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論起仙山,這詹州府倒是也有一座,卻不是城外的百里青山,而是徐府中仙人居以東百二十丈遠處的一座假山。
假山名“望峰”,占地半畝,高近三丈,山頂有飛檐“望仙亭”一座,座下山石均取自太湖湖底,櫛比嶙峋、百態(tài)各異,又有兩條漢白玉石鋪就的筆直坡道勾連亭地,不設階梯、唯有扶手,取意“平步青云”、“扶搖直上”,一南一北、一上一下。
亭中無甚擺件,除了正中一張白山石案,便是兩枚橢圓石凳孤零零地立著,徐府主人一身藍衫端坐,頭上的紗布已然消失不見,兩日前還鮮血淋漓的傷口如今只剩下一條微不可差的紅線,石案上放著一壺香氣飄渺的香茗,別無他物。
烹茶圣手本就是世間少有,那些個有資本拾掇出一套考究茶具的便將這七八個小碗視作是門第身份的象征,恨不得每月、每日、每個時辰都用天山雪水燒就的頭道茶沖刷一遍。
若是讓自詡為《茶經》傳人的楚家人見到徐博此刻的作態(tài),說不得立刻就將這茶壺連水一起往這老頭兒的身上淋去,徐老兒全不似個富家翁般趁著茶熱慢慢抿飲,反倒是開了壺蓋,似是只等它涼了才好。
活脫脫一副鄉(xiāng)下農人喝麥茶的做派。
徐博卻不介意自己的動作會讓徐家這塊金字招牌在京城的達官貴人眼里掉上幾個檔次,一雙眼睛微瞇著,只是靜靜地盯著那團好似怎么扇似乎都扇不盡的氤氳霧氣。
徐博也愛喝茶,卻不是徐朗最愛的雨前西峰,而是尋常人耐不住酸苦價錢低賤如經年老茶的洱片。
“碧螺觀音金鑾秀,窮酸秀才洱片留。”
這是潞州當?shù)氐囊痪涿裰V,人分三六九等,這青綠的茶葉自然也有品級,一州之地產有三種當朝名茶怎么說都算得上是莫大的殊榮了,只是這碧螺、觀音兩品貢茶價值不菲,一經采摘便早早地送到金鑾殿上,受那些王公貴族的熱捧,每逢清明便有數(shù)不清的錦繡文章、璀璨詩文。
這一來潞州當?shù)氐母F酸秀才們便只剩下喝洱片湯的命了,后來愛面子的秀才們也漸漸地不愛喝這又苦又澀的洱片了,微微紅褐色的茶水便成了販夫走卒的最愛,大熱天里暑氣難擋,喝上一壺涼洱片,當真是口齒生津、精神一振,連碼頭上的沙包袋都能多抗一個。
徐博低頭定定地看著那壺口里漫出的白霧,原本是人人稱羨的鶴發(fā)童顏,只是短短的一天過去,滿頭的白發(fā)依舊,可臉上卻平添了幾道縱橫褶皺,被正陽拖出的點點斜影下,恍然間竟有些暮色。
就在此時一身皂衣、腳踏黑靴的徐英緩緩踱上假山,垂首躬身。
“處置妥當了?”
“已經在府尹大人處報了備,俱都是風寒暴斃,小人只是開了個頭,許師爺三言兩語便將事情圓了個七七八八,許師爺說了老爺是詹州城里的活神仙,些許小事不用勞煩老爺費神,他自會料理清楚?!?p> “恩,許師爺是個仔細的人,既然他說無事那多半不成問題。”
“老爺說的是?!?p> 如果說上都宮在大秋朝貴胄眼中是高不可攀的天上神仙,那么在詹州城的平頭百姓眼中,他徐博便是貴不可犯的陸地小仙。
既然是仙,那自然是有著仙的身份地位,暖玉閣里的十幾條人命實在是算不得什么大事。
“都寶齋的事情也妥當了?”
“妥當了,現(xiàn)在王管事正在庫房里清點,按著老爺?shù)姆愿溃〉膫儧]有下絆子。”彎著腰的徐英恭聲回道。
徐博點了點頭,也不喊他起身,就這樣盯著茶壺傻看著,時不時地拿枯瘦的四指試試壺肚的溫度,一直等到半柱香后整個壺口終于沒氣兒了,這才蓋上壺蓋,就著壺嘴如資深茶客般品了一口。
涼茶入喉,遍體舒爽。
“這洱片,香氣不顯、味苦難當,你二爺挑剔,自小就不愛喝它,嫌它苦澀難耐,唯有販夫走卒這些下等人才喝得下去,老夫就不同了,自小窮苦,這洱片再不濟那也是名茶,比起清冷的江邊溪水,總歸算得上是有滋有味,自從第一次喝上以后就再也離不開這味道。”
“算算時間,竟已是小四十個年頭?!毙觳┒嗽斨种胁鑹卣f道。
一邊的徐英恭聲道,“這洱片能得老爺親睞四十年,定是前世修行了千年才得來的福分?!?p> “這馬屁卻是過了,低賤就是低賤,哪里來的什么福分,老夫又不是當朝一品,這洱片便是被老夫喝了幾大缸去又能怎樣?”
徐博笑罵了一句,卻是愣愣出神,“福分啊~~”
“老夫記得那一日正值深秋,滿大街的黃葉,就這么巧碰上你二爺瞧見老夫討債,南街口的張屠戶本也是鄉(xiāng)鄰,兩只豬的抗運工錢卻拖了整整半旬,那天被老夫說煩了,一把便將老夫推倒在了階沿上,還吐了口唾沫在地上,整了句‘腌潑崽子,沒臉沒皮’。
你二爺一聽登時就急了,雖然平日里頭不怎么走動,但好歹也算是他徐朗的親戚,十二三歲的人啊,極好面子的時候,便叫著兩個家奴把豬肉攤子給砸了。
張屠戶被兩人架著吃不住疼,可兜里確實沒幾個錢,四十紋的工錢最后還讓老夫順了一包洱片才算作數(shù)。
原想著你二爺他家富貴與老夫何干,縱是親戚也不能哭喊著納頭便拜不是,人活一世,難不成真要‘沒臉沒皮’靠著一個半大小子過日子?
拱了拱手,道一聲‘大恩不言謝’,拾起銅錢、茶包當時便灰溜溜地走了。可這傻小子還真當我愛喝茶,只過了沒兩天,便開始有事沒事的把家里下人喝剩下的洱片帶給老夫,有時候還會夾上一兩半錢的散碎西峰,銀子不行,家里頭管得嚴,一個賬房先生時時伴在身邊盯著。
老夫初時便不肯要的,唬著臉讓他滾,整日里在碼頭討生活的人,又黑又瘦,被破廟那陰森森的北風一襯,活像是白日里頭的黑鬼,可他咬著唇瓣就是不肯走,我又不好真動手趕,結果一拉一扯地犟在破廟門口半天。
老夫急了,就開始嚷嚷,我徐博小門小戶,你一個有錢人家的少爺,徐博高攀不起?!?p> “你猜怎么著?你二爺他死命扒拉著門邊,鼓著腮幫子就沖我嚷了一句,‘我瞅著你親近,哥??!’
呵呵,老夫伸出去的胳膊僵在門框上,當時就傻了,按著族譜論資排輩,老夫是他三哥,可從小到大,別說你二爺了,全族上下的同輩就沒沾親帶故地喚過老夫。
后來你二爺家破敗落,那些個走得近的親戚把他家剩下的鍋碗瓢盆搜刮一空后就把他從老宅子里趕了出來,苦日子過順溜了,這驕縱的脾氣就小了,可這嘴刁的毛病卻是怎么改也改不過來,平日里就是喝涼水也不愿將就,實在茶蟲難耐就跑去茶鋪里頭晃蕩,掌柜的心情好時便讓他坐在階沿上遠遠聞著那茶罐子里西峰的淡淡香氣,心情不好時便是一頓棍棒打出。
我瞧著心疼便隔三岔五地給他個一兩文錢,讓他攢著去買個茶香,可這臭小子每次都是換了散碎的洱片回來,說那陸家茶樓的西峰不正宗,也就是這不值錢的洱片還可以湊合。
陸家的西峰能不正宗么?整座詹州城誰不知道他陸家的高祖當年是楚家人的伴讀?”
“后來得遇仙師,我在仙師座前磕了九九八十一個響頭,只盼著能讓你二爺有個好出息,可仙長說了,仙緣難求,你二爺他沒這個命?!?p> “你二爺一聽就笑了,對著我歡快地吵吵,‘哥,合該我沒這個命,這修道成仙的機會咋能就這么廢在我身上?你再加把力,給我弄個侄子出來,咱們徐家可都指望他了’?!?p> 兩行濁淚從深陷的眼窩子里淌了下來,徐博就著壺嘴“咕咚咕咚”將一壺涼洱片喝盡,也不知是品茶還是品淚,
“別人都道徐家二爺因著有我這個點石成金的大哥一輩子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卻不知若沒有你二爺老夫三十年前就是一副沒棺下葬的枯骨!”
徐博將老臉一抹,將茶漬淚痕一并擼去,雖是眼中血絲依舊,可那壯士遲暮之感卻是走了個干干凈凈。
“大夫怎么說?”
語氣森然,正聽得入神的徐英身子猛地一抖,隨后顫著聲說道,“雖然有清風仙長留下的化傷膏暫時止住了血,可傷口還是爛的厲害,大夫說了,這經脈已斷,就是傷口痊愈,恐怕二爺?shù)膬芍皇忠彩菑U了?!?p> “呵呵,這化傷膏乃是清風仙長賜下的仙藥,別說是小小的止血,就是接筋續(xù)脈又有何難?區(qū)區(qū)兩根枯枝,焉能厲害如斯?”
“好手段!當真是好手段!只這一手,當浮一大白!”
徐博雖是在笑,可臉頰嘴角的老肉卻是一絲動彈都沒有,湊近了看著,反倒是比哭都要難看些,搖頭晃腦之際一雙老眼瞇縫著露出兩道寒芒。
“清風仙長怎么說?”
“仙長那里傳話過來,一切無需擔心,少爺在上都宮自會好好安排。”
聽徐英提到少爺,徐博臉上的厲色稍霽,
“人敬我一尺,我還人一丈!
玉石房的生意只是小道,便是整間都寶齋都給了他王年又如何?仙凡不屬?沒錯,我徐家如今只是凡夫俗子,比不得你明月上仙,待我兒習得真道仙法,爾瑕疵小人,又有何懼?
還有那林石,什撈子虎王?呵呵,大宋道成皇帝都沒輪到,我倒要看看他這個泥腿子是不是真有修道成仙的命!”
“嘭~~”
徐博右手懸空往下一拍,那做工精巧的紫砂茶壺似是被無形之力壓著,“喀拉”聲響中從壺蓋開始,竟一層層地碎成了渣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