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過得從未有過的輕松自在。
樓上的李建才常年開車在外,帶著兩個孩子在家的李嫂沒有上班,有大把空閑時間,時常下樓來串門,給我送點吃的喝的,時間一長,也成了朋友。
我買了一輛小電驢,沒事就騎著到處去逛,順便買菜回來,跟著李嫂學做飯,偶爾也會幫他帶帶孩子,輔導輔導他們功課。
李嫂上學只上到初中,因為自己沒有文化,所以特別崇敬文化人,她對我書房里滿架子的書時時驚嘆。她不知道,那一書架的書里,不但有我的,還有如磨和小薇的,周醫(yī)生的更是占了大半。
如磨和周醫(yī)生他們平時在鄉(xiāng)下,偶爾回城,我的新家便成了他們的落腳點。
如磨和劉薇住一間,我又買了張床放書房,給了周醫(yī)生住。
我最開心的就是他們都回城的周末。知道他們在鄉(xiāng)下生活清苦,我會早早采購一堆吃的把冰箱塞滿,又燉又煮,等他們回來,幾個人吃飽喝足,一壺清茶,圍談夜話。
有時候,一個話題我們就能談一夜。大多都是哲學話題,每人都有自己的專業(yè)角度,爭論起來大家也各不相讓,言辭犀利,激烈碰撞,十分暢快。
不知不覺間,兩個月很快過去。如磨和劉薇放了寒假,按計劃訂了車票回去看望叔叔嬸嬸。叔叔和嬸嬸經過失去兄長、家族衰落和喪子的一連串打擊,身體已經垮了。他們把如磨當成了他們唯一的依靠和希望,而如磨又長年在外,不能守在他們身邊侍奉,成了如磨最大的一塊心病。闔家團圓對于中國人的春節(jié)是一種心里的執(zhí)念,更是一種虔誠的儀式。如磨雖不放心拋下我,卻也只能選擇回去盡孝。
我早早買好了禮物,又囑咐他們替我去給父親上墳,送兩人登上了回家的火車。其實我對叔叔和嬸嬸也有深深的內疚,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無論如何,如切的死,跟我有最直接的關系,我在無數(shù)個午夜夢回,內心掙扎于負罪泥潭不能自拔。我不敢面對他們,卻又暗暗地在通過如磨表達我的牽掛。
送走如磨那天,同哥的信到了。
我和同哥每月通信的習慣一直沒有斷。當年他在美國時,我們時時通電郵,交流成長心得,工作難題,心理困惑。如今,這樣的模式仍在繼續(xù),只不過換成了紙質的信。
薄薄的紙張在手里攤開的感覺,比電郵更有實感。如果不是想著同哥身困監(jiān)獄,我還是很喜歡寫信讀信的感覺的。
如琢:
見字如面。
得知吳建國去世,你的痛苦,你內心的負罪,我感同身受。
上個月,兩個獄友被執(zhí)行了死刑。一個姓莫,他叫我哥,我叫他叫莫莫,送他走的那晚,我和他坐在窗口看月亮,月亮真的很圓,他滴在我腿上的眼淚很燙,很灼人。
老江是個大學教授,研究生導師。他的經歷更令有扼腕。在同一年,他父母因車禍去世,孩子患癌沒了,妻子絕望自殺,他一下子成了孤家寡人,他說那一年他幾乎成了行尸走肉。他殺人沒有預謀,只是因為他不修邊幅的衣著使他在便利店被店主欺辱,誣諂他偷東西。文明斗不過野蠻,在被店主夫婦罵了半個小時后,他抄起了切肉的刀。他一輩子謹小慎微,那是他一生唯一一次暴發(fā)。
人生啊,真的很荒誕。老江在大學是教文學史的,一身才華,滿腹經綸,著作等身,謙和有禮,但他說他在世上已經沒有留戀。他走得很平靜,而我卻傷心了好久。
我每個午夜夢回,都能看到小瑩那張扭曲灰敗的臉。我也有罪,罪孽深重,但我死不掉,我不能去死......
我經歷的一切是我必須去經歷的,你也一樣。這是宿命,也是功課。
每個人在黑暗中都會恐懼,它代表著未知。因為未知而恐懼,所以,你要臣服,將你完全交托,你才有能力去穿越黑暗。黑暗一直都在,它需要被穿越。沒有被穿越的愛不是大愛,沒有被穿越的善是偽善。生命給你的功課,你必須去完成它。如果你想要自由的話。
不要去壓抑這些。你需要去感受你的感受,看到它,允許它,接納它,釋放它,你才能解脫。
每個自認身處地獄的人,都錯了。所謂的地獄只不過是你的認為而已,地獄根本不存在,你只需抬頭,看見光,便可上天堂。每個認為自己有罪的人,其實沒有罪,你只需睜開雙眼,愛就在那里,你是愛本身。
如琢,請你抬起頭。
如琢,請你睜開眼。
這個世上所發(fā)生的一切都是錯覺,都是夢幻泡影,生命平常,如花開花落。
人最終的解脫,是從你自己設定的角色中解脫。你只有從角色中解脫,你才能自由。
如琢,我如今雖身在監(jiān)牢,但我心自由。
如琢,請勿畫地為牢,光明就在前方,路就在腳下,請你給自己自由......
......
我把同哥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每個字,每一句,反復撫摸,反復咀嚼,直至天黑。
窗外一聲炮響,砰地一聲,孩子們歡笑著從我窗前奔跑而過。
放在桌子上的手機猛地響起,我嚇了一跳。是老媽。
“如琢,你二姨剛給我打電話,哭得不行,你三姨在外地寫生,你小舅要帶著他那倆野孩子去東北過年,顧不上她,她一個人帶著歡歡過節(jié)我瞧著凄惶,就給她買了車票,讓她去找你了,反正你過年也是一個人,你們還能一起做個伴......”老媽在電話里連珠炮似的,全都是她的自作主張和強行安排。
我?guī)状蜗氪驍嗨骸拔?.....我......”竟然一句也插不上,更別提拒絕。
正氣得跺腳,門外響起敲門聲,我抱著電話去開門。
門外站著的是兩名便衣,而不是我預料中的周醫(yī)生。我一驚,顧不得老媽在電話里繼續(xù)發(fā)號施令,掛掉電話,問:“你們找誰?”這些年,我跟警察打過太多次交道,每一次見到警察都沒好事,所以格外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