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著何貴生意外而殷切的目光,何金榜繼續(xù)道:
“做生意,我也略微懂一星半點。若要如此大量米糧,即便金字房的儲糧都拿出來,離伯公想要的本金也還差得遠(yuǎn)。”
何金榜頓了頓,突然轉(zhuǎn)了個話題:
“伯公知道,我家里做當(dāng)鋪也有兩三代人了。做朝奉的,首要便是眼光得準(zhǔn),”
何貴生點點頭,言有深意地接:“你年紀(jì)輕輕便是大朝奉,確實眼光如炬。”
“其次吧,便是會得察言觀色。六路八方,三教九流,見著都能說上話?!?p> 何金榜停下,喝了口茶,手扶在他帶來的包袱上。何貴生順著他的動作看向那個包袱,眼眶微縮。
“咱們何氏一族,樹大了有枯枝,不足為奇。”
何金榜說完,手指點了點包袱。
何貴生大約猜到包袱里是什么了。
手頭緊欠周轉(zhuǎn)去典當(dāng)行的有之,可那見不得光銷贓毀跡亦有之。他們清灣鎮(zhèn)一頭連著西江,另一頭有港口入?!谓鸢裰佬┦裁?,可太不令他意外了。
“依你看,這枯枝該如何?”
“伯公,我哪曉得這個?!焙谓鸢褚幻嬲f,一面將手里的東西放在了何貴生手邊:“上面有房頭,祠堂里,還有太叔公們呢?!?p> 聽見“太叔公”,何貴生瞇了瞇眼,從何金榜看向他放下的包袱,終于點了點頭。
“你不問問是什么生意?”
“瞧伯公說的,做我這一行,不追究來處不操心去處,最重要是守規(guī)矩,講公道?!?p> 包袱里面的東西,何貴生一樣樣看過去。貪圖享受揮金如土,或是持家不當(dāng)入不敷出,各房有各房的難處,各家有各家的過法。
單靠這些……若太叔公或房頭一狠心,下狠手收拾了這些人,這些東西也逼不出全族的儲糧。
直到他看著面前一張當(dāng)票,是個死當(dāng)。當(dāng)票上的當(dāng)物、當(dāng)期、金額等,何金榜都仔細(xì)說了。
想再多問幾句,何金榜只是和氣地笑。
一行有一行的規(guī)矩。
可末了,他加了一句:“前些日子玉字房的何玉衡被行了家法?!?p> 一句話說得何貴生心里一顫。
何玉衡因爛賭鬧到了他們玉字房頭,算是屢教不改,房頭便直接將其扔進(jìn)了祠堂,當(dāng)著祖宗的面,杖五十,往后不得入祠堂。
這已是極重的懲戒,若再犯,便是逐出族譜了。
可何玉衡的破毛病,自十多歲便如此,如今二十郎當(dāng)依然荒唐,怎么玉字房突然就想起收拾了?總不能因為他年紀(jì)大了吧。
何金榜家的當(dāng)鋪開在城南,就挨著蓮花棚。蓮花棚本來就有各式博彩,棚子外面更是勾欄酒肆賭坊鱗次櫛比。
當(dāng)鋪么,五行八作魚龍混雜之地才算旺鋪。金榜家的長興當(dāng)鋪生意一直不錯。
這是何玉衡當(dāng)出去的?不能。族里都知道長興是何家金字房產(chǎn)業(yè)。
大約是賭坊。
何貴生再仔仔細(xì)細(xì)將當(dāng)票看過。這些貨物經(jīng)了賭坊的眼,還有不知道什么人的眼。天底下明眼人多著呢!何貴生心又抖了抖。
這一日,何貴生一整日都沒出門。
隔天,何貴生再尋了一次太叔公。這次祠堂里的太叔公們點了頭。
但房頭里面除了榮字和金字,還有何貴生所在的貴字,還是誰都不同意。拿全族儲糧去做生意,黐線啊,【1】搞不好就是冚家鏟!【2】太叔公又怎樣?活命要緊。
鬧到祠堂,太叔公翻來覆去就只說,哪一房不滿意去找何貴生,誰做的事誰擔(dān)著。前一句還好,后一句……
各房頭都是一房里德高望重那個。德行什么的,也要看依什么標(biāo)準(zhǔn)。但至少都是不癡不聾,自己這一房里的事,微查秋毫之余,知變通能通融。
禾稈蓋珍珠雖有之,但大多花被蓋雞籠。里頭的污糟事,不足為外人道。
剛開始還有房頭揪著房里的子弟來鬧,一來二去,人是暫時走了。但要他們真的拿出糧來,各個還觀望著,畢竟,何家有八房呢。
最后,都只瞧著還未出面的玉字房。
若說治家嚴(yán)謹(jǐn),那自然是玉字房。雖不及貴字房那般出過舉人,可前朝也出過探花。直到今日,族學(xué)都還握在玉字房房頭何玉持手里。
入了族學(xué)吃住都包了,成績優(yōu)異每月還有獎賞。所以何氏族里家家都愿意把孩子送族學(xué),不僅多了讀書這條出路,還能省不少花銷。
可這也意味著族學(xué)是個不停往里添錢的無底洞。族里每年是往里面添錢,可哪兒夠呢!玉字房愛拿著,誰也不眼紅不多話。
眼看著立冬了,宴請迫在眉睫。何氏族里的儲糧后頭還牽連著好多事,何貴生心知肚明。
他想了想,拿出早就備好的東西,讓富貴帶著去送給了玉字房的房頭何玉持。
富貴進(jìn)何玉持書房的時候,何玉持正抱著小孫子教認(rèn)字。富貴進(jìn)去深揖見禮,卻遲遲不見何玉持發(fā)話,便只好繼續(xù)揖著。
直到何玉持手把著手,讓孫子寫完了一個“孝”字,方才抬起頭,略帶驚訝地說:
“富貴多早晚來的?貴生可好?”
認(rèn)真算起來,何玉持算是何貴生的堂兄。
“謝老爺?shù)胗?,我家老爺挺好?!备毁F總算能微微直起近乎僵硬的上身。
說完,再低頭躬身,恭敬得不能再恭敬地上前兩步,將東西放在何玉持的書桌上,隨即小心翼翼退開幾步。
何家雖大,但做到富貴這樣的,各房房頭的脾氣一定都得曉得。在這位玉字房房頭跟前,一定要恭敬,要當(dāng)祠堂里的太叔公們那般供著,事就好辦得多。
何玉持指著面前這個家常包袱,問:“是什么東西?”
“我家老爺說兄長主持族學(xué)辛苦,讓我給帶了些茶葉過來?!备毁F再次畢恭畢敬地答。
何玉持將小孫子交給門外的嬤嬤,自己回轉(zhuǎn)過來,看了眼富貴,略一彳亍,吩咐了句:
“行,我收到了,你回吧。”
富貴并不多話,躬了再躬,揖了又揖,方才退出去。
何玉持緩緩打開茶盒,里面不過是用紙包著的白鶴茶。
看得他眼皮直跳!白鶴茶產(chǎn)自羈縻州。
茶葉蓋著的紙上似乎有字,他用手撥了撥,看清楚后,心底一片冰涼。
何玉持坐著幾乎成了石像,直到外頭又想起小孫子的笑聲。他動了動胳膊,慢慢拿起張紙,才寫了個幾個字,又團(tuán)成一團(tuán)扔了。再拿,再寫……
反復(fù)幾次,終于放下筆,想了想,終是嘆了口氣。抬腳出門,往何貴生家走去。
何玉持出門都忘了將書房門關(guān)上。院子里的小孫子掙脫了嬤嬤的手,動作極迅速且準(zhǔn)確地入了書房。嬤嬤不敢跟進(jìn)來,老爺書房她們可不能進(jìn)。
小孫子想去拿桌上的筆,不小心打翻了那盒茶,里面的紙也隨之飄下。
紙上有個像是畫了個站著的人,手里握著根棍子,穿衣發(fā)飾都很奇特。小孫子覺著好玩,撿起來朝嬤嬤揮動,急得嬤嬤連聲叫他放下。
好歹拿糖將他哄了出來,那張人像的紙被隨手扔在地上。嬤嬤不敢進(jìn),轉(zhuǎn)身將門關(guān)嚴(yán),趕緊去叫老爺?shù)男P來收拾。
他們都不知道這人像其實是羈縻州土司法令上的,由何貴生從當(dāng)給當(dāng)鋪的一張買賣合同上錄下來。
【1】黐線:神經(jīng)病
【2】冚家鏟:全家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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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棋司棋
新手確實很難控制住不旁逸斜出,所以小說會很多旁支細(xì)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