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礦場原本屬于官府,后來發(fā)生了坍塌一事,便連夜封了,官府又包給了當?shù)氐囊粋€大戶,不過那大戶去了北境做生意,便一直在這邊廢棄著?!?p> “郡主您瞧,那邊那個山神廟便是山匪煉銅的地方,附近村子里的人都遷往城中心聚攏了,也是廢棄不少年了?!?p> 魏清玄騎著馬,與馬車平齊,側頭與褚壽詳細說著。
褚壽掀開車簾,朝著魏清玄所說的方向瞧去,果然離他們不遠處,便有一座山神廟,廟上頭長了荒草,隨風飄飄搖搖。
宋延傾在前面騎著一匹健美的白馬,黑袍垂下,上面綴著祥云鶴紋,黑黑的頭發(fā)由銀冠束起,長度恰到頸間,碎發(fā)揚起,連同衣袍卷在風里,生硬又悲涼。
褚壽視線轉到他的背影之上,攀在馬車側壁車窗上的手不自覺的緊了緊,她低低垂眸,心中酸澀,思緒萬千……
她轉眸看向魏清玄,沉聲道:“魏大人,便先去山神廟看看吧?!?p> 一行人??吭诹松缴駨R前,風吹雨打之下,那大門早已掉了顏色,磚墻臺階的都殘破不堪,上面掛著彩色的經(jīng)幡,被磨損的淡淡的看不出原本的模樣。
魏清玄翻身下馬,立在馬車一邊,輕聲道:“郡主,到了?!?p> 褚壽攏起裙擺,躬身下車,遠處天山灰蒙蒙的一片,霧鎖山頭,同那光禿禿的山隱匿在天際。
“郡主,宋大人他們策馬去了礦場,您與世子殿下便在這兒看看吧,山匪在后院煉銅,一些器具都粗糙的很……”
魏清玄說著,又招手,從他身后走來一個男子,因著常年務農(nóng),手掌上結了厚厚繭子,皮膚黝黑,身體卻十分結實。
“這是目睹山匪運送銅礦、夜半煉銅的附近村民,你且與郡主說說你那晚看見的情況吧。”
“回郡主,當時我從山上砍柴回來,想來這兒歇歇腳,遠遠的就看見一群人馬拉車,到了這破廟,我無處躲,只好硬著頭皮下來了,看見烤灼的煙氣,便攀著墻院偷眼看了一下,發(fā)現(xiàn)是山匪在偷偷煉銅,我沒敢多說,連夜下了山,回了村,后來官爺找到我這兒,我這才敢說的?!?p> 褚壽聽罷,微微抬眸,圍著那陳舊的香爐走了一圈,輕聲問道:“大半夜砍柴???”
那村民被問的愣怔一下,抬眼悄悄瞥了魏清玄一眼,又開口解釋道:“入了秋里這些天砍柴正好,呃……家里早上去城里收糧食,回來就傍晚了,家里老婆子催得緊,就連夜上山了。”
“山匪都不敢半夜鉆林子,這位大哥膽子還真大。”
聽了褚壽的話,那村民憨憨一笑,回道:“總得維持生計不是?!?p> 褚壽尋了一柱折斷的香,接過三千遞來的火折子,點燃了香,煙氣繚繞,恭敬插入壇中,她抬眸,看著村民微笑著點點道:“可以了,我知道了,您回家吧?!?p> 他側眼瞥了一眼魏清玄,等著吩咐,憋不住捂著嘴咳嗽起來,魏清玄擺擺手,壓聲道:“快走快走!”
褚壽看著他的背影,端端站在那里,目不斜視的對著魏清玄道:“魏大人下次不若找點更合適的人來,他那雙手是打鐵的手,哪兒來的種地收糧,砍柴做飯呢……”
說罷,她轉眸,落在魏清玄身上,魏清玄板正著臉,一言不發(fā),而后思慮一小會兒,撩開衣袍跪倒在褚壽面前,什么都沒說,又什么都說了。
“至于這山神廟,確然是煉銅的地方?jīng)]錯,到底是山匪煉還是誰煉,魏大人你自己心里清楚嗎?”
“你也不必拿這些誆我,大人不是清楚的很嗎?我與都御史大人一早便上過玲瓏寨了?!?p> 褚壽從袖中取出一張折起來的黃紙,上頭是查探流竄山匪的布告,畫著一男一女的頭像,扔在魏清玄面前,接著冷聲道:“若非京都傳來郡主、都察院下來徹查青州銅礦的消息,魏大人怕是要我?guī)兹寺涞煤蜕虼笕艘话愕南聢隽T,魏清玄,我知道你為何年紀輕輕便能在官場中游刃有余了——你膽子夠大?!?p> 魏清玄只隱隱覺得褚壽知道點什么,他二人那夜上山去了玲瓏寨的消息也是他買通了山匪的一個小頭頭傳下來的,那人憑著殘損的記憶將他二人的面孔畫了下來,他承認他是想把他們引到青州城里。
從遠山客棧到青州水云間,該是萬無一失的啊……
“魏清大人何必跪我,你該鄭重謝過的是當今圣上,明日尤沿使臣到了,我只要兩國不會因你撕破臉皮罷了?!?p> 褚壽蹲身至他的面前,眉如遠山蒙霧藏頭,雙眸如落入秋井的冷月,無風亦無浪,她壓著聲音,用只有她二人的聲音說著。
從那日在玲瓏寨與孟良一敘,她便不再相信所謂喊著“圍剿山匪,肅清周邊”口號的官府了。
若帶了審視的目光接近真相,你會發(fā)現(xiàn)真正的兇手遮掩的錯漏百出。
玲瓏寨一眾人皆受害于銅礦,被逼無奈上山,那礦井里壓滿了他們的親人,孟良在與她的信上常寫道,每每到那一日,寨子里便彌漫著漫天思念,家家戶戶都相約在夜里朝著礦場的方向放天燈,可他們在山上,怕會引著山火,燒壞這唯一能給予他們一條活路的地方。
那日不是一個人的忌日,因為那次礦井坍塌,埋葬了好多人,就像是一整個大家族的默哀,孟良每到那一日便覺得愁緒滿懷,只他一人,即便是再共情,也抵不過他們的一分思念,可他在他們眼里看不到熄滅的灰燼,做著天燈,卻是滿眼希冀。
礦場自坍塌后便廢了,如搖搖欲墜的斷橋,不知何時會再坍塌,那地方,只能是他們親人的墳場,還要他們?nèi)绾稳ネ趬灀Q錢?
“你放心,既然尤沿使臣要來,你自然便會安全?!?p> 褚壽起身,低眸看著他,嘴角微微勾起,她笑著卻苦澀,若非昨夜,她倒還有精力與魏清玄周旋一番,可她無力再看他一出又一出的戲,索性拆了他的戲臺,別再這么聒噪才好。
駱歧跨入廟中時,正與褚壽擦肩而過,她面上沒什么表情,眉頭雖而舒展,卻如同被兩座大山緊緊壓著似的,一夜之間明媚全無,只剩哀愁。
魏清玄拿起地上的公示,塞回袖口,識時務者為俊杰,可他雖這么想,心中卻也是忐忑,若哪日這郡主要翻起舊帳來,怕是帆船翻與宦海,再翻不過身來。
他起身與駱歧對視一眼,虛虛作禮,心懷思緒間跨出了山神廟。
駱歧向里走去,抬眸看向那已然殘缺的山神塑像,負手而立,卻癡癡的看了進去。
要想抓住獵物,就要先學會布置誘餌,最好的結果便是,獵物抓到了,誘餌還在。
不過……只要是抓住了獵物,誘餌在不在與否、完整與否,便也沒那么重要了。
他雙手合十,閉眼虔誠作拜,微翹的睫毛輕輕顫抖著,心緒像外面灰蒙的天一般晦暗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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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回城?!?p> 褚壽端坐在馬車里,沉聲吩咐道。
在外面駕車的三千聽后,輕輕掀開簾子一角,眼中有些憂慮,自從早上醒來,褚壽的心情一直低沉沉的,全然不似以前。
“小姐,要不等著宋大人他們一起回吧?”阿水在一旁輕輕的提議。
褚壽端坐,一提起宋延傾,她便不由得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去的心緒硬生生的逼紅了眼。
話音未落,外面吵吵嚷嚷傳來一陣騷動,緊接著便聽到一個聲音道:“大人!大人!山林里西南側那個礦井又塌了!”
“礦井坍塌?!宋大人他們呢?”
“這……并未見到幾位大人的身影,好像連老怪都被困進去了。”
老怪是主府專門聘來看守礦場的人,也是個資深的礦工,曉得“遇富礦而進,遇貧礦而止”的道理。便是他從前帶著人發(fā)現(xiàn)了這藏在山林里的銅礦,多少礦井,多少平巷,哪兒是通風口,他對此一清二楚,如數(shù)家珍。
方才便是他陪著宋延傾他們進了礦井,下井時他還信誓旦旦的說這道井絕對沒問題,絲毫沒有安全隱患,方走了不到幾步,似乎是靠近那井口一轉出來的平巷那邊轟的一聲發(fā)出巨響,不知是什么東西。
褚壽聽到那人來報的消息,立刻下了馬車,緊著上前問道:“你說什么?”
“回郡主,那邊只聽得轟隆一聲,好像是礦井塌了!”
“阿水三千,去礦井?!?p> 馬兒一路上飛奔,褚壽端坐在馬車里手心卻不停的冒汗,她想起巫族卜卦作占的手段,悄悄掐著指頭演算著,可她心緒亂的很,一下午也沒卜出來,煩的她手里攥著絲帕,一會兒一探出窗一看,恨不得飛到那里去。
這秋換得太快,山林里大片的樹葉都變得枯黃,飄落在地上,在泥土里,加上之前下了幾陣秋雨,整個地面都是潮濕陰暗的,以至于馬車行駛在山路之上,并不好走,車后轱轆陷進了泥里,不管馬兒怎么跑,馬車都是無動于衷。
于是褚壽很快便放棄了乘車的想法,攀著馬車下了車,朝著那并不是很遠處的礦井口走去。
三千在那兒搗鼓這馬車,褚壽對追上來的阿水擺擺手,道:“你且與她在那里吧,她一個人解決不了的,走幾步路而已,去了那兒自有人接應。”
褚壽提著裙袍,走在鋪滿落葉的路上,嘎吱嘎吱的聲音在寂靜的山林里顯得格外的空曠,褚壽盡可能的不踩那些嘎嘣脆的大樹葉,因為那聲音就像是整片山林里的不速之客,一點點細微的聲音,都能叫她心中翻起一陣丈高的浪花。
她心里默念著,宋延傾不可能這么倒霉吧,方去過了礦井就遇到這百年難遇的機會。
她一邊想一邊加快了腳步,拐過一個路口時,前面有一整個圓圓的地方,四周都種了高大的樹,這兒唯一與滿山林不同的便是那幾顆銀杏樹,黃的發(fā)紅的樹葉隨風飄落,鋪陳在地上,顯得更夢幻了。
褚壽停下腳步,看著那虛攏在某片圓形處的樹葉,暗自腹誹,這陷阱要不要做的這么明顯……
沒等她站下來觀察,從她身后那高翹的枝頭上突然飛出一黑衣人來,黑布蒙面,身體纖長,手中握著真正的銀劍,那尖頭便直接正正的對著她的眉心刺來。
說時遲那時快,褚壽側頭立去,又抬起手肘輕輕撥動他的手臂,黑衣人依著慣性,被狠狠的被甩了出去,他如同旋風一般,掀起地上一片枯葉,一直到拖行到幾米之外,最后被一顆小樹攔腰生生的阻斷了。
不過……這些都是小傷,很快那黑衣人便持著銀劍站了起來,可這一下,他卻不敢再輕舉妄動,
褚壽從腿間掏出折疊的弓,輕輕一甩便成了一張滿弓,她袖中滑出金箭,搭在弓上,作拉滿弓的狀態(tài),直直的朝著那停駐起腳步的黑衣人,箭頭的寒光便如同警示一般,令人膽寒。
“是誰派你來的!”
褚壽拿弓箭指著那黑衣人,冷冷開口。
在那片黑布之下,黑衣人淡淡的笑了笑,看她的金箭和行事作風,便是那位人兒了,她金風箭雨的名號可謂是傳遍了整個江湖,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只是這金風箭雨便不是絕對的好用,就比如現(xiàn)在的這次……
那黑衣人快速的閃躲著,褚壽用側眼看著弓箭箭頭絲毫不想錯過指的方向,一直眼睜睜的看著那黑衣人一步一步的靠進,逼著褚壽連連后退。
褚壽最后撐在那里,回頭一瞧,不正是那個被一眼識破的大洞嗎?
這個陷阱她不進還不行了嗎?
她只會些三腳貓的功夫,因著即便是射箭也只是是個遠方輸出的攻擊,一近身來,那弓和箭在她手里就變成了燒柴都燒不好的柴火棍子,一下子完全沒了作用。
可即便是如此她也不肯在黑衣人那里人認輸,只好努力的你來我往的纏斗著。
黑衣人攻擊,她就閃躲,黑衣人閃躲,她也跟著閃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