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昏黑一片,唯有猩紅的月光似血般潑在嶙峋的山巒上。蒼白而粘稠的霧氣如同輕紗一般朦朧了遠方的景色,寒冷的風穿過巖石與樹葉的縫隙,呼嘯著席卷來刺骨的冷流與雪粒。
還差幾根契靈鳥的尾羽……
面前是一堆雜亂無章的沾染著泥濘與血污的枯枝敗葉,夾雜著不死鳥仿佛滴落下黏膩油脂的羽毛與污穢骯臟的排泄物。我百無聊賴地舉起利石磨礪成的簡陋的工具一點點敲碎那些已經(jīng)凝結(jié)成塊的、黑白混合的硬塊,看著它們一點點地化作細沙,然后被撥弄進事先挖好的土坑中掩埋。
如今是古神當?shù)?,人類式微的時代。不死鳥的巢穴中當然不缺乏既可以充當奴隸,又可以作為玩物或食物的人。如今的我在那只甚至還未獲得神性的不死鳥的眼中只是個干癟而又沒意思的儲備糧,既不像年幼的孩子那般鮮嫩可口,又不如發(fā)育完全的成年那樣“充滿了嚼勁”,體能正處巔峰,可以在閑暇之時的狩獵游戲上掙扎著逃出很遠很遠。只配為這只長著翅膀的牲畜打掃它那陰暗的、彌漫著腐臭的床鋪與洞穴。
這為我的渾水摸魚,為我在那些年紀不大的人類奴隸的眼皮子底下若無其事地收集些“亂七八糟的、根本就不能填飽肚子的玩意兒”大開方便之門。我懶得去聽這些終日渾渾噩噩的同族們究竟在竊竊私語些什么。一群朝不保夕,隨時隨地便會死于饑餓、疾病,死于非凡生物一時興起的戲?;騽e出心裁的進食方法下的命不久矣的存在,我為什么要耗費自己寶貴的心思與精力去在意他們都在想些什么、議論什么?記住他們的臉,耳熟他們的名字,然后他們的生命在明天的緋月升起之前便戛然而止。這種在這個時代司空見慣的事情的發(fā)生除了徒增心煩意亂以外,沒有任何一點好處可以帶來。
我已經(jīng)完全想不起自己幼年時期和少年時期的任何一星半點的記憶,然而那時蒙昧無知,惶惶不可終日地恐懼著未知的明天的感觸依舊殘存在模糊隱約的記憶迷霧中,常日里毫無覺察,甚至以為它早已不復(fù)存在,然一旦回到曾經(jīng)的環(huán)境,切身體會到似曾相識的經(jīng)歷,便洶涌翻滾著顯現(xiàn)出來。
當時的我每天在擔憂畏懼著什么?與其他人的關(guān)系又如何?我根本不屑于思考這種莫名其妙的問題。這個世界可沒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萬物發(fā)生,其背后一定含有代價?;蛟S我的第二次生命只不過是序列之上的偉大存在怒上心頭后的懲戒與刑罰。喪且還未打破非凡生物施加的枷鎖,引來屬于“萬物靈長”的黎明的人類是虛幻;暴虐嗜血、喜怒無常,依舊占據(jù)著權(quán)勢與力量的非凡生物是虛幻的;連同如今分泌應(yīng)當徘徊在亡者的河流,卻依舊復(fù)生在遙遠的過去的自己的軀殼上的我本身的意識,指不定也只是原初混沌的夢境中的一角。
其他人同樣也清掃著這只已經(jīng)瘋掉的怪物的巢穴,一時間,只能聽見細微的腳步聲、東西移動和摩挲產(chǎn)生的輕響,以及寒風從巖石與樹葉的縫隙中擠進來時尖利的聲音。
這就是黑暗紀元時的人類,如同蘆葦一般棲居于整片大地,割掉一茬,很快便生長出更多,是上好的仆役與糧食。
或許過去的我也是這群提心吊膽,唯恐惹得那些喜怒無常的非凡生物大開殺戒的人群中的一員。但自從很久以前——早在我登臨神座的很久以前,我就早已遺忘了自己蒙昧而混沌的幼年和少年時代的經(jīng)歷,甚至連踏上非凡之路后又如何如何,最終向那位人類的救世主宣誓效忠的記憶都變得模糊不清。
畢竟都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回憶。我既然能如此輕而易舉地在不知不覺間淡忘,想必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性之錨。
有人在喊我出去。
顯然,那只瘋掉的鳥從上次的嘗試中得到了好處。它本能地渴求著非凡特性的聚合,渴求著更進一步的晉升。我放下手上的打磨工具,拍掉身上沾染的塵土,向通向天然形成的山洞中的另一塊地方的路徑上走去。
和那只不死鳥一樣,我也同樣需要來自相對高序列的非凡生物的扮演反饋,以此來相對迅速地消化魔藥。因此而冒上一定的風險,這顯然相當值得。
長夜漫漫,血月升起又降落。依照這樣的規(guī)律計算時間,我已經(jīng)在這個時代待了整整三個多月。調(diào)配好目前正在收集的魔藥,我便能成為公證人,踏入中序列的門檻……在曾經(jīng)掌握序列頂端的權(quán)柄本身后逆推出個中隱秘,這樣的速度實在沒什么足以夸夸其談的。我親眼見識過那些真正具有才能的偉大存在。
先是發(fā)明創(chuàng)造語言文字、以身試藥一步步成為完整的神話生物的赫密斯,再是自幽暗中醒來,回收權(quán)柄搏殺瘋狂嗜血奴役眾生的古神、推演解析開辟舊日之路的遠古太陽神……誕生于同一個時代的其他所有人,無一不在祂們驅(qū)散愚昧混沌的黑暗的光輝之下自慚形穢。
我能從弱小無助的普通人類升向更高,容納真神唯一的象征。雖然得位不正,手段極其下作,然而,我為自己駕馭這份力量的卓越能力而自豪。
“天才”與“有能”的差距顯而易見,可那又如何?勝者才是正義,遠古太陽神失敗了,祂身死道消,光輝年代的歷史被掩蓋,庇佑人類的功績被侵占瓜分。祂遺留世間的怨念被污蔑抹黑,被打成邪/神,寄托著愛與期望的后代在諸神的追殺與針對中如同喪家之犬,只能藏頭露尾四處逃竄。而像我這樣罪孽滿盈,卻絲毫不引之為恥,而是放任內(nèi)容純屬捏造的圣典廣為流傳,作為正神而理所應(yīng)當?shù)叵硎苤鴣碜圆幻髡嫦嗟氖廊说氖谭钆c崇敬,高居于浩瀚星界的序列頂端,又何止三個。
有什么人忽然輕輕握住了我的袖口。那是一位白發(fā)碧瞳的年輕少女,她有一雙如同翡翠一般蒼綠而明亮的盈盈秋水似的眼睛,此刻正隱隱泛著淚光地擔憂地注視著我。
她的眼神中飽含著憂慮與悲傷,以及對那只陰晴不定的不死鳥,或許還有接觸它的人類奴隸可能遭遇的不幸與慘死的恐懼。可我并不認識她,在來到這個時代后也從沒有與她產(chǎn)生過什么交集。我并沒有汲取到任何來自過去的自己的記憶。
我冷淡地扯回手臂,加快了走向通道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