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萬卷齋就是宣平二年京東路學(xué)子鬧事后，章皇后將自家的書局，發(fā)展成了帝國第一家的書齋?；适以坏脧纳膛c民爭利，只是這書局原本就是章皇后嫁妝里的，后來也沒有歸入內(nèi)務(wù)府。
鄭以馳名下的產(chǎn)業(yè)，除了皇子應(yīng)有的皇莊，還有郭家給他母親的田地莊鋪，而萬卷齋就是章皇后臨去前特特指給他的。
鄭以馳這一趟是要他自己過來打理產(chǎn)業(yè)，萬卷齋自然也在其中。只是這萬卷齋原先是章皇后一手建立起來，沒有留給太子卻給了他，許多人都不明白這里面的用心。鄭以馳隱約猜到一星半點，卻也不敢露出來，天威難測。
每年的賬冊都不曾看，轉(zhuǎn)手就丟給打理皇莊的內(nèi)務(wù)管莊，而他平時用度，都直接從郭家的產(chǎn)業(yè)生益中走賬。官家問過他，鄭以馳便使出他那皮賴的功夫，借口官家和章皇后給的是攢著讓他娶媳婦兒的，始終不曾動用。
至于萬卷齋的一應(yīng)開銷運作，他確實毫不知情。
這次官家讓他親自打理自己產(chǎn)業(yè)是人盡皆知的旨意，萬卷齋掌柜找他也是應(yīng)有之理。唉，何必為難下人，鄭以馳一邊想一邊十分不情愿地起身，躲不過去只能面對了。
黃掌柜黃萬喜原本是忠國公世子章竹川身邊的一個小廝，父親是忠國公府里的掌柜，自小也學(xué)了些，挑到章竹川身邊就跟著讀書識字，后來章皇后出嫁將他一家子給了章皇后。
萬卷齋往南開分號的時候，章皇后放了他的身契，委了他做掌柜，照看一二。
黃萬喜二十余年間將萬卷齋從荊湖開至廣南，也從管事一路做到統(tǒng)領(lǐng)一方的大掌柜，勤懇吃苦自不用說，天資和運氣差一點兒都不行。
自萬卷齋移到這二皇子手里，黃掌柜的帳就年年只送進內(nèi)務(wù)府，一點消息也無。開始以為魏王尚小，需時日接手，待到魏王成年建府也沒聽到一星半點兒吩咐，黃萬喜就犯了嘀咕。
沒人指手畫腳自然舒服，可以后查出什么錯處也說不清啊。
這兩年心里越發(fā)不踏實，便讓二兒子每年跟著商隊往京城跑，一住三五個月，想辦法打探消息?？晌和跖c章府的一點牽連也就是章皇后的教養(yǎng)之恩，黃萬喜這個生意人哪兒能探到皇子的消息。
市井中的傳聞倒是不少，多為鄭以馳如何如何紈绔，如何如何奢靡。
黃萬喜以商人的自覺，對這些傳言將信將疑。
章皇后他是知道的，章皇后教養(yǎng)出來，又特將萬卷齋指給他，要說這魏王就是個扶不起來的紈绔，他是完全不信的。只是這魏王到底如何，實在是全然不知。
商場上做不到知己知彼就是自尋死路，何況這還是自己的主家，稍有行差踏錯都能讓他們一家萬劫不覆。
這次魏王來了，還頂著旨意要親自打理，黃萬喜自是求之不得，吃幾次閉門齋根本無足掛齒。
今日云山到門房安排出行，黃萬喜便趕緊迎上去左一個云爺又一個云爺，好話說了一籮筐，求著云山幫忙引薦。
云山其實知道自家主子遲早得見黃掌柜，只不過能拖一時是一時，便答應(yīng)幫他傳一聲。待到他領(lǐng)著千恩萬謝的黃掌柜進了前院書房，鄭以馳已在空寥寥的房內(nèi)等得煩躁無比。
黃掌柜遠遠看見綾衫人影，大馬金刀地坐在圈椅上，趕緊低下頭。
眼觀鼻鼻觀心，眼尾盯著云山的鞋子跟進書房，離云山一步遠的地方站定，聽得云山稟報話音一落，立刻跪了下去磕了頭。
等黃萬喜全了禮，鄭以馳才道：“黃叔多禮了，快坐?！?p> 黃萬喜把頭埋得更低，更是不敢起身。
鄭以馳愣了愣，說：“黃叔是跟著母親的老人，我叫一聲叔不為過。”然后看了看云山。
旁邊小廝搬來一張矮帽椅，放在鄭以馳右下手，云山上前扶起黃萬喜：“黃掌柜已行了大禮全了禮數(shù)，快坐吧?！?p> 一邊說一邊手上使勁，黃萬喜竟覺得身子完全不聽使館，生生被抬了起來，心下訝異更濃，也暗自慶幸從不曾小看眼前的魏王。
黃萬喜全身僵硬地坐下，拿捏了再拿捏，說道：“王爺自小知禮，體恤下人，是王爺心善，仆不敢亂了禮數(shù)。”
說罷又站了起來，恭敬無比：“仆得知王爺?shù)竭@廣南府，高興得夜不能寐，終能見上王爺一面。”
站著說話黃萬喜自在多了，也說得順溜起來：“……萬卷齋在南邊經(jīng)營至今近十載，賬冊已謄抄了副本，請王爺過目。今日帶來的是近一年的，往年的看王爺是現(xiàn)拿來還是過兩日？”
黃萬喜幾句話間就轉(zhuǎn)到他商人本職上。這黃掌柜雖為人圓滑，卻不奸猾，審時度勢更是了得，十分明白在這樣的貴人面前耍不得機靈，也實在犯不著。
簡明扼要地說明來意，便垂手立在一旁等吩咐。
鄭以馳萬分為難地看著小廝捧著的賬冊，抓耳撓腮跟黃萬喜打著商量：“黃叔，這冊子……唉，這冊子我也看不懂，唉，這，先放著吧，我得找先生現(xiàn)學(xué)。黃叔可別再送了，我能看完這本就不錯了?！?p> 黃萬喜猶豫片刻，便道：“王爺，自京城往南，荊湖路、廣南路偏遠，自宣平八年開設(shè)分店，起初還時時從京城運書，運費損耗都十分驚人。待到逐漸將雕版運送至?xí)?，在?dāng)?shù)赜×朔诺綍S售賣，現(xiàn)已大部分靠當(dāng)?shù)赜≈屏??！?p> 頓了頓，見鄭以馳不曾說話，便繼續(xù)：“廣南路重商，旁的書倒還罷了，朝廷的邸報時時供不應(yīng)求。”
鄭以馳明了，朝廷邸報必須在京城雕印再運往各地，耗費極高。而這黃掌柜不等他問，便將萬卷齋重要的開銷和收益點給他，以示衷心。
鄭以馳鄭重道：“多謝黃叔?！?p> 黃萬喜不禁抬頭看了眼鄭以馳，少年上身挺拔，面若滿月，劍眉星目，望之不俗。
想起當(dāng)年的章皇后，也是這般英姿颯爽。
黃萬喜趕緊低下頭，有些唏噓。
當(dāng)年，他也很年輕，也是如此這般朝氣蓬勃。
黃掌柜那一眼萬年，鄭以馳是看到了的，不禁又佩服章皇后的用人之道。能讓黃萬喜背井別鄉(xiāng)近十載，依然忠心耿耿，真是知人善用的最好注解。
表面上是萬卷齋開分號，其實只身前往帝國一方察風(fēng)土觀言路。
黃萬喜能十年間躋身南邊大掌柜行列，皇商背景自然是助力，可讓在商言利的湖廣商會敬重，游走于民風(fēng)彪悍宗族林立的各家，周旋于各族蠻夷十三行。
跟開疆拓土也不差什么。
鄭以馳那一聲多謝，發(fā)自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