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就委屈林公子與李公子在這暖玉閣中將就一晚，明日啟程上都宮，一應用度徐府都已經(jīng)全部備妥，二位盡可安心休息?！?p> “徐老爺客氣了，這么好的被子枕頭，石伢子見都沒見過，又怎么會嫌棄。”西廂房門口，石伢子抱拳感謝道。
方才偏廳里山雨欲來風滿樓，卻隨著石伢子一句“到此為止”也就風停雨歇了。
若按常理來說，有了“桌腿”這事兒，再給他徐博十個膽子，他也不敢把石伢子與自家的小霸王安排在一個屋里頭了。
可偏偏上仙的旨意是“將四個虎子都安排到暖玉閣住下，明日一早正好動身?！?p> 沒奈何的徐博只能暗自咬牙把徐望峰單獨拎到了暖玉閣的東廂房里好一頓呵斥，又千叮嚀萬囑咐地告誡王德第好生陪著少爺，切勿再生事端，又留下徐英名為照顧實則看管著兩人，這才緊趕慢趕地來到西廂房里，給石伢子和李進賠個不是。
這漓陰城里的人都道徐家富可敵國，徐博與徐朗二人是穿不完的綾羅綢緞，享不盡的國色天香。
卻不知高處不勝寒，行差一步便是萬丈深淵。
好一番客套說辭，見石伢子確實沒有深究的意思了，徐博這才長舒了一口氣出了西廂房。
只是剛進了大廳，聽著東廂房里自家兒子與丫鬟、王德第的調笑聲，再回首望向安安靜靜的西廂房。
徐博這一顆心便是不住地往下沉。
徐英方才趁著空，已將徐望峰箭射李進一事一五一十地向他稟告了個清楚，連石伢子后來的表現(xiàn)也不曾遺漏。
這也就解釋了為何石伢子小小年紀居然知道在自己對徐望峰“痛下殺手”時出言勸阻。
合著人家人小鬼大，心里頭跟明鏡似的一清二楚。
李進生性懦弱，王德第又被訓得服服帖帖，只剩下一個石伢子，卻不是什么省油的燈。
“不愧是虎王資質，當真是慧根天授?！被叵肫鹦煊⒙詭忠獾膰@息，徐博心里頭也是一陣長嘆。
自家兒子什么德性徐博最是清楚不過，用一句“天降魔王紈绔子，地生兇煞虐凡塵”來形容那都不為過。
先是老二，又是峰兒，他徐家已然是大大地得罪了這明月仙長。
峰兒若還是這幅爆裂脾氣，等明日上了山，就算那盧明月不幫著拉偏架，只說打坐、修行、敬師這些個仙門日常，峰兒如何斗得過這心思深沉的石伢子？
只盼著清風仙長沒有在他師尊面前失了恩寵，好歹還有個照應，就算學不到長生不老之術，也不至于在那仙山上橫禍纏身。
“哎，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毙觳陀珠L嘆一聲，無可奈何。
與那些一朝得勢便目中無人、唯我獨尊的粗陋漢不同，從曾經(jīng)打行的白紙扇到如今富甲天下的徐半城，徐博始終是“富貴不曾迷妄眼，浮云終未改素心?！?p> 金山銀海，你有命去享才是真的。
萬一在上都宮中折騰出個好歹來，還真不如不是這庚寅虎子的命格，在這詹州府里稱王稱霸呢。
……
石伢子送別了徐博回到房內，一抬眼人便傻了幾分。
只見李進團著手貼在床腳邊上，一見石伢子進來便趕緊跪下磕頭道，“林少爺，床鋪已經(jīng)收拾好了。”
“你這是做什么？！”石伢子又好氣又好笑，趕緊小跑過去將他扶了起來，“我一個鄉(xiāng)下窮小子，怎么當?shù)闷鹕贍數(shù)姆Q呼?！?p> ”?。俊?p> 李進被石伢子這一出給整懵了。
他只是為奴為婢慣了，卻不是那種察顏觀色、能說會道的機靈人，當即呆呆地開口道，”可徐大管事不是說你不是王大掌柜的內侄么？“
在李進看來，這徐家大掌柜的內侄可不就是小少爺了么？
”噗嗤~“
擔驚受怕了一整天，終于能和個同齡人獨處，石伢子這緊巴巴的心思也是放松了下來，”我若說前日里，我還是個靠撿婆婆家菜葉過日子的，你信是不信？“
”怎么可能？！“李進張大了嘴巴，憨憨地問道。
李進瘦瘦小小，天生長著副苦瓜臉，兩道眉毛像八字似的耷拉在額頭上，眼角總往下垂著。
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
就李進這樣的長相、心性，被徐望峰這等紈绔子弟撞上了，自然是難逃被戲耍作踐的命。
轉到石伢子這邊，心里頭卻是一聲嘆息，同是泥腿子出身，誰又比誰好得到哪兒去。
當下也不賣關子，便把自己的出身行止，這一路的大約經(jīng)歷七七八八地講了一遍，只是把王年搶拉虎子的陰私心思與徐博的刻意拉攏這些個東西都抹去了不提。
即便如此，那王家?guī)X的苦熬日子、安陵江上的左支右絀也是聽得李進目瞪口呆。
”與你比起來，我這邊卻是平常的緊了?！巴强喙?，這李進的話匣子便也打開了。
李進就來自這漓陰城，是城中得月樓里的跑堂之子。
得月樓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在城西的海門街上占著一幢三進三出的二層木樓，老板精明計算，上下兩層滿打滿算只用了四個伙計，李進的父親生性木訥按說不是跑堂的料，可得月樓的老板卻是一兩肉能摳出半兩血的人物，李進父母每日天不亮就起床，一直做到打烊。洗、掃、擦、吆喝，兩個人干了五個人的活不止，可偏偏心眼實成的夫妻二人還感恩戴德不已，原因便是夫妻二人當年家鄉(xiāng)水患逃難來了漓陰城，在酒樓外吞著口水的時候被老板瞧見收留了下來。
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便是周遭食客、幫閑的都看不下去了卻也不好多說什么，李進的性子隨他父親，自小便是被掌柜的喝罵著長大的，四、五歲起便幫著廚房收拾起豬下水，洗衣、搬柴、做飯……樣樣都不曾落下。
“林石是我大名，在王家?guī)X大家伙都管我叫石伢子，你今后喚我石伢子便是。”聽完了李進的故事，石伢子也是唏噓不已，自然而然地生出些親近感來。
“石~~石伢子？”李進輕聲念了兩邊說道，“真好聽?！?p> “你呢？你有乳名么？”
“我？爹娘都管我叫來福?！崩钸M說著臉上微紅。
他沒說完全的實話，爹娘確實是這么叫他的，而且是叫了整整六年，在進徐府以前他都叫這個名字，李進？得月樓里沒有這個名字。
“來?！边@名字是掌柜的起的，對掌柜的來說李家就像是他的下人，取個“來?！钡拿衷⒁庀矚饽潜阕銐蛄?。
李進這名字是徐家怕污了上都宮的仙氣特意改的~~~
若是換了徐望峰他們，李進是萬萬不敢說出自己乳名的，徐家大少爺肯定要嫌“來福”兩個字丟盡了他的人。
石伢子倒是沒覺得“來福”這名字有什么不妥，雖然書里常常有說那些個達官顯貴的喜歡給自家的下人取些“旺財”、“來?！敝惖拿郑赏跫?guī)X里叫“二狗子”、“三犢子”之類的多了去了。
窮苦人有窮苦人自己的活法，起碼石伢子覺著“來福”這名字不錯，挺討喜的，光從字面上看比他這“石伢子”那是強多了，石伢子、石伢子不就是意思名字里帶了個石頭的小子么。
看到石伢子是真打心眼兒里喜歡自己的乳名，李進忍不住嘴角一蕩，輕聲道，“那以后我就喊你做石伢子？”
“這就對了，我以后便喊你來福?！?p> “石伢子~~”
“來福~~”
“石伢子~~”
“來福~~”
“呵呵~~”
兩人躺在床上天南地北地聊著，也不知說了多久，不知不覺間這外邊的天色便已經(jīng)全暗了，除了時不時地傳來幾聲蛙鳴，這偌大的暖玉閣里一時間竟變得靜悄悄的，連對面鬧騰了好一會兒的東廂房里都沒了動靜。
李進也已經(jīng)沒了聲息，沉沉地睡過去了
身下是散發(fā)著陣陣少女香氣的暖褥，雙手墊在腦后的石伢子望著高高的房梁倒是有些睡不著了，一幕幕的人和事走馬觀花般在眼前略過。
今日遇到的一切都要比那書里說的故事真切得多，陷害、殺人、神仙、紈绔~~每一樣都比說書人講得更加入木三分。
“為了一個修仙的機會就已經(jīng)斗成了這樣，也不知到了山上又是哪般光景？”
“不要！”
“我沒有！”
“不要殺我！”
“不要殺我！”
身旁突然傳來一陣低呼，卻是熟睡的李進緊緊抓著被子縮成一團，緊皺著眉頭在那里做惡夢呢。
“哎~”
石伢子嘆了口氣，伸手將他抱了過來，猶如小時候做惡夢母親待他一般，輕輕拍打起李進的脊背。
“娘~”
或許天下間母親哄娃娃的手段都是一般模樣，石伢子只是輕拍了兩下，就見李進的眉頭漸漸松開，神色間竟開始流露出一絲淡淡的喜意。
“或許是在夢中見到他娘親了吧？”
瞌睡蟲越來越重，迷迷糊糊間石伢子舉起的手掌越來越低，一直到最后竟是覆在被子上，沉沉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