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三十九年,冬十一月,立冬,駱越北涼軍臨時駐地。
中軍大帳里,燭火灰暗,許渝托著下巴圍著沙盤走來走去,似在沉思,似在考量,燭焰把許渝的影子拉得修長。
帳內一角,許常舉著一把白天在駱越人身上繳獲的雁翎刀,砸吧砸吧嘴,“真是南國制的雁翎刀,你爹我看那幫越狗舉著這刀就頗有一種違和感?!边呎f便把雁翎刀翻了個面,“還是咱北國的唐刀得勁?!?p> 許渝嗯了一聲,許常癟了癟嘴,繼續(xù)自言自語,“等咱打完了回家,一定讓你娘好好管教下你,四十來歲的人了還是一個悶葫蘆!這怎么在官場上混,辛辛苦苦在戰(zhàn)場上拼命還趕不上那幫文人說幾句漂亮話。”
許渝受不了自己父親為吸引兒子注意的幼稚舉動,“爹,咱能不陰陽嗎?有空抱怨還不如過來看看地圖,想想下一步怎么走?!?p> “切。這地圖又不詳具,能看出來啥?”嘴上說不要,身體很誠實。許常把雁翎刀隨地一扔,從地上爬起來走到許渝身邊,學著許渝托著下巴研究沙盤。
“你小子是不是在想分兵?”
許渝搖了搖頭,沉默片刻,“現(xiàn)在還不能分兵。雖然我們白天在漉原幾乎滅掉了駱越四個部族,占據(jù)了駱越不少地盤,甚至者旨亞卓重傷生死未卜,但者旨亞輝和大祭司還在,駱越內部并沒有崩盤。而且,”許渝指了指沙盤上的兩個地方。
許常和許渝上陣父子兵也有二十幾年了,一點就通,“絳河和桐柏山脈?對了,地形才是我們的最大敵人。桐柏和樑渚都在桐柏山脈另一側,所以必須爬過桐柏山脈,這個季節(jié)爬過桐柏山脈又十分困難。”
桐柏山脈橫亙綿延豫州西南部,一直延伸到南國虛谷關,冬季的桐柏山脈地濕路滑,陡峭無比。
可許渝卻搖了搖頭,“地形確實是一大難題。我們是在越族的主場,駱越人想打游擊和伏擊輕而易舉。但我最擔心的還是南國人?!?p> 許常琢磨了一下,倒吸了一口涼氣,“南國人?”
似乎察覺了什么,許常猛地把臉湊到沙盤上下掃描,又確定了一下虛谷關的位置,再猛地扭頭看向許渝。
許渝點了點頭,給了許常一個肯定的眼神,“對。南國人不是傻子,他們肯定知道我們此行不是只打一個豫州,而是要用豫州做一個跳板在陸地上全面進攻南國四州。”
南北二十年,北國經(jīng)過多年養(yǎng)精蓄銳、休養(yǎng)生息后第一次南征,想要從什剎湖跨過絳河登陸荊州,結果北國水戰(zhàn)大敗,北寒水師被全殲。時隔二十年北國卷土重來,更換思路主打陸路進攻。
角落里的雁翎刀提醒了許常,許常搶過兒子的話頭,“所以南國是想把豫州變成南北戰(zhàn)爭的主戰(zhàn)場啊,越族可以說是南國的白手套了,南國的武器、軍隊加上越族的配合、豫州的地貌,這就是一場苦戰(zhàn)了?。√摴汝P在桐柏山脈盡頭,完全可以出兵攻擊桐柏山脈陰陽兩面。”
許渝又搖了搖頭,“所以這時候不能分兵,不然很容易被南國逐個擊破,甚至不能輕易跨過桐柏山脈。最怕北涼軍一跨過桐柏山脈,虛谷關便派兵跟在北涼軍后面追擊我們?!?p> 許渝又想到了什么,捏了捏眉頭坐了下來。許常想起了什么,逼問道,“你白天進豫州后吩咐白羽營,是不是派斥候去了絳河?”
許渝點了點頭,“對,雖然今年很冷,才立冬,豫州就積雪好幾寸。但是……絳河豫州流段河面沒有結冰,荊州那里更不能可能,我要是南明王,絕對會吩咐荊州的水師都督派軍艦沿絳河北上,阻擊北涼軍和秦山軍跨過絳河。”
絳河是貫穿兗州、豫州和荊州的一條九州最長河流,上游最遠至凍原的阿拉善,下游直接通到了渤海;而水戰(zhàn),一直是南國在南北戰(zhàn)爭中引以為傲的利器。
許常深吸了口氣,意識到了形勢已經(jīng)在他們不知不覺中變得嚴峻起來,“如果南國真這么操作的話,這一仗就不好打了啊?!?p> 許渝沉默片刻,似乎在思考破局之策,“明天先把絳河以西的地盤全部掃蕩一遍吧,不要留給駱越人伏擊的空子。讓秦山軍加快速度,我估計我們要準備和南國隔著絳河劃河對峙了。”
……
另一邊,東甌秦山軍臨時駐地。
白天的戰(zhàn)斗因為東甌的伏擊草草收場,聽說坐鎮(zhèn)中軍的曹管大發(fā)雷霆,把甲申營和津門營的中郎將狠狠訓了一頓,要求津門營一定要和掃蕩的輔兵保持安全距離,還讓高云山帶著甲申營回撤,不要冒進。
一場血淋漓的教訓似乎教給了輔兵戰(zhàn)場上的許多道理,后面遇見小規(guī)模的襲擊,負責打掃戰(zhàn)場的輔兵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搶救傷員,而是給自己遇到的每一個躺在地上的東甌人來上一刀。
伐木開道的輔兵們也更加勤快起來,他們深深體會到:你永遠不知道你忘砍的一顆樹上站了多少偽裝逼真的東甌弓箭手。
對越戰(zhàn)爭開始的第一天,會寧的輔兵二營四部四曲便肉眼可見地少了許多人。大家圍坐在一個篝火堆旁,沒有交流,沒有酣睡,所有人都對白天剛剛經(jīng)歷的鬼門關心有余悸。
路青山左臂上綁著白色的紗布,仔細擦拭手里的一張短弓,他深知在戰(zhàn)場上一支箭便是一個活命的機會。
意識到輔兵的裝備太過差勁,參謀給輔兵每一曲發(fā)了五副短弓,還給補充了武器。
路青山旁邊坐著的就是虞慶,他嘴里叼著一只自制的炭筆,把登記有所有會寧輔兵的木碟翻了個遍。
“老八沒撐住,失血過多,還沒送到合陽,人就涼透了。”
“順子箭傷還好,那東甌人的彎刀上有血槽和背齒,給小順的背豁了一個大口子。送小順的輔兵兄弟說小順情況不妙,還吊著口氣,現(xiàn)在在合陽,能不能挺過去就看今兒晚上了?!?p> 虞慶從懷里掏出一個小瓶子,自飲自酌,那是前兩天順子孝敬他的河州酒。
路青山覺得虞慶是在跟他說話,可又像虞慶是在自言自語。整個二營四部四曲,整個輔兵營地,整個天空,整個夜晚,都是那么寂寥,那么空曠,那么寧靜,只有虞慶的喃喃細語,回蕩在漆黑的夜晚中,如同幽靈游走。
虞慶把木碟往篝火堆湊了湊,瞇著眼拿炭筆開始勾畫起來,“來了七十四個,第一天死了十九個,重傷五個……呵,我這怎么面對會寧的父老鄉(xiāng)親哦。”
路青山把目光投向夜空,冬天的夜空依舊那么晴朗,似乎與昨晚的夜空別無二致,一樣繁星璀璨,一樣星光熠熠。
可看夜空的人,看夜空的人的心境,已經(jīng)大不相同。
“我們四部還算好的,李千夫長喊跑喊得早,八百來號人,能坐在這兒的還有六百多個。你知道三部嗎?三部是銀川、吳忠、中衛(wèi)、武威那四個郡湊起來的,有不少回人。今年那一片都鬧了雪災,收成不好,來當輔兵的都指望著撈幾兩銀子回去過年。結果三部沖在我們四部前面,八百號人就剩了二百多個,千夫長死了,百夫長也死了幾個。第一天就送在這里了,一條命換了十兩撫恤銀。今年過年的錢有了,明年呢?”
說著說著虞慶的眼角似乎閃爍起了淚花,不知他是在可憐三部的同袍,還是唇亡齒寒。
路青山有點不解,又有些感慨,他見識過更慘烈的戰(zhàn)場,也養(yǎng)就了更麻木更淡然的心態(tài)。
路青山望著遠方,不遠處似乎傳來了回人的歌聲,如泣如訴,余音裊裊,好像在召喚著逝去的同鄉(xiāng),要把他們的靈魂牽引回故鄉(xiāng)。
他聽著回人的歌聲,想著老八的插科打諢,想著順子的上躥下跳,想著一些才見了沒見面就很難再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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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遠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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