)雙凝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段青波也在沉默。
沉默于這樣的完成度,已經達到了“三面光”的標準,卻是出自于一個剛入宮的實習生手中……
侯建飛同樣在沉默。
沉默于易云竟然能完美完成全色的環(huán)節(jié)。
身為摹畫組組長,不知觀摩過多少次全色操作,屬實是第一次見到易云這樣的新人。
長江后浪推前浪,前浪睡在沙灘上。
“所謂的天才,可當真恐怖如斯啊!”
侯建飛內心不得不感嘆一句,看來是得好好去網上看看后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