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點顫抖的跟著子佩進了屋，浩男卻沒進來，直接去了廚房。我看到他在悄悄抹眼淚。不覺心頭就有點涼，但是，該面對的，總是要面對。我并不埋怨孩子們的冷漠。有生之年，還能再見親人一面，足矣。
這時，一個三十來歲男人跑進來，手里拿著個雞毛撣子，看到子佩笑道：“爹，瞧您，西廂房怎么不收拾一下？”忽然看到我們幾個人，??？的一聲，道：“有客人啊?！闭f著，上下打量著陌生的幾個人。子佩這才有點緩和了臉，道：“浩軍，過來，我告訴你，這是你失散多年的母親?？旖袐尠伞＿@個是你妹妹，鄭羽鴻。這個是你妹夫，言旭。”浩軍愣在那，笑容僵在臉上，一時沒反應過來。子佩又說了一遍。他才點頭，冷下臉來，道：“哼哼。爹，我只有一個母親，您不知道嗎？原諒我不能叫媽。我可以叫阿姨。阿姨您好?！边@些話我聽了，心里反而覺得舒服。
子佩沉下臉，不去理會他們。鄭羽鴻有點不甘心，放下包直接去了東廂房，跟著一起做菜。浩男很排斥他，不讓動任何東西。但是她就是不聽。還在執(zhí)意做，一邊道：“我們可以選擇任何人，唯獨不能選擇父母。父親和母親三十多年重逢，是好事，你們怎么能這個態(tài)度呢？”浩男冷笑，道：“我知道我爹這么多年，心里只有一個女人，那就是賀錦。至于他為什么忽然要再婚，我也不管，也不反對，但是媽這個詞，我只叫過一個女人。那就是賀錦。”
鄭羽鴻氣道：“你怎么知道屋里的不是賀錦？”浩男氣的笑道：“怎么能確認她是賀錦呢？你們認為我們一家人是不是特別傻？”鄭羽鴻冷哼道：“我叫鄭羽鴻，我是鄭子佩的女兒，我大哥是鄭浩男，我二哥是鄭浩軍。我母親是賀錦兒，難道你還不明白嗎？”浩男更氣道：“你多大？我媽走時候，我弟才四個月，我父親哪年哪月生了你？”羽鴻道：“我四六年七月的。”浩男不置可否，道：“那就更不對了，我母親還在的時候父親是絕對不會和別的女人有染的。”忽然他倆聞到糊味，原來是只顧說話，菜燒焦了。兩個人慌手忙腳趕緊處理。
處理完燒焦的菜，羽鴻拉著他的手道：“大哥，母親和父親相認，你為什么不開心？”她從兜里拿出幾張照片，道：“你看，這是我百歲時候母親抱著我照的。你還認識吧？”浩男接過照片，整個人傻在那里。他顧不得做菜，跑進西屋拿出了相冊。仔細一一比對。一邊看著，一邊流淚。這時，浩軍也進來?？粗颇心贸龅恼掌?。狐疑的問道：“大哥，您看可能嗎？”浩男點頭，又搖搖頭道：“爹真的找回媽了嗎？這，這也太不可思議了吧？”他又端詳著照片，喃喃道：“你看那個鄭羽鴻，太像母親年輕時候了?！焙栖娨惨黄ü勺侥牵粗掌l(fā)了好一會呆。
鄭羽鴻正生氣，不知道怎么辦，忽然聽言旭喊：“羽鴻，快進來，媽不舒服了。”她沖進屋，見我面色灰白，嘴唇發(fā)紫，滿頭滲著虛汗。就急忙去拿藥。剛打開蓋子，正好浩軍的女兒跑進來，撞到她的胳膊。玻璃藥瓶就掉在地上，碎了一地。玻璃碴子和藥摻雜在一起，難以分辨哪個是藥哪個是玻璃。
子佩聽到聲音跑過來。見羽鴻正從玻璃渣子中撿藥。再看我被言旭扶著。全身顫抖著。三個人手忙腳亂的把藥給我吃了，放平躺在炕上。聽到聲音的浩男浩軍都跑了過來。見這位自稱母親女人，臉白的像紙，嘴唇顫抖著。羽鴻在哭，子佩在哭。言旭也在悄悄落淚。他們就有點不忍。
浩男先過來，輕聲道：“您好點了嗎？您不要生我們的氣，我們一直勸父親再娶，他都不答應，說心里只有母親，總有一天母親會回來的?，F(xiàn)在，他想開了要找個伴，我們真的不反對。這里您隨便住。但是，我們只有一個請求，那就是不要強求我們叫您媽。世界上所有的稱呼都可以有許多，只有媽和爹，是獨一無二的。所以……”子佩剛要說話罵他，我伸手示意他不要說話。又對著浩男笑著點頭，道：“浩男，媽不強求你們叫我，認我。拋下你們這么多年，如今還有什么臉求得你們的原諒呢？三十年沒叫媽了，很難開口，這個我理解。媽對不起你們。母親沒能給你帶來過快樂。一躺就好幾年，走路都是我們浩男帶著學的?！涯銈?nèi)酉氯嗄?，怎么能強求你們再叫一聲母親呢？所以，你們不要有這個顧慮。能與你父親重逢，有生之年再見我的兒子們。知足了。”我已哽咽。浩男怔怔的聽著，越聽越狐疑。皺眉看著子佩。子佩流著淚向他點頭，道：“浩男，你可以不認識她，也可以不叫她，但是你看看這個，你還記得嗎？”說著，子佩把我的衣服撩起來，只見肚子上那些觸目驚心的刀疤赫然出現(xiàn)。子佩撫摸著那些刀疤，泣不成聲。我推開子佩的手，放下衣服。道：“身上的疤痕可以愈合，心里的疤痕讓孩子們怎么愈合呢？”
浩男的眼睛瞪得好大。忽然跪倒炕前，顫抖著也去隔著衣服摸那些傷疤，我輕輕對他道：“都三十多年了，早就不疼了。浩男……”浩男忽然撲入我懷中，叫道：“媽，媽媽。是你嗎？媽。媽呀，你跑到哪里去了？我爹找不到你，他好痛苦啊，浩男找不到你，怕父親和奶奶傷心，不敢哭，媽媽。浩男想了您三十年啊。他們都說媽媽已經(jīng)死了，我就是不信，就是不信啊。媽媽?！焙颇惺莻€很內(nèi)向的男人，喜怒不形于色，任何事不能讓他激動。如今，思念了三十多年的母親就在面前，怎么不讓他一個大男人，百感交集呢？多年的委屈思念化作洪流，傾瀉而出。沖刷著童年失去母親的痛苦。
我已經(jīng)不能自控，坐起來摟住他，大哭。母子兩個這樣抱頭痛哭了良久。羽鴻拉開我們倆，哭著道：“大哥，醫(yī)生不讓媽太激動，都別哭了啊?！毖孕褚策叢翜I，邊扶起浩男，他站起身，依然拉著我的手，舍不得放開。
我拉他坐在炕邊上，撫摸他的頭發(fā)，他的臉，為他擦著不時流出的眼淚。仔細看著他這張臉，成熟穩(wěn)重，溫柔又不失陽剛。這就是我的大兒子呀，想像過無數(shù)次的臉，終不是親眼見的這樣真實。
浩男啞聲道：“我記憶里，我的母親總是躺著，不睜眼。每天看著父親為您擦洗身體，看著肚子上那些觸目驚心的疤痕，我就仿佛自己身上在疼。叔叔伯伯們每天都在跟您聊天，我就在旁邊聽。我能看出您臉上細微變化的表情。終于有一天您醒過來了。不再總是睡覺了。我是多么開心啊。媽?！彼诌煅?。
我張開無力的雙臂，抱住他。他在我肩膀上哭泣著。母親的懷抱，此生還能擁有，是人生最大的獎賞。子佩拍拍浩男的肩膀，微笑著流著淚，道：“好了，以后有的是時間開心。你母親剛剛從醫(yī)院出院，心臟不能承受這樣大傷感。”浩男才起來，轉(zhuǎn)身去拉浩軍，所有人都在感傷的時候，只有浩軍有點迷茫?？粗矍斑@一切，很心疼大哥，也很可憐這位母親。但是，仿佛和自己無關。也不能明白，這就是自己的母親？自己沒能感覺到她的一絲溫度。他自顧自的如同看別人家里的大團圓一樣，雖然開心，但是覺得那么的不真實。
浩男回身拉過他，道：“這是我們的母親，快過來呀?？旖袐?。”浩軍被他大哥推到我面前。我看出他的疑惑迷茫。也落淚道：“軍兒，我的好孩子?！笔堑模褪欠娴淖优?，除了性格有點出挑，眉眼神情，儼然子佩年輕的時候。這時，浩男又拉過妻子和弟妹，四個人一起站在那里。我一時看看這個，又拉拉那個。又落淚道：“好孩子，好孩子們?！?p> 又讓羽鴻拿過我的一個包，拿出兩個盒子又兩個紅色信封，遞給兩個媳婦，道：“這是給你們兩個的見面禮，拿著吧?！眱蓚€媳婦接過來，打開看那個盒子，一條金項鏈，和一對金戒指。戒指是一大一小的情侶戒。兩個人很開心，浩男道：“媽，這也太貴重了?！蔽倚χ溃骸斑@是我早就準備好的。就為等待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