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莫亞·坎特之死”

　　五分鐘后。

　　“就是這里了嗎？”

　　莫亞看著眼前的隊伍，上百人排成了一條長龍，井然有序地走進最前方的高大建筑當中。

　　“嗯，今天講課的是巫師的弟子，所以來的人不是很多?！?p>　　這居然還不是很多人的情況？

　　莫亞看著眼前的長龍，眼皮微微一跳。

　　“如果是巫師親自來講課的話，基本上要從清晨排到中午的?！?p>　　“這樣不擔心錯過關(guān)鍵的內(nèi)容？”

　　“不會的，事實上每天總共會講六次課，每次大概一個小時的樣子，內(nèi)容都是一樣的，所以除非是晚上的那一次都錯過了，不然基本都有機會聽到的?！?p>　　又問了道格夫一些相關(guān)事項后，兩人也剛好來到的學(xué)院的門前。

　　說是學(xué)院，實際上更像一個大型的角斗場，旁邊是一排排坐滿了一小半的坐席，場地的中央則坐著一名約莫二十歲出頭的青年。

　　交完費用拿到進出的許可后，莫亞和道格夫快速找了個位置坐下后，過了十多分鐘，坐在場地中央的青年緩緩睜開雙眼，用洪亮的聲音說道：

　　“今天講的是生息冥想法的修煉方法，這門冥想法是由植物巫師赫瑟爾所創(chuàng)造……”

　　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場中除了青年的聲音便只能聽到此起彼伏的有節(jié)律的呼吸聲。

　　隨著青年的講述，越來越多的人閉上眼，進入了冥想法的修煉狀態(tài)。

　　不時有一兩個有所收獲興奮地想要跳起來的，但當他們看到周圍鴉雀無聲的眾人后，又會老實地坐回原位，保持安靜。

　　青年不知不覺已經(jīng)停止了講述，但坐席上的眾人卻依舊沉浸在對方教授的內(nèi)容當中。

　　足足過了近半個小時后，莫亞才緩緩睜開眼，長吁了一口氣，眼中是無比震驚的神色。

　　“居然真的是冥想法?！?p>　　雖然效果似乎不如烏魯斯故意扔在雜物間讓他們?nèi)W(xué)的那一份，但入手的難度相對也要簡易許多。

　　“而且這份冥想法似乎并不是太過注重精神力的提升，反而更側(cè)重于滋養(yǎng)體魄?！?p>　　“如果長期修煉這份冥想法的話，哪怕無法成為巫師學(xué)徒，但身體恐怕也能輕松達到山銅騎士甚至白銀騎士的水平?！?p>　　“這還并不是最關(guān)鍵的，真正的問題在于……”

　　莫亞掃了眼周圍，幾乎所有人都全神貫注地投入到了冥想法的修煉當中。

　　“太便宜了?！?p>　　三枚金幣對一年通常只有十五枚金幣收入的平民家庭而言確實是一個不菲的價格，但如果這三枚金幣換來的是修行呼吸法和冥想法的機會，那意義就截然不同了！

　　更別提以南谷村現(xiàn)在的發(fā)展狀況，絕大多數(shù)生活在這的平民一年的收入恐怕都達到了三十枚金幣的水平。

　　“哪怕最便宜的騎士學(xué)院，一年的費用也在十枚金幣以上，而且那種三流學(xué)院只會教授最差的呼吸法，至于讓人指導(dǎo)就更是天方夜譚了。

　　而如果是能夠成為巫師的冥想法……”

　　如果冥想法落到貴族手中，他們會收取怎樣的費用？

　　不，不對。

　　貴族們根本不可能讓這種東西流落出去，甚至?xí)幌б磺写鷥r抹除知道消息的平民！

　　“但巫師們卻如此輕易地將冥想法傳授了出去……”

　　嘀嗒。

　　汗水打在地面上的聲音。

　　不知不覺間，莫亞的額頭上已經(jīng)被細密的冷汗所覆蓋。

　　他在恐懼，盡管無法用具體語言描述，可在認清巫師們正在做的事時，莫亞依舊本能地感到了恐懼。

　　“為什么……我會感到害怕？我有什么理由感到害怕？”

　　莫亞凝視著自己微微發(fā)顫的手掌，感覺腦中的嗡鳴開始越發(fā)強烈。

　　為什么他會感到害怕？明明他早已不是貴族，巫師們做的一切明明只會讓他也跟著受益，他理應(yīng)感到喜悅才對？

　　“莫亞，你怎么了？看起來很不舒服的樣子？”

　　道格夫擔憂的聲音忽然傳進耳中，莫亞在外界聲音的刺激下這才猛地驚醒過來。

　　“沒什么。”

　　莫亞臉上擠出一個笑容。

　　“只是感覺有些悶而已，道格夫，我先一個人出去走走，你留在這里繼續(xù)聽吧，這份冥想法很不錯，最好多聽幾遍?！?p>　　簡單地交代兩句后，莫亞悄悄離開了建筑，獨自一人走在街道上。

　　他順著道路慢慢前行著，不斷觀察著周圍的一切，雖然已經(jīng)沒人認得出現(xiàn)在的他，但莫亞卻從人群中看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

　　喧鬧的聲音傳進耳中，路邊商鋪的吆喝聲不絕于耳，恍惚中，莫亞甚至有種來到王都的錯覺，在他的印象中，也只有帝國的王都和被譽為財富之都的大公爵城才可能有這種熱鬧的景象。

　　再過幾年，這里又會發(fā)展成什么樣子？

　　這個由巫師們協(xié)助重建的村莊，相較于舊帝國最繁華的城市，差距也僅僅只是在規(guī)模和人數(shù)上了而已。

　　這還僅僅只是一個村莊，那么，更大的呢？那些真正的城市，在巫師們的幫助和改造下，又變成了什么模樣？

　　“說起來，巫師們和帝國的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是了，在來這的路上弗倫就已經(jīng)和他說過，帝國的王城已經(jīng)在大巫師和神話級騎士的交戰(zhàn)中徹底夷為平地，連帶著附近數(shù)百里的地形都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

　　那種毀滅性的交戰(zhàn)到底是怎樣一副景象，莫亞無法想象出來，但他明白一件事。

　　貴族在這個世界上，早就不復(fù)存在了。

　　在他成為烏魯斯的仆役的這兩年里，外界早就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他自己，就如同一個被時代拋棄的人一樣，看外界的一切事物都是如此的陌生。

　　“那里是……”

　　不知不覺間，莫亞已經(jīng)走出了村子，就在他茫然地環(huán)顧四周時，忽然看到了南方的一棵參天大樹，頓時一愣，似乎是想起來什么，快步朝大樹走去。

　　越過大樹，視野頓時開闊起來，莫亞朝遠方眺望，一個無比熟悉的輪廓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

　　坎特伯爵的城堡。

　　莫亞開始加快了速度，最后干脆直接奔跑起來。

　　眼前的輪廓開始迅速放大，熟悉的城堡一點點浮現(xiàn)在莫亞的眼前，但當他真正站到城門口時，卻忽然愣住了，強烈的陌生感油然而生。

　　明明是無比熟悉的地方，卻又和他記憶中的一切相去甚遠。

　　倒塌的城墻，殘破的城堡，瞭望塔安靜地躺在滿是焦痕的破碎的地面上，雜草和藤蔓肆無忌憚地爬滿了每個能讓它們生長的地方。

　　和映像中那座充滿莊嚴和華麗的城堡已經(jīng)完全不是一個東西。

　　越過倒塌的城墻，腐朽的氣息撲面而來，放眼望去，地上依稀可見暗紅色的痕跡，但尸體卻全都被搬走了，唯有城堡的大門上方還釘著一具穿著華麗服飾的枯骨。

　　推開被砸爛的城堡大門，厚重的塵霾因莫亞的驚擾而到處飛揚，城堡的中央被人砸了一個貫穿三層的巨大空洞，陽光順著空洞成束地灑落在一樓大廳正中央的光明女神神像上。

　　莫亞來到神像前，看著半邊身子都不翼而飛的神像，沉默良久。

　　曾幾何時，這里還是整個坎特領(lǐng)最繁華的地方，但如今，卻不過是一處無人光顧的廢墟。

　　“原來，這才是老師帶我來這的真正目的嗎？”

　　莫亞抬頭看著照耀著神像的光芒，腦中閃過自己一路上所見的畫面。

　　他此刻終于明白弗倫給自己上的第一課究竟是什么了。

　　并不是單純地讓他看看平民在巫師幫助下的繁榮生活，也不是讓他明白巫師的偉大。

　　弗倫真正想讓他明白的，是貴族早已被淘汰的事實，以及貴族必須被淘汰的理由！

　　在此之前，雖然莫亞嘴上不承認，但他一直潛意識地用貴族的那一套方式來思考，在他的眼中，始終將平民與巫師視作完全不同的階級，心中也一直對巫師存在看不見的隔閡。

　　畢竟，對莫亞來說，巫師是導(dǎo)致他原有的生活徹底毀滅的元兇，如果沒有巫師的存在，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成為了伯爵，過上了安逸糜爛的貴族生活，但這一切全被巫師們毀掉了。

　　破壞與毀滅，無情與殺戮，莫亞的遭遇，讓他對巫師的印象始終停留在那場奪走他原有生活的屠殺。

　　毫無疑問，盡管身份早已發(fā)生改變，但在思維上，莫亞卻一直停留在過去。

　　他之所以會對巫師們的行為感到恐懼，也全是因為此。

　　——莫亞·坎特在精神上仍然將自己視作貴族。

　　這并非由莫亞個人所導(dǎo)致，而在他自出生起所接觸到的一切事物共同影響下形成的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枷鎖與壁壘。

　　但弗倫路上講述的東西，和他在村莊中所見的一切，卻徹底擊碎了莫亞心中對巫師的固有印象，甚至對他的觀念造成巨大的沖擊。

　　貴族真的應(yīng)該存在嗎？

　　自己被當做奴隸對待真的就是無辜的嗎？

　　甚至哪怕自己是一個一生行善布施的貴族，難道就沒有取死之道了嗎？

　　貴族中并非沒有這種天真的家伙，但事實上，哪怕是莫亞聽過的最天真的一個，對方在行善的同時也從未舍棄過貴族的生活。

　　而貴族，哪怕是最低等的，一個不能世襲的男爵爵位的貴族，他一天的伙食開支，也足矣在奴隸市場上買下一名男性農(nóng)奴。

　　更別提那些一般有空去貧民窟揮灑自己善心的，通常都是哪個公爵家的小姐或者少爺了。

　　這種地位的人物，哪怕他再怎么想著行善，哪怕他真的心地如此善良，但當他決定為某場舞會準備一件嶄新的禮服時，光是這件禮服背后所背負的罪孽，恐怕都能輕而易舉吞沒掉他那薄弱的善舉了。

　　“貴族的罪惡，早已無關(guān)于他們個人?！?p>　　莫亞看著蒙塵的神像，輕聲言語著。

　　恍惚中，莫亞忽然感覺有什么一直以來約束著自己的東西被打破了一般。

　　他的思維忽然變得暢快通透起來，先前無法理解的事物在這一刻瞬間被大腦所接受。

　　“原來如此，突然發(fā)現(xiàn)我那混賬老爹說的似乎也沒錯，我似乎真的不適合成為貴族呢？”

　　莫亞忽然笑了，充滿嘲諷的笑容。

　　“不過，沒辦法啊，誰叫我就是這樣一個人呢？”

　　只見莫亞輕笑著緩緩走上遍布磚瓦碎石的祭壇，站到了神像的跟前。

　　“所以……”

　　全力以赴的一記直踹，重重地踢在殘破的神像上。

　　轟??！

　　本就搖搖欲墜的神像在震耳欲聾的巨響中倒塌，徹底斷做兩截，伴隨著這一聲巨響，莫亞心中的某些東西也徹底地被他擊碎。

　　最后，當塵埃落定時，莫亞沐浴在陽光中，憐憫地看著地上破碎的神像，輕聲說道：

　　“永別了，莫亞·坎特?！?p>　　從這一刻起，曾經(jīng)的貴族莫亞·坎特不復(fù)存在，剩下的，只有身為白巫師弗倫弟子的巫師學(xué)徒莫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