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三十九年,冬十一月,立冬,北國,梁州,漉原。
立,建始也;冬,終也。生氣閉蓄、萬物收藏,是為立冬。
這個時候,北國的冬天會進入一個更加寒冷的階段,大多數(shù)北國人都習(xí)慣性地待在燒著火爐、砌有火墻的屋子里。
立冬,委實不是一個打仗的好時節(jié)。
不過北涼軍的將士們并不這么覺得,冰雪只會煮沸他們身體里的熱血。
辰時剛過,衛(wèi)隊的好手便敲起了戰(zhàn)鼓,聲若奔雷,喚醒了沉睡在夢鄉(xiāng)里的北涼軍士。
不出一刻,北涼軍十二營攜虎豹騎共七萬人便列陣待發(fā),只等一鼓,便向正前方的高河叢林發(fā)起沖鋒!
戰(zhàn)爭爆發(fā)前的一刻總是很安靜,沉默永遠是爆發(fā)的鋪墊。耳邊,蕭瑟的北風呼呼得吹,身旁戰(zhàn)友時而急促時而和緩地喘息,胯下戰(zhàn)馬不安分地嘶鳴,以及這天地間,廣袤的漉原上雪花片片飄零。
許常手持偃月刀,橫刀立馬,身邊分別是自己的兒子許渝和虎豹騎的虎賁上將黃彥虎,他們就處在戰(zhàn)陣的最前列,面前是玄甲營和飛戈營組成的防線,身后是近一萬人的虎豹騎兵和他們胯下的戰(zhàn)馬。
在冰天雪地里作戰(zhàn),喝酒成為了軍人最鐘愛的活動,不僅有壯志凌云的瀟灑,還可以溫暖被冰雪欺壓的脾臟;北涼軍常年駐守豫州,一直有著開戰(zhàn)前袍澤們傳酒豪飲的傳統(tǒng)。
一壺很受北涼軍士喜愛的秦川大曲傳到了許常的手上,許常不敢像年輕的時候大口猛飲,只是小口慢酌,邊喝酒邊看著前方:茫茫雪原上禮部派的禮官和從青城山請來的道士正在祭天、祭地、祭軍旗,再遠一點就是豫州,模模糊糊得似乎看的到越人披頭散發(fā)的身影。
這個時代越人的來歷很讓人迷惑,史學(xué)家一直在考究他們和過去的百越到底是不是同一支;如果是同一支,那他們是如何遷徙到了豫州?
沒有人可以解答,唯一有答案的的歷史已經(jīng)因為戰(zhàn)火而被迫忘卻了有關(guān)越族的記憶。
許常感覺到左臂被人捅了一下,思緒也自發(fā)地從走神里回來。他以為是黃彥虎找他要酒,頭也不扭,“老黃你脾臟不行,就別喝酒了”。
誰承想黃彥虎又捅了捅許常,“太尉,禮部已經(jīng)祭祀完畢了,是不是現(xiàn)在發(fā)兵?”
許常沒想到黃彥虎是這個意思,有點尷尬地仰著脖子把最后一口秦川大曲一飲而盡,“不急,等白羽營的斥候回來再說。”
說時遲那時快,白羽營的兩名斥候便策馬向北涼軍陣奔馳而來。
白羽營是北涼軍麾下速度最快的部隊,專門負責偷襲、斬首、偵查、探路等工作。他們穿最輕的甲胄,騎最快的馬,冰天雪地里更是人同戰(zhàn)馬一起做了白色偽裝,若沒有戰(zhàn)馬奔馳時濺起的雪土,肉眼甚至很難發(fā)現(xiàn)他們的蹤影。
“稟報太尉、指揮使,前方三十里發(fā)現(xiàn)駱越軍隊,由者旨亞卓率隊,步騎兵近兩萬人?!?p> 許常冷笑一聲,與許渝對視了一眼,彼此都看見了眼中的輕蔑與欣喜。
許常舉起偃月刀向前一揮,“北涼軍全軍聽令,保持陣型,緩步挺近!”
……
漉原另一邊,駱越駐地。
者旨亞卓騎在一匹有些萎靡不振的老馬上,一旁的者旨亞輝背懸彎刀,止不住地搓手。
“父親,我們在這里和北涼軍硬碰硬真的行嗎?”
者旨亞卓瞇著眼睛哼了一聲,“這可是大祭司從天皇氏那里得到的旨意,不會有錯!何況我們集結(jié)了交趾、朱鳶、武寧、福祿四個部族的勇士,怎么會輸?”
十五部會議之后,福祿族便被者旨亞卓用威逼的方式收編了,就連朱鳶族的首領(lǐng)也被脅迫而加入了這場北國與駱越的第一戰(zhàn)。
者旨亞輝暗嘆口氣,明白自己無法打消父親對大祭司的信任,只能祈禱這一戰(zhàn)打勝后,南國可以看到駱越的誠意,發(fā)兵來援吧。
突然,五大三粗的武寧首領(lǐng)瞪著眼睛大喊,睜的像銅鈴的眼睛頗有幾分喜感,“首領(lǐng)!首領(lǐng)!看那是什么?”
武寧族一直是者旨亞卓的心腹力量,武寧族的首領(lǐng)更是對者旨亞卓說一不二。
者旨亞卓順著武寧首領(lǐng)的眼神看去,臉色“唰”得一白,握住韁繩的手忍不住顫動起來。
不怪者旨亞卓心理素質(zhì)差,實在是這樣的軍容是者旨亞卓幾十年沒見識過的。
駱越臨時駐扎在一個洼地,前方就是一個小高坡。此時此刻小高坡上漸漸浮現(xiàn)出一連串的黑點,接著變成了一條黑線,黑線繼續(xù)拉長,浮現(xiàn)在駱越人的眼中便是身著玄甲、手舉鐵制長牌的北涼戰(zhàn)士,長牌間隙若隱若現(xiàn)地閃過弓弩的寒芒。
那是玄甲營和飛戈營。
玄甲營全員都是力拔山兮的猛士,左手扛盾牌,右手提短斧,一旦有騎兵沖陣便用長牌抵抗騎兵沖擊,再揮舞短斧砍斷戰(zhàn)馬的馬腿。
飛戈營則是清一色的弓弩兵,視野出眾,來去如風,不用一瞬便可平射出一陣箭雨,擊退敵軍的沖鋒。
許常揮手,北涼軍陣迅速停了下來,停頓時的跺腳甚至大地都為之一振,可見其訓(xùn)練有素。
北涼軍與駱越遙相對峙,清一色的黑色鎧甲似乎把天空中的太陽都遮蔽住了。
北涼軍帶來的壓迫感震撼到了者旨亞卓,他緊握手里的韁繩,夾住馬肚子的兩腿微微打顫,似乎在猶豫是退是進。
者旨亞輝見狀使勁搖晃自己的父親,想要驅(qū)散他身上快要溢出來的恐懼,“父親,父親!我們現(xiàn)在必須進攻,如果現(xiàn)在不進攻,等北涼軍沖過來,我們的氣勢就完全被壓倒了?!?p> 者旨亞卓此時好像有點如夢初醒的味道,大吼一聲“進攻!沖鋒!給我殺光那幫北國人,天皇氏會保佑我們的!”
似乎高喊會壓制內(nèi)心的恐懼,可嘴巴很賣力身體很誠實,者旨亞卓面色慘白地待在原地,似乎連靠近那黑色防線一步都做不到。
者旨亞輝舉起馬鞭狠狠地抽了者旨亞卓胯下的老馬一鞭子,這種時候首領(lǐng)不帶頭沖鋒,這一仗怎么可能打得贏?
面涂油彩、斷發(fā)文身的越人高呼著、嘶吼著向北涼軍發(fā)起沖鋒,可這一幕落在許常的眼里只不過是如蜉蝣撼大樹一般。
可笑不自量!
許常再次揮舞起偃月刀,望著沖過來的越人的眼神冰冷,“飛火營、羽織營準備,一輪火力覆蓋?!?p> 許常的軍令很顯然不能只憑一嗓子就在北涼軍七萬人間傳開,聽完命令的衛(wèi)隊騎兵迅速舉著號旗在北涼軍陣中飛馳,高聲重復(fù)著許常的軍令。
中軍,飛火營和羽織營混合在一起,一輛巢車上一個白羽營的校尉舉著單筒望遠鏡判斷駱越人的位置。
飛火營裝備有二百五十輛兵部軍技科出品的“驚雷”霹靂車,也就是通俗意義上的拋石機,一輛“驚雷”發(fā)射六十斤的小號石彈,最大射程可以射到五百步的距離。
巢車上白羽營的校尉就是專門判斷距離來確定發(fā)射時機,但眼力判斷肯定不夠精準,這時霹靂車就可以作為距離的一個參照物。
“飛火營四號霹靂車,小號石彈,一輪單發(fā)!”
號令一下,中軍前列的一輛“驚雷”霹靂車便高速運轉(zhuǎn)起來,只見一個什長帶著幾個士兵裝載石彈,另一個什長調(diào)整霹靂車的角度進行瞄準,接著一聲令下,十根炮梢同時拉動,與之相伴的是一顆石彈飛射而出,聲若奔雷,沖破洋洋灑灑的雪花,如一顆流星劃過天際。
者旨亞輝此刻已經(jīng)恢復(fù)過來,高舉吳鉤刀向前沖鋒。突然一道驚雷在耳邊炸起,耳膜“嗡嗡”作響,似乎要把他的耳朵都要震穿,往聲音來源方向看去,離他十步遠的武寧首領(lǐng)和他身邊的幾個武寧族人都已經(jīng)被一顆石彈碾成了模糊的血肉,白茫茫的雪地上鮮紅的血跡分外刺眼。
另一邊白羽營的校尉根據(jù)那一灘血跡判斷出了駱越的大致位置,等駱越再往前沖了一二十步就再次揮舞號旗,“羽織營、飛火營聽令,箭沖與霹靂車火力全開,一輪單發(fā)!”
號令一出,羽織營和飛火營飛快動作起來,所有軍士配合默契,猙獰的戰(zhàn)爭兵器高效運轉(zhuǎn)起來。
與飛火營全員配備霹靂車不同,羽織營則悉數(shù)配備了兵部軍技科的“天女”箭沖。
箭沖是亂紀誕生的一種新型兵器,運用強有力的弓弦配合大型箭筒來達到萬箭齊發(fā)的效果,使軍隊需要的弓箭手數(shù)量大幅降低?!疤炫奔龥_是北國軍隊大量配備的一種型號,相比亂紀時有很大改進,不僅提高了弓弦彈力,使箭矢的有效射程擴大到四百五十步,而且配備的箭筒容量也擴充到了一筒一百五十支制式鐵頭羽箭,還調(diào)整了箭筒里每個箭孔的角度,以達到箭雨覆蓋面積更大,好似天女散花一般。
這一邊駱越人即將沖擊北涼軍,剛剛的石彈沒有引起他的注意,而許常的鎮(zhèn)定自若讓者旨亞輝心生小瞧之意。他伏在馬背上暗自思襯,覺得北涼軍只是紙老虎一只,想著等一下一定要砍下北涼軍主帥的頭顱向南國邀功。
但接下來的一幕,刷新了過往二十多年者旨亞輝對戰(zhàn)爭的認識。
漫天飛速奔馳的箭雨混雜著雷霆萬鈞的石彈,撕裂雪花,一往無前,呼嘯著向駱越襲來。
者旨亞輝的瞳孔猛然皺縮,而箭矢和石彈的虛像在他的眼眸里逐漸清晰。
耳邊不斷傳來箭矢穿透皮肉和石彈砸碎身體的聲音,無論是沖鋒在前的騎兵還是緊隨其后的駱越步兵都難逃毀滅性的打擊。
者旨亞輝幸運地逃過一劫,一枚石彈徑直砸爆了他所騎戰(zhàn)馬的馬頭,血霧蒸騰,石屑飛濺刮傷了他臉上的肌膚,流露出的血跡和他面部的文身糊在一起,顯得他分外狼狽。
前方被石彈砸傷和箭雨擊落的駱越人此時此刻成為了繼續(xù)沖鋒的阻礙,就算有的騎兵僥幸沒有被箭矢與石彈射落,也被前方的駱越人尸體絆倒在地。
生命的消逝和隕滅往往就在一瞬間。在箭雨和石彈降落的一瞬間,成千上萬的駱越人如愿以償?shù)乇凰麄冃欧畹奶旎适辖右姟?p> 者旨亞輝摔落在地,臉被砸了個七葷八素,他艱難地站起身來環(huán)顧四周,一片尸山血海。剛剛還白茫茫的漉原此時已經(jīng)被潑上了尸骸制成的油墨重彩,如同一副踏雪圖上有畫家巧妙地勾勒出了幾朵臘梅。
許常抱著欣賞的態(tài)度看著眼前的一切,十分滿意,左手高舉起手里的偃月刀,右手牽著韁繩旋轉(zhuǎn)馬身,以便自己可以正視身后的虎豹騎士兵。
每一雙戰(zhàn)馬上、玄甲下的眼睛都表露出了滔天的戰(zhàn)意。許常知道,虎豹騎依舊對剛剛失敗的夜行行動心懷怨恨,希望以駱越人的血祭奠死去的虎豹騎戰(zhàn)士。
“擊鼓!吹角!玄甲營開盾?;⒈T全體都有,聽我號令,隨我殺光越狗!”
“出陣”!
隨著玄甲營的戰(zhàn)士把長牌盾移到一邊,虎豹騎的騎兵魚貫而出,如同一頭頭虎豹緊隨許常之后。
虎豹騎,是南北二十六年兵部施行整合優(yōu)勢軍力資源政策后建立的,原身就是北涼軍的虎營和豹營?;⒈T全員騎兵,作戰(zhàn)勇猛,機動性極高,迅速就在九州中打響名聲,戰(zhàn)功赫赫,被譽為北國第一騎兵。
站在一片尸山血海中的者旨亞輝現(xiàn)在還有一點發(fā)愣。他從沒想過弓箭可以射這么遠,一直以來越族人都以箭術(shù)引以為傲,今天卻是潑天的箭雨給予了他們致命一擊。
容不得他細想,不遠處虎豹騎已經(jīng)迅速逼近,鐵蹄的“轟隆”聲仿佛帶動著整片土地興奮起來。
他步履蹣跚地找到了者旨亞卓,者旨亞卓腹部中了兩箭,左臂被石彈直接碾斷,因為疼痛已經(jīng)失去意識了。
者旨亞輝明白,他們對北涼軍的恐怖一無所知,這一仗無疑敗得徹徹底底。
者旨亞輝背著者旨亞卓,找到一匹沒受傷的馬迅速朝高河叢林方向奔去,邊跑邊出入地喊出“快撤!快撤啊!”
武寧部族收到石彈的攻擊最嚴重,基本上全軍覆沒;其余三個部族看到連者旨亞輝也跑了,不由地慌不擇路地朝高河叢林跑去。
離駱越還有三百步時,許常見駱越人要跑,伏低身子指揮虎豹騎,“虎豹騎都有!加速!”
所有虎豹軍士趴低身子,減少北風的阻力,戰(zhàn)馬踐踏雪地的馬蹄聲更加頻繁,更加接近,惹得駱越人更加慌張地朝前方跑去。
者旨亞輝回頭望見北涼鐵騎一步步逼近,咬了咬牙想為駱越人的榮耀正名,反身搭箭,一箭朝許常射去,不料許常揮舞手中的偃月刀輕松擋出。
一旁的黃彥虎見狀,也張弓搭箭,一箭射出,直中靶心。
者旨亞輝感受到背后的作用力暗暗叫苦,他聽見了飛馳而來的羽箭聲,知道應(yīng)該是自己身后的者旨亞卓又中一箭。
不敢過多停留,者旨亞輝一個勁地揮舞馬鞭,催促胯下的戰(zhàn)馬快速奔跑。
虎豹騎與駱越的距離逐漸逼近,許常見時機已到,又下指令,“虎豹騎都有!拔刀!殺敵!”
漫天風雪下,白茫茫的漉原上,如虎如豹的玄甲騎兵一步步地吞噬掉倉皇出逃的越族,只留下馬蹄下一道道鮮紅的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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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遠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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