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女不怨
在騰訊大家專欄上看了一篇張敞的《張愛玲的怨念》,寫的是張愛玲的中期作品《怨女》,知道了這本書由起草到出版漫長而坎坷的過程。作為一個“張迷”,禁不住想立刻拜讀。網購方便,下單后第三天就從濟南送到手里。
《怨女》是張愛玲在1955年去美國后寫的第一本書,是在小說《金鎖記》原有情節(jié)人物的基礎上的改編。更換了一些人物的姓名,比較詳細的交待了女主角出嫁前以及婚后的生活情況,擴充了女主角與三爺?shù)墓适?、女主角兒子的故事,刪去女主角女兒的故事。
1955年的秋天,35歲的張愛玲從香港搭乘郵輪抵達美國;來年3月2日,張愛玲得到美國麥克道威爾文藝營的批準與接納。中旬,張愛玲前往寫作《怨女》的英文本。當時暫定名為《Pink Tears》(《粉淚》)。
1957年5月初,張愛玲獲悉司克利卜納(Scribner)公司不準備采納《粉淚》。張受到沉重打擊,十分沮喪,因此病倒臥床數(shù)天。
1958年10月,在修改中的《粉淚》更名為《北地胭脂》(《The Rouge of the North》)。
1965年2月2日,張愛玲正在把《北地胭脂》譯成中文,過程中發(fā)現(xiàn)問題,繼續(xù)修改。在給夏志清的信中,她說:“我正在把那篇小說譯成中文,一改成原本的語言就可以看出許多地方‘不是那么回事’,只好又改,Donald Keene所說的不清楚的地方當然也在內。譯完后預備把英文原稿再擱幾個月再譯回來重打,距離遠些可以看得清楚一點。廢許多手腳,都是an exercise in futility,但是又不能不這樣做?!?p> 1965年10月31日,張愛玲寫完了中文本,并起名《怨女》。在給夏志清的信中說:“《北地胭脂》(現(xiàn)在叫《怨女》)的中文本直到現(xiàn)在剛搞完,所以一直定不下心來寫信。什么時候能把英文本譯好打好,也講不定,機械化的工作應當快些?!?p> 1965年11月,張愛玲把《怨女》寄給宋淇。
1966年4月,《怨女》在臺灣《皇冠》連載。
1966年8月23日,《怨女》在《星島晚報》連載。
1966年9月14日,張愛玲致信平鑫濤不要按照連載版出單行本。聲明“作者決不同意根據(jù)連載《怨女》出書。”
1967年,英國倫敦凱賽爾(Cassell &Company)出版社出了單行本《The Rouge of the North》(《北地胭脂》)。
1968年7月,皇冠出了張愛玲再次改定的,不同于之前《皇冠》連載和《星島晚報》連載版的單行本《怨女》。
從起草到出版《怨女》,整整十一年時間,從《金鎖記》發(fā)表到《怨女》定稿,跨越了25年的時間(張愛玲壽高75歲,這根本是她三分之一的人生)。張愛玲何以執(zhí)意一定要修改《金鎖記》。是江郎才盡,再無新的題材可寫,還是另有原因。1964年11月21日,張愛玲給夏志清寫信:“這次我費了幾個月的工夫改它,在我是還了自己一筆債?!边@或許是一種解釋。
《金鎖記》是作家張愛玲早期創(chuàng)作的中篇小說,發(fā)表于1944年上?!短斓亍飞希笫杖胄≌f集《傳奇》中。
1995年,在張愛玲的弟弟張子靜和季季合著的《我的姊姊張愛玲》書中,張子靜曾提到,《金鎖記》中的人物原型都是有所本的。他們對應李鴻章(張愛玲奶奶的父親)次子李經述的家人。小說中的大爺,原型是李經述的大兒子李國杰,二爺原型是行三的李國羆,天生軟骨癥,三爺姜季澤原型是行四的李國熊,主持分家的九老太爺?shù)脑?,則是李鴻章的三子李經邁。
《金鎖記》主要描寫一個小商人家庭出身的女子曹七巧的心靈變遷歷程。七巧做過殘疾人的妻子,欲愛而不能愛。在財欲與情欲的壓迫下,她的性格終于被扭曲,行為變得乖戾。由于心理的重度扭曲,曹七巧在分家之后轉變?yōu)橐粋€惡母和惡婆婆,親手毀掉了女兒和兒子的幸福。作品反映了特定的社會環(huán)境和具體的生活環(huán)境怎樣把一個原本有著溫情性格的正常女人變成一個陰鷙狠毒的“吃人者”。
1943年10月,23歲的張愛玲寫完三萬六千字的小中篇《金鎖記》,在當年《雜志》月刊第12卷第2期和第3期連載。1944年5月,傅雷以“迅雨”為筆名在《萬象》月刊第三卷第11期發(fā)表《論張愛玲的小說》,其中說:“它(《金鎖記》)是一個最圓滿肯定的答復……是張女士截至目前為止的最完滿之作,頗有《狂人日記》中某些故事的風味。至少也該列為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獲之一。”
1961年,夏志清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以42頁的篇幅來專論張愛玲(魯迅不過只占26頁),他對《金鎖記》的評價是“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
《金鎖記》這部作品給年輕的張愛玲贏得了極大地聲譽,也給張愛玲的文學打上了“一步步走進沒有光的所在”、“美麗的蒼涼的手勢”的符號。
但對于這些贊譽作者本人似乎有些不買賬,針對傅雷的夸獎和批評,張愛玲寫了《自己的文章》。
文章中說:“極端病態(tài)與極端覺悟的人究竟不多。時代是這么沉重,不那么容易就大徹大悟。這些年來,人類到底也這么生活了下來,可見瘋狂是瘋狂,還是有分寸的。所以我的小說里,除了《金鎖記》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徹底的人物。他們不是英雄,他們可是這時代的廣大的負荷者。因為他們雖然不徹底,但究竟是認真的,他們沒有悲壯,只有蒼涼。悲壯是一種完成,而蒼涼則是一種啟示?!?p> “我知道人們急于要求完成,不然就要求刺激來滿足自己都好。他們對于僅僅是啟示,似乎不耐煩。但我還是只能這樣寫。我以為這樣寫是更真實的。我知道我的作品里缺少力,但既然是個寫小說的,就只能盡量表現(xiàn)小說里人物的力,不能代替他們創(chuàng)造出力來。而且我相信,他們雖然不過是軟弱的凡人,不及英雄的有力,但正是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這時代的總量?!睆闹锌梢钥闯鏊静徽J為曹七巧比白流蘇更成功。
1964年10月16日張愛玲給夏志清的信中提到:“《金鎖記》原文不在手邊,但是九年前開始改寫前曾經考慮翻譯它,覺得無從著手,因為是多年前寫的,看法不同,勉強不來?!?p> 臺灣作家王禎和在1961年接受采訪時,說自己當面夸張愛玲的小說“真好”,而張愛玲說:“不要說。不好,不好?!?p> 從張愛玲《自己的文章》中可以看出,張愛玲認為曹七巧這個角色是太過徹底了,實際上并不是自己作品中的典型人物形象。曹七巧的徹底性表現(xiàn)在她結婚后過著一種暗無天日的生活,她的丈夫,患有殘疾的二爺只是一個病態(tài)的存在,小說中的他除了作為一個恐怖痛苦的傷口一樣的存在之外,甚至沒有一點語言來展現(xiàn)自己的性格。嫁給二爺,七巧好像嫁了一個活死人,一塊生肉。
丈夫和婆婆去世分家后,七巧因為掌握了巨大的財富和家庭權利,而變得瘋狂,她破壞了自己女兒和兒子的愛情婚姻,使他們沒有后代,沒有生活的希望。從生命傳承的層面上看,這也不啻為一種自殺。七巧被作者強加了一種徹底的結局,具有悲劇性,帶有年輕作家的銳氣。
而《怨女》究竟改了哪些地方呢?首先是擴展了女主角柴銀娣婚前生活的描寫?;榍般y娣是一個父母早逝,跟著繼承了父母小麻油店的哥嫂,過著剛剛溫飽的生活的,美麗善良潑辣的大齡待嫁剩女。這可能也是吳嬸給她說媒嫁到姚家的原因。在這之前,她有自己喜歡的人——藥店里的小劉,小劉老家就是她外婆住的村子。而貧窮的外婆也有把她說給小劉的意思。除了有自己喜歡的人,因為要時時接濟外婆外公,銀娣也飽嘗貧窮的滋味。所以當聽說要把自己嫁到巨富的姚家時,銀娣也并不是堅決反對的。
其次,婚后銀娣看到的二爺?shù)纳眢w狀況,當然要比媒人說的還要差。所以回門的時候,她在嫂嫂面前掉了眼淚。但好在這個丈夫也沒有那么差,他是一個雖然身體殘疾但性格還算溫和,愛著銀娣的人?;楹蟮幕亻T就是他的表態(tài)促成的,而后來在銀娣企圖上吊自殺的時候,丈夫甚至救了她一命。銀娣和二爺?shù)幕橐鲭m然不幸,但也還勉強過得下去。
不同于《金鎖記》中的一兒一女,《怨女》中的銀娣只有一個兒子玉熹。分家以后,銀娣很不容易地給兒子娶了一門親事,這個過程中也受到了欺侮。雖然兒媳也是個可憐人,但銀娣對這個兒媳特別不滿意,并最終通過精神虐待,氣死了她,這與《金鎖記》是一樣的,大概是真實地發(fā)生在人物原型身上的事情,沒法改。
在看到兒媳患病以后,銀娣很快把自己健壯的丫頭給了玉熹。雖然不是明媒正娶,只是收房。但健康的冬梅給玉熹生育了多個子女。連銀娣都感覺自己家里“有人了”,有了后繼之人。在作者的寫作中,這種“有人了”的感覺,并非是簡單的傳宗接代,延續(xù)香火,更是一種生命的傳承。他們包括玉熹是銀娣生命的一部分,他們活著就像銀娣活著,他們以他們的生活幫銀娣打破自己生活的困境,去體會生命的自由。這在文中有很明顯的書寫。而銀娣的吝嗇,以及讓兒子吸食鴉片,也只是為了不讓兒子在巨額財富面前瘋狂,揮霍掉自己的家庭和生活。
可以說,《怨女》的改寫,在《金鎖記》的情節(jié)框架中注入了一種生命的力量,是一個嶄新的作品,甚至可以認為是張愛玲中期的代表作品。
張愛玲祖籍河北豐潤,這個家族祖孫兩代出現(xiàn)了像張佩綸、張愛玲這樣的著名人物,算得上百年來頗有影響的家族。張佩綸是清朝名臣,光緒年間“四諫”之一。張佩綸在中法戰(zhàn)爭中的馬江之役打了敗仗,被充軍察哈爾,獲釋后當了相府貴婿。張佩綸與李鴻章愛女李菊耦的婚姻一時被傳為佳話。張愛玲是張佩綸、李菊耦的孫女。
《怨女》從1955年動筆到1968年改定,張愛玲從35歲走到了48歲,這時的她,因為去國離鄉(xiāng),已經從風頭最勁富裕的中國年輕作家,陷入經濟困難、顛沛流離的窘境。
這些年,她經歷了父親張志沂的去世(1954年)、母親黃逸梵去世(1957年8月)、與潦倒作家賴雅的結婚(1956年8月14日)、到紐約墮胎(1956年7月或8月),賴雅跌跤臥床不起(1963年7月),纏綿病榻的賴雅連續(xù)幾次中風后,終于全身癱瘓,臥床四年后去世(1967年10月8日)。而與賴雅的婚姻,以及母親的去世,可能已經消除了早年不負責任的母親在張愛玲心頭種下的恨。她感受到了生命的美好以及生命傳承的意義。
在《對照記》中,對于爺爺奶奶,張愛玲寫道:
西諺形容幻滅為:發(fā)現(xiàn)他的偶像有黏土腳——發(fā)現(xiàn)神像其實是土偶。我倒一直想著偶像沒有黏土腳就站不住。我祖父母這些地方只使我覺得可親,可憫。我沒趕上看見他們,所以跟他們的關系僅只是屬于彼此,一種沉默的無條件的支持,看似無用無效,卻是我最需要的。他們只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我愛他們。
《怨女》中,銀娣殘缺的人生,因為有了兒子有了孫輩,有他們替他去體會生活,去愛,去恨,去熱鬧,而有了一些安慰。她的孫兒們已經開始在外面的學校里上學了,這些健壯的矮冬瓜一樣的小生命未來有無限可能。而張愛玲在文學事業(yè)上的成功,和生活上的獨立,也不失為是替她嫁得并不如意的奶奶和母親活了一次。她們生命的一部分在她的身上展示出了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