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娘捏在手里的帕子繞了又繞,見褚壽下來坐到陸霄年的面前,心倒是沉了幾分,轉(zhuǎn)身招呼著戲臺,咿咿呀呀的聲音又重新響起。
“大伙兒繼續(xù)聽?wèi)颍^續(xù)!繼續(xù)!”
她笑著走近,小心嗔怪道:“陸少爺,您今天怎么有興致來了?你看這么多伙計,把我家客人都嚇跑了?!?p> 陸霄年抬眸看了十三娘一眼,嘴角勾起邪笑,道:“本少爺今天主要是來找個人。”
“找人?又要收保護(hù)費嗎?”
褚壽雙臂環(huán)胸,揚頭看著他,狐疑的問道。
陸霄年這人從小就不學(xué)無術(shù),仗著家里錢財雄厚,便糾集幾個小弟四處找人麻煩。
褚壽和他結(jié)上梁子也正是因為他的橫行,彼時與褚壽最要好的尚家老七尚慕思因為家里生意和陸家有了沖突,便常常受到陸霄年的騷擾,這人就是個潑皮無賴,講道理無果后,尚慕思找來了褚壽。
正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二人作為京都城里最不讓人省心的孩子榜上榜人物,也是費盡心思纏斗了不少時日。
陸霄年脾氣炸,褚壽往往只要動動嘴皮子便能激起他的怒火,由此吃了不少苦頭,不過,陸家專心經(jīng)商,并未牽涉到官場,褚壽除了家里將軍老頭子,還有個宰輔姑丈,遠(yuǎn)在幽北還有勢頭正興的巫族做靠山,自然處處壓下他幾分,可謂積怨已久。
“保護(hù)費?”陸霄年像聽到了陳年的笑話一般,仰頭朗聲大笑。
他轉(zhuǎn)頭看向褚壽,定定道:“早就聽說郡主回京,今天熱鬧,特來尋郡主敘敘舊。”
“十三娘,樓上尋間清凈的地兒?!?p> 陸霄年起身,不等褚壽多言語,便邁開長腿朝樓上走去,他抬了抬手,那十幾號人便又陸續(xù)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褚壽不解的轉(zhuǎn)頭,看向他的背影,嘴角抽搐,腹誹道:怎么裝起來了還……
蘇題瑛見那男人走了,沖上去按下也要起身的褚壽,皺著眉頭擔(dān)心道:“欸!你真要跟他上去?我感覺他一拳能掄倒我兩個……還是別去了,咱們回家吧?!?p> 阿水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放心,“這陸少爺一直是我們家小姐的手下敗將,蘇二小姐,您就放心吧!”
“是啊,還有我呢!”三千拍拍胸膛,她這一身功夫也不是白練的。
蘇題瑛半信半疑,思量一會兒道:“那行,這樣吧,他要是敢對你怎么樣,摔杯為號,我們幾個就沖進(jìn)去了?!?p> 電視上不都這么演的嗎……
褚壽面帶微笑的瞧著焦急的蘇題瑛,她只是沒見過這種人,傻乎乎的。
眾人總是理所當(dāng)然的認(rèn)為她身為郡主,半點都出不了差池。
平日里她也算是得罪了不少人,不過也大都礙著她背后的勢力,面上親近非常,背地里卻不知道要做什么非議呢。
京都這地方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褚壽剛來時也像蘇題瑛這般天真,眼睛里看到的好就是好,壞就是壞,她自己卻是無妨,反倒是讓某個人吃了不少苦,如若她能早點開竅,如今他是不是就會有父母照拂,兄長庇佑,說不定,還能有段美滿姻緣,膝下兒女多多,一輩子積善積德,在這人間玩兒夠了再繼續(xù)去做老祖宗筆下的天神……
即便閃傳爾爾,終無他二人相見的那一刻,也比整日活在痛苦里要幸福的多。
褚壽笑了笑,眉眼彎彎,明媚道:“本郡主才沒那么弱呢,你還是本郡主救下的呢?!?p> @
“無事,已讓青鋒去守著了,陸霄年這人雖頑劣了些,大庭廣眾之下,應(yīng)該不會故意生起事端?!?p> 說罷,沈羿苛瞥了一眼前面站著的兩個女子,繼續(xù)道:“風(fēng)頭也出盡了,也該干正事兒了?!?p> 宋延傾坐在屏風(fēng)后面,身影朦朧,半響,微微歪頭,沉聲道:“給二位小姐看茶。”
嗓音清冷,聽不出悲喜。
房間暗處走出兩個暗衛(wèi),皆腰間挎刀,侃然正色,一左一右斟了茶,請那二人坐下,一個是高之水,一個是薛映。
高之水回頭,門口還守了兩個暗衛(wèi),她緊捏著茶杯,喉頭一動道:“二位大人,我……二人父兄皆在朝中為官,雖不算……”
話音未落,屏風(fēng)后傳來一聲輕笑,宋延傾淡淡開口:“若要提及二位父兄,恐怕此時與本官說話的便不是二位小姐了。”
沈羿苛冷著臉,手里拿出一方信紙和拜帖,上前放到桌上,“高小姐莫不是不想承認(rèn)了吧?”
這信件和拜帖便是高之水遞到都察院的,她今日能大出風(fēng)頭,一是要謝謝當(dāng)夜出宮時在國舅爺馬車后撿到的耳墜,若非這耳墜,她倒也想不出今日之穿著打扮,也不會艷壓一眾貴女。
而最重要的是她能同這位初到京都的都御史大人一同赴宴,也要感謝這耳墜。
高之水清楚的很,這耳墜是那日千秋宴上女刺客逃出宮時無意落下的,那荒草里閃過的身影便是那刺客,刺客抓不抓得著與她無關(guān),她要的是能在隨后的雅集上大出風(fēng)頭。
人人都說沾上都察院是危險之事,但若想要這榮光,危險又有何懼?于是她便遞了信,將女刺客的消息差人送給了都察院,但條件是要宋延傾同他共赴雅集。
她到了宜春居之前仍未見到都察院的身影,馬車方停下,宋延傾身著紅衣金帶,同沈羿苛負(fù)手站在夜色之中,卻叫她看癡了眼。
左右不過是一場交易,至少在隨宋、沈二人踏入這房間時,她還是這么認(rèn)為的。
“戲還沒演完,高小姐別急著退場啊?!?p> 宋延傾說著起身,從屏風(fēng)后緩步走出,眸子沉沉,嘴角帶笑,腰間垂下的紅繩木柱隨著衣袍晃動,二人垂眸,不敢再看。
“宋大人,您這是何意?”薛映睜著大大的眼睛,左右瞧著,她原以為高之水當(dāng)真請到了小宋大人共赴雅集,如今看來,卻并非如此,“之水?這是……”
宋延傾側(cè)頭,眸中帶笑,目光移向了高之水的耳上所戴的流蘇耳墜。
高之水注意到他的目光,眼神閃爍起來,那眸子隨帶著笑意,卻叫人后背帶起一陣寒意。
“薛小姐別擔(dān)心,只是高小姐和都察院的一個交易罷了?!?p> 他上前,抬臂伸手,修長的手指撫過她的耳邊,忽而猛地一收力,耳環(huán)被墜了下來,安安穩(wěn)穩(wěn)的躺在他的手心。
高之水吃痛的驚呼一聲,連忙捂住右耳,鮮血順著她的指縫滲出,她焦心的轉(zhuǎn)身,急著讓薛映查看,“我的耳朵……快看看我的耳朵。”
痛的像是耳朵被撕裂了一樣,她平生最得意的便是她每一絲每一寸都精心呵護(hù)過的身體,如若耳垂當(dāng)真被撕裂,遠(yuǎn)比身隕更叫人接受不了。
薛映頗了解她這人所思所想,立刻檢查后道:“無礙無礙,只是滲了一點血?!?p> 高之水憤憤抬頭,痛的眼淚就要流出,她含淚咬著唇道:“宋大人已然拿到這耳墜,交易可到此為止了嗎?”
宋延傾捏著那耳墜,將它舉到眼前,趁著燭光月色細(xì)細(xì)瞧著,內(nèi)體通透,沒有絲毫雜質(zhì),上面還掛著點點血痕,他聽到高之水說的話,揚唇一笑,轉(zhuǎn)身踱步道:“我平生最痛恨的便是受人威脅,這事兒——沒完?!?p> 他轉(zhuǎn)身,將耳墜拋向沈羿苛,雙臂環(huán)胸,緩步踱至屏風(fēng)后坐定,淺酌起茶來,留下二字:“審吧。”
@
彼時褚壽這邊也方方坐定,她提著裙袍,眼睛盯著對面陸霄年,滑坐到了靠窗的那邊。
宜春居外依舊熱鬧的很,小販不知疲倦的吆喝著,岸邊樹了一排燈籠,男男女女聚在那里,打著燈謎,陸霄年看著外面夜景,看出了神。
“陸狗賊?”褚壽嘴里叫著他的名字,抬腳踹了一把,問道:“看什么呢?”
陸霄年小臂支在桌上,大手無力的垂著,回神轉(zhuǎn)眸,從懷中拿出一本小書,書面上印著三個大字——“異聞錄”。
他把書推到褚壽面前,淡淡開口道:“最近計劃著想開個書局,想把你這書收錄進(jìn)來,你授權(quán)出書,我去刊印,拿去賣錢,你六我四,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褚壽安穩(wěn)朝后靠著,嘴角微微勾起,抬手拿起那書,狐疑的翻看著書,邊道:“好商量……”
陸霄年淺酌了一杯清茶,繼續(xù)道:“市面上盜版書冊不少,我都可以幫你一一收回,這誠意如何?”
“我七你三,這才叫誠意,本郡主只投你一家,如何?”褚壽笑著,又將書推了回去。
陸霄年垂眸一笑,早猜到了她會討價還價,屬實是意料之中,沒做猶豫,點點頭道:“可以,成交?!?p> 褚壽見他如此爽快,有些愣眼,總覺得自己無形之中又虧了一大把……
說罷,陸霄年又拿出一張折起來的紙,遞到褚壽面前,臉色有些凝重,壓低了聲音道:“今天找你來還有一事?!?p> “哦?”褚壽應(yīng)了一聲,翻開那紙,略略掃過一眼后,眸子沉沉,起身,一手?jǐn)n著那跳動的燭火,一手將那張紙遞到火中。
燭火瞬間引燃紙張,那黃紙在飛舞的火勢蔓延下,變成了灰燼一片一片的飄落。
陸霄年見火就要燒到她的指尖,抬臂伸手,接了過來,雙指捻過,聚攏來將那紙插進(jìn)了茶杯,不一會兒,火光泯滅,只剩下了灰燼。
褚壽坐下,同樣的面色凝重,而后她緩緩開口,沉聲問道:“京都設(shè)有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皆可由你投狀,為何要來找我?”
陸霄年無奈笑了一聲,搖搖頭道:“我只知我家大哥賄賂高官,私運邊疆玉石,中飽私囊,至于和哪位高管勾結(jié),又受到哪位高官庇佑,這些我一概不知,若投錯了狀,遞錯了消息,豈不是自討苦吃?我思來想去,本打算去幽州找你,誰知你自己回來了?!?p> 褚壽伸手叩了叩桌面,問道:“你這是?大義滅親?”
陸霄年擺擺手,感慨道:“別,我可沒那么高尚,都說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如今我家老爹漸漸放手生意,一大頭都在我家大哥手里,老子雖然沒什么抱負(fù),但總得要活下去,沒得天天放債收債,煩都煩死了,還是該爭一爭的……”
“最近青州銅礦那事兒鬧得沸沸揚揚,你不會不知吧?”
“銅礦?”
“有人在青州私采銅礦,長途跋涉拉去了明齊與尤沿邊界,算是走私,被關(guān)口攔了下來,這才一步一步查到了青州,聽說是青州那玲瓏寨的山匪搞的鬼。”
“山匪?”
陸霄年抬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仰頭飲下,繼續(xù)道:“對啊,正是山匪,陛下遇刺,是北境派來的刺客,尤沿這一介小國便也聯(lián)合山匪蠢蠢欲動,開采銅礦,煉成兵器,野心昭昭啊。”
接著他又提醒道:“最近我瞧著你與那幸王世子走得近,特意給你一句忠告,他再擔(dān)著世子的名號,不過也是尤沿質(zhì)子,鬼知道這私自開采銅礦之事是不是與他有關(guān)……”
陸霄年說完,拿著茶杯看向窗外,夜色有些濃重,燈火闌珊,歡歌笑語都順著窗閣飄了進(jìn)來,他卻望著晃了神。
褚壽聽了這一大串話,也默默的在心里消化著,望向窗外,湖面上映著燈火波光粼粼,也看著失了神。
一盞茶的功夫過去,陸霄年才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對面思索著的某人,眉頭微蹙,睫毛直直的垂在眸前,微微抿著嘴,棕棕的眸子定定的看向遠(yuǎn)處,他想到從前與褚壽斗智斗勇卻屢遭背刺的情形,不由得嘴角勾起,還真有人五年了都沒什么變化的嗎?
頗好奇的問道:“郡主可想出了什么良策?”
褚壽還愣愣的看向窗外,木木的搖搖頭道:“沒,現(xiàn)在想不出來。”
說完之后,她才回了神,長嘆了一口氣,重重的趴在桌上,含糊不清道:“上有北境下有尤沿,內(nèi)憂外患,我還不如想想辦法,催催趙無極抓緊給陛下治病呢……”
“不過呢,眼前倒是有一個小忙要讓你幫幫?!瘪覊壅f著,眼神亮了起來.
俗話說,人生在世,萬般無奈。諸多糟心之事,哪能一件一件都由她顧及到?
她如今人就在京都,既不在北境又不在尤沿,兩雙手加起來也不過一桌長,眼前事還未得解憂,哪有功夫把手伸到京都之外的?
沒這道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