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興在父親房間呆的時間不長,回到北屋時神態(tài)卻顯得很疲憊。
還不到十點鐘,沒搬回來前這個時間兩人要么在外頭參加聚會活動,要么在家相對小酌或放個大片看,而在這里,為了不耽誤老人休息,他們只能躺在床上,睡不著就說說話聊聊天。
“爸怎么樣,同意去醫(yī)院了么?”敏娜問。
“還是說活得沒意思沒奔頭,說不想去醫(yī)院受那一刀的苦?!备慌d的聲音透著滿滿的無力感。
“爸才六十多,怎么會有這樣的心態(tài)呢?如果之前是剛聽說自己有可能得了那樣的病,一下適應不來,這幾天也該恢復了。這都幾天了,他這個狀態(tài)真不太對勁兒,要么咱們給爸找個心理醫(yī)生看看?”敏娜說。
“再好的心理醫(yī)生也沒用,爸是有心結?!备慌d輕嘆了口氣,“爸說富強欣欣總沒信兒,我們又都只知道忙事業(yè),和他同齡的都抱孫子了,他和我媽卻只有干羨慕的份兒。他還說我和富強沒兒沒女的他真到了那天也閉不上眼,說沒有孫子孫女他看不看病活不活的也沒意義……”
敏娜沒說話,只是靜靜聽著。
富興所轉述的公公的意思很明白,富強夫妻倆想要卻一直沒有,二老就只能把希望放在他們身上了。
沒有孫子孫女看不看病都沒有意義,也就是說他們同意要孩子了,給出承諾了,公公就可以配合治療了。
這些話并不出乎敏娜的意料,幾天里婆婆已經多次表達出同樣的意思,只是沒把話挑明。
現(xiàn)在終于是從公公的嘴里,把話和他們親生兒子說清楚直白了。
敏娜不表態(tài),她想聽聽富興的想法。
富興說完和父親的對話,就沒再出聲,兩人同時沉默,室內安靜得呼吸可聞。
過了半晌,富興終于忍不住打破靜謐。
他先咳了一聲,聲音里還是有些干澀:“要不我們……”
敏娜的聲音插進來,她的嗓音在靜夜里聽起來有些清冷:“你是想說,要不我們就滿足老人的心愿是嗎?就像當初為了奶奶我們違背過一次約定,現(xiàn)在為了父親應該再違背一次?”
敏娜向來是很不失分寸很有教養(yǎng)的,哪怕是在她情緒激動的時候,哪怕是他們夫妻兩個人獨處的時候。
就像現(xiàn)在,她說的“奶奶”和“父親”,而不是“你奶奶”“你父親”。
可那的確是富興的奶奶,他們也的確是為了富興的奶奶違反過一次兩人間的約定。
敏娜和富興相戀之初就對他坦言——我要的愛就是單純的愛,和家、和房子車子、和身份財產、和孩子和婚姻都沒有關系,我要的只是兩人真心相愛,為了愛在一起,沒有其他,也不受其他任何因素的干擾限制。
富興經過慎重考慮后鄭重地答應了她。他們兩個約定,不結婚不要孩子,不涉及雙方家庭財產以及任何別的因素,只憑著愛,走完這一生。
當然,如果中途某一個人不愛了,那么就和平分手,不恨不勉強不遺憾。
那時富興對敏娜還不夠了解,只是被她深深吸引并為之著迷,在他的理解里敏娜不結婚不要孩子不涉及其他的這些條件,應該是源于她那優(yōu)渥的環(huán)境和自由的靈魂。
后來漸漸的,富興對敏娜有了更深的了解。
不結婚不要孩子,不只是她不想有羈絆以及骨子里的高傲使然,更是她成長過程中形成的一種本能恐懼。
敏娜從小沒有母親,又被父親嬌養(yǎng)著,她的經歷幾乎和所有“正常女人”都不同。
她覺得自己無法應對一個正常家庭里夫家林林總總的瑣碎,無法妥善處理和公婆兄弟姐妹之間的關系,她不會像正常妻子一樣照顧丈夫,她連正常夫妻間的相處模式都沒見過,她甚至一點兒也不知道如何做一個母親。
不結婚生子,是她對自己的不自信,也是她的一種自我保護。
她是那樣驕傲的一個人,她承受不了一段失敗的婚姻,她無法去面對自己是一個不合格的兒媳、一個不合格的母親這樣的現(xiàn)實。
然而,她還是和富興領了結婚證。
為了不讓富興為難,為了富興奶奶不會帶著遺憾離開人世。
她已經退讓了一次,富興難道要再一次要求她,要她再妥協(xié)再退讓一回?
富興開不了這個口。
生孩子和結婚還不是一回事,結婚從形式上是領一張登記證回來,其實還是他們兩個生活在一起,并沒有實質上的變化。
而生子,敏娜要懷胎十月一遭分娩,要照顧孩子從嬰兒到小學中學大學,要為他的學業(yè)工作前途婚姻操心,那是一輩子的事。
為了自己的父母,要求敏娜改變一生的規(guī)劃和固有的生活模式?
在富興思考的時候,敏娜也在思考。
她想的和富興想的不是一回事,她想的是公公今天提出的要求,以及婆婆這幾天對自己刻意的明示暗示。
她覺得事情有些不太對勁。
公公突發(fā)病癥,很有可能是不治之癥,這個時候急著要孫子而不是急著去看病,這很反常不是嗎?
如果公公真的得的是那個病,而且像婆婆那天說的癌細胞已經擴散,那就算是自己和富興現(xiàn)在答應備孕,公公還等得到那一天嗎?
就算公公本人心態(tài)反常,婆婆平日里也是個極有主見極有辦法的,這些天也不見她如何勸公公去就診,反倒和自己說起孩子的事來倒是興致滿滿,沒完沒了的。
有兩回給她看表弟家孩子視頻時,婆婆還笑得特別開心,好像完全把公公病重的事忘了一般。
細細想來,這一切好像都露著種古怪。
身邊的富興又長長嘆了口氣:“挺晚了,睡吧,明天早上我還有會?!?p> 終于還是沒有說出來,沒有直接對她提出那個要求。
可敏娜卻并不覺得輕松,富興嘆的那口氣好似卡在她的胸口,悶悶的。
“我去下衛(wèi)生間?!泵裟绕鹕?,披上床頭的長款家居服,開門走出去。
小客衛(wèi)就在北屋旁邊,敏娜開門出來邁出幾步手搭在墻壁上的燈開關上。
卻沒按下去。
客廳窗簾晚上只拉里頭的細紗薄簾,窗外的月光灑進來,朦朦的一層亮。
借著月光敏娜看見一個人影閃進公婆的房門,看方向是從廚房過來的,那人手里還端著一盤東西。
是婆婆。
敏娜收回開燈的手,放輕腳步走進廚房。
打開冰箱門,晚飯時剩下的半條魚不見了。
伸手摸摸灶臺上的炒鍋,還是溫熱的,湊過去聞了聞,里頭有紅燒魚帶著糖醋味兒的香氣。
敏娜悄然走到公婆臥室前,側頭把耳朵貼在門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