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qiáng)行忍住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覺,李弘不敢再看那老乞丐的尸體,強(qiáng)行扭頭便看向小伍所在的墻角,還在抖動的的瘦削后背讓他斷了最后一點(diǎn)帶他走的念想,沒再猶豫,迎著月光,拍了怕身上的塵土,離開了自己在這個長安的第一個“家”。
月色中的陰影逐漸籠罩著乞丐窩,沒過了逐漸冰冷的老乞丐,沒過了鼾聲如雷的李三兒、王四兒,也沒過了死死捂住嘴巴、渾身顫抖的小伍。
長安,東市、春熙路。
圣后生辰,與民同樂,春熙路作為長安最出名的娛樂一條街,更是人聲鼎沸、熱鬧非凡。酒館食樓,交錯的杯盞中琥珀色的酒液散發(fā)著醉人的香味兒,頻起的筷勺間油亮亮的佳肴挑逗著食客的味蕾;青樓舞坊,薄透的輕紗也遮不住舞動著的曼妙腰肢,瑰紅的胭脂也止不住輕笑著的殷桃小嘴。
文人墨客,舉杯痛飲,公子王孫,放浪形骸,就連平時苦哈哈的平民百姓,也會在街邊酒肆喝完一杯濁酒后,對著不遠(yuǎn)處的巍峨宮殿感恩戴德。
而逃出乞丐窩的李弘,帶著自己的自由,在這充滿迷醉氣息的大街上陷入了迷惘,來往一張張火熱的面龐,讓久經(jīng)現(xiàn)代都市冷漠的李弘再次體會到了書本中的所謂煙火氣,不同于網(wǎng)絡(luò)上的表演,李弘感受到了真是,想那張清明上河圖那樣的真實(shí)。
他在一家名為“賀蘭酒館”的酒肆旁,找了個還算干凈的地方,盤腿而坐,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帶有古代漢風(fēng)的盛世夜景,直到一個牽著父母雙手的小姑娘將兩枚嶄新的銅錢小心地放在自己面前時,他嘴角那不自覺的笑容這才慢慢凝固。
對著那對澄澈的大眼睛中的同情與關(guān)切,他抽了抽嘴角,半僵著身體朝著這一家三口作了個揖,小女孩這才綻開笑容,在父母寵溺的輕呵中蹦跳著走遠(yuǎn)。
很快,李弘也習(xí)慣了,因?yàn)樵诙潭痰牟坏揭混南愕臅r間,如此的施舍上演了多次,有像之前一樣的善良小蘿莉,也有慈眉善目的老奶奶,也有穿著絲衣的大姐姐,她們走過時無不停下,憐愛地摸摸自己的小臉,然后遞給自己些許銅板,甚至有位豐腴的美婦一把將他抱起想要把他帶回家,但最后還是迫于身邊臉色泛青的丈夫,這才帶著幽怨一步三回頭地離開,最后,李弘的面前已經(jīng)多了小半碗銅子兒,哦,連這個碗都是身旁的這個酒肆的老板娘連帶著些許吃食給他的。
看著這碗銅錢,李弘陷入了沉思。
“乞丐,難道是個掙錢的活計(jì)?”
李弘不禁對于自己逃離乞丐窩產(chǎn)生了些許動搖,正當(dāng)他懷疑人生之際,一只黑手慢慢地搭在了他的碗上,朝著碗內(nèi)的銅子兒游去。
“啪”
李弘一把將這個不規(guī)矩的手拍落,隨即如同老鷹撲食般護(hù)住自己的財(cái)富,然后警惕地看向那只臟手的主人。
“咦,好大的酒氣?!?p> 那人不知何時躺在了自己身邊,披頭散發(fā),身著青衣,若不是衣物還算完好,以及這一身酒氣,就憑著上面打鐵般的污漬,李弘就足以認(rèn)定是同行攪局。那人雙眼虛閉,若無其事地收回了微紅的左手,右手不知從哪里掏出來一直油亮油亮的葫蘆,放在耳邊搖了搖,聽到里面液體的晃動后,便仰起頭“咕嚕咕嚕”地朝著嘴里傾灌黃色的酒液,些許液滴甚至飛濺到了李弘的臉上。
余光瞥見身旁的這個小乞丐一邊擦著本就黑漆漆的臉一邊一臉嫌棄地朝遠(yuǎn)處挪了挪屁股,酒鬼心里又好氣又好笑,好嘛,老子沒嫌棄你,你個小家伙反而嫌棄起我來了。
“到底還有點(diǎn)意思。”
青衣酒鬼放下酒葫蘆,抹了抹嘴巴,滿臉的陶醉,看到一旁抱著木碗全神戒備的小乞丐,笑著搖了搖頭,將自己那酒葫蘆扔到李弘的腳下,擺了擺手,說到:
“來一口,就當(dāng)是我賠罪了。”
酒鬼看到李弘不為所動,甚至臉上的嫌棄還多了幾分,故作姿態(tài)地低下了頭,朝著小乞兒做了個鬼臉,叫囂道:
“果然還是小屁孩兒,沒意思?!?p> 說罷,便要拿起自己的酒葫蘆,可是李弘?yún)s是更快一步,一把抄起那只葫蘆,對著面前這個恬不知恥的酒鬼,拔開塞子便灌了一大口。
酒液入喉,不似前世白酒那般灼烈,雖然酒香濃烈,滋味反倒是甜綿醇香,李弘砸吧砸吧嘴,朝著看笑話的酒鬼微微一笑,又猛地灌了一口,一口之后又是一口,最后竟像個真正的酒鬼一樣將瓶口塞進(jìn)嘴里牛飲了起來。
青衣酒鬼看著自己當(dāng)來樂子的小家伙一口接著一口的灌著自己的美酒,一時也是目瞪口呆,但隨即又想到什么,臉色一變,趕忙撐起身子,劈手奪過自己的寶貝葫蘆,放在耳邊搖了搖,空余那空蕩蕩的破風(fēng)聲,酒鬼一下子面如死灰。
“沒了,都沒了,我的酒啊?!?p> 而罪魁禍?zhǔn)讌s向后倒退了幾步,一屁股坐在了臺階上,然后打了個酒膈,舔了舔嘴唇,對著天上的那輪明月怔住了。
“原來,今天是八月十六啊,呵呵,十五的月亮十六圓,沒想到在這個世界也是一樣的啊?!?p> “也不知道老爹怎么樣了啊,雖然平日里一幅恨鐵不成鋼的楊子,但現(xiàn)在也一定也很傷心吧?!?p> “而我現(xiàn)在變成這個樣子,處于這樣的一個地方,雖說暫時獲得自由,那以后怎么辦呢?還當(dāng)一個小乞丐嗎,還是靠著自己魏王世子的身份尋求庇佑?”
“呵呵,假如我這身份就這樣暴露出去,估計(j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就沖著一個藩王世子到了京城竟成了一個小乞丐這單單一件事,就可以看出足夠多的貓膩,倘若現(xiàn)在跑到官府去,先不說會不會當(dāng)成傻子趕走,就算真的被證實(shí)了身份,沒有足夠的保護(hù)自己也決不會看到明天的太陽?!?p> “而且,我還殺了人啊?!?p> 煩躁感夾雜著難以忍受的惡心讓李弘的胃部再次翻涌,生活不易,乞兒嘆氣。
“唉,活著真難啊?!?p> 借著酒意,李弘長嘆一聲,卻惹的那青衣酒鬼猛翻白眼,只聽他極為心疼地說道:
“你嘆氣?你嘆什么氣?老子還沒嘆氣呢!這可是賀蘭大家釀制的半年愁,被你喝了大半,老子都沒的喝了?!?p> 李弘也不在意,破罐子破摔地把懷里的那只碗踢到了青衣酒鬼的腳下,擺了擺手道:
“喏,酒錢,不用找了。”
看著在腳下晃動著的木碗,青衣酒鬼反而覺得有趣了,如此浪蕩氣質(zhì),反而更合他的心意,他頗為欣賞地看向李弘,問道:
“還能喝嗎?”
“有何不敢?今朝有酒今朝醉,上酒!”
酒勁上涌的小乞兒,滿臉通紅,但也不甘示弱,這蜂蜜柚子茶一樣的玩意兒算啥,老子能喝到你胃穿孔。
“哈哈哈哈,好,爽快,我柳白此生最愛飲酒,想不到如今碰到了也深諳此道的小友,等著!”
他哈哈地大笑了幾聲,從碗里摸出了兩枚銅錢,雙指微微一勾,再次伸直時,兩枚銅錢已經(jīng)穿過帷幕,深深地嵌入酒肆柜臺中。
“小二,上酒,十年青!”
酒肆中嘈雜的聲音頓了片刻,稍后又恢復(fù)了過來,不過酒客的目光都四四兩兩地飄向門外的一大一小兩個酒鬼,言辭討論也頗有戲謔:
“喂,猜猜柳白這個酒蒙子又犯什么傻?”
“誰知道呢?不過你說這個干啥,看熱鬧就行了,別多嘴,小心被賀蘭大家給趕出去?!?p> “我就不知道這個爛酒鬼有什么好的,賀蘭大家憑什么對他……”
“噓——,噤聲,不要命啦,在賀蘭大家的地盤說這個,你忘了去年王富的下場了?”
“……”
似乎想起了某個血肉模糊的場景,那個酒客的臉霎時白了三分,不再言語。店小二似乎見怪不怪,看著帷帳后的身影微微頷首,便熟練地拿出鑿子,用出吃奶的力氣撬出兩枚銅板,掏出賬本,邊記邊唱道:
“柳先生,十年青一壇,記賬二文?!?p> 酒已送上,青衣酒鬼柳白卷起衣袖,斟了淺淺的一碗,遞給倚在石階上的李弘,待他飲盡,才如數(shù)家珍地說道:
“此酒香醇之至,初嘗唯有鮮甜,飲罷才有絲絲苦意上涌,更顯此酒之美味,小友覺得如何?”
“好喝?!?p> “再來一碗?”
“滿上!”
“好!”
就這樣,小二柜面上有多了數(shù)十個凹槽,而店外的的一大一小早已爛醉如泥。
大的彈著舌頭問道:
“老弟,你愛酒嗎?”
小的也彈著舌頭回到:
“愛?!?p> “有多愛?”
李弘抱著酒壇,強(qiáng)撐著快要睜不開的眼皮兒,想起了當(dāng)年為了在酒桌上裝逼而背的那首詩,便朝著柳白,一字一句的說到:
“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
地若不愛酒,地應(yīng)無酒泉。
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
已聞清比圣,復(fù)道濁如賢。
賢圣既已飲,何必求神仙。
但得酒中趣,勿為醒者傳?!?p> 說擺,便一頭栽倒在地,完全沒有在意已經(jīng)愣住了的柳白,他端著的酒碗的手不停指揮地顫抖著,就想著他自己的心一樣無比動搖。
“好一個‘愛酒不愧天’,好一個‘何必求神仙’!”
“哈哈哈哈,吾道不孤啊,賊老天啊,為什么不讓這個孩子早生幾年,此等知己,此世難尋啊!”
中年男人笑罷了、罵罷了、嘆罷了,便飲盡了碗里的最后一滴,抹去了眼角的淚花,抱著懷里的酒壇,倒在了李弘的邊上,盡管滿身酒氣,但那亂發(fā)后的那對眼睛,卻如星河般璀璨。
酒肆內(nèi),帷帳后,燈盞前,帶著紫色面紗的曼妙身姿,寫下了最后一個“傳”字,便吹干墨跡,眼中是自己那娟秀的小楷,心里卻滿是那豪氣十足的:“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保聊嗽S久,她才喃喃說到:
“你們李家的,都是變態(tài)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