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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又咫尺

第七十三章(上)

天涯又咫尺 豐芝 2392 2022-07-26 00:52:52

  看山跑死馬,我們足足走了三個多小時才下得山去,精疲力竭地相互攙扶著走進那所在地震中幸存的鄉(xiāng)村小學。

  校園里人影幢幢,對于我們的出現(xiàn),沒有人表示驚奇。有個老師模樣的中年人過來將我們引到一旁的一間小平房:“這里有熱湯,先喝幾口暖暖身子,還有余震,屋子里不安全,這里有幾塊塑料布,一會兒出去披上。”說完,又匆匆地走了。

  剛坐下,轟隆隆一波余震,房頂簌簌作響,張成功條件反射般兔子一樣飛快地躥了出去。吳建國一把打翻我手里的碗,拉住我:“走,快出去。”

  我使勁地墜坐在地上:“不走,我不走?!辈皇俏也幌胱?,是我真的走不動了。

  吳建國定定地盯了我兩秒,松開我,柔聲說:“好,不走?!敝匦伦呷ゴ箦佭?,給我盛了一碗熱湯遞給我,鎮(zhèn)定地坐在了我身邊,脫掉濡濕的上衣放到火邊烤,端起他那碗,喝一口,踢掉鞋子,伸了伸腳,發(fā)出一聲舒服的輕哼。

  我摸著他的胳膊上橫七豎八的血口子,問他:“疼么?”

  “你一說,我還真覺得疼了?!彼謱⑽覕堊。叭缱?,有你陪著我,即使這次我們死在這里,也沒有什么遺憾的?!?p>  我往他身上靠了靠:“我也這樣想。我剛才在山上想好了,如果那一下我沒拉住你,你隨著石頭掉下去了,我也跟著跳下去,要死就死在一起?!?p>  吳建國紅了眼,大手一張,抹抹自己的臉,又抹了抹我的臉:“喝湯,喝湯,吃飽再死?!?p>  哪里能吃得飽,湯稀得瞪眼,也就吃它個熱乎勁罷了。

  張成功半天見我和吳建國都沒跟上,等余震停了,又訕訕地踅回來,端起落了灰的碗,大口喝了幾口,說:“吳哥,接下來,我們去哪兒?!?p>  吳建國輕笑一聲:“倒是年輕,跑得真快?!?p>  張成功也附合著笑:“本能,本能,如果不是胳膊,我能跑得更快?!?p>  吳建國收起笑,盯著他那已經腫得發(fā)亮的胳膊:“你的胳膊耽誤不得,需要找個醫(yī)生。”

  熱湯落肚,我終于停止打擺,強打精神站起來:“我去問問外邊的人,看看有沒有醫(yī)生?!?p>  學校的操場上安安靜靜地坐了一片黑壓壓的人。我一路詢問著,找到那個最初引領我們的人,原來他是校長,姓王。這個小小的鄉(xiāng)村學校,成了洪水中的諾亞方舟,他燃起的微弱燈光,吸引了各處劫后余生在黑暗中尋找光明的人。他對每個人的待遇都一樣:灶膛里有火,可以烤干被雨水打濕的衣衫,鍋里有熱湯,可以撫慰每個經過長途跋徒投靠而來的腸胃。王校長聽了我的途述,不帶一絲猶豫,帶我走去另一間教室,叫一聲:“王大夫?!?p>  教室里的課桌和椅子都被堆在一角,好幾個人躺在上面,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正在替人包扎。那個男人抬起頭,黑洞洞的眼神沒有一絲波瀾。

  我飛快跑回去拉了張成功過來:“醫(yī)生,您看他的胳膊?!?p>  王醫(yī)生捏了捏張成功的肩膀和胳膊,說:“胳膊沒有斷,只是脫臼?!闭f著,一提一拉,張成功的嚎叫聲還沒完,男醫(yī)生已經轉過身去,繼續(xù)拿起他的針,像縫衣服般繼續(xù)對桌上躺著的一個傷員開始縫合傷口。

  張成功的慘叫猛然停下:“咦,真的不疼了?!?p>  王醫(yī)生的手上沒有停,頭都沒抬地說:“不疼就是好了,去,你們去把外面那幾個傷員抬進來?!?p>  我和張成功跑出去,果然,門外的走廊上東倒西歪地躺了好幾個傷員,傷情比張成功嚴重得多,傷得不是腰就是腿,泥漿滿身,血赤呼啦,都是被人用各種臨時搭建的擔架抬過來的。我有些慶幸,如果張成功傷的是腿,我不知道我能不能配合吳建國把張成功抬到這里。

  吳建國聞聲過來,跟我一起抬傷員。張成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不斷有傷員被抬進來,我和吳建國配合默契地將傷員抬進抬出,連王醫(yī)生都默認我和吳建國是他的幫手,一口一個老吳,一口一個小文。那個女醫(yī)生姓黃,是王醫(yī)生的太太,兩人本來好不容易休年假,出來旅游,碰上地震,責無旁貸地將治病救人當成了他們的職責,把這個荒郊野嶺的鄉(xiāng)村小學教室當成了他們的手術室。

  終于能喘一口氣,我坐到閃著火光的灶膛前,接過吳建國遞過來的熱湯,喝一口,皺眉道:“我不喜歡喝小米,還是上一鍋的大米粥好喝?!?p>  “我也是?!?p>  “要是能在里面放些瘦肉、皮蛋、青菜,弄成咸粥就更好喝了?!?p>  “嗯,這個粥實在沒有味道。”

  在燈影的角落,張成功嗤地一聲笑了:“你們兩口真有意思,一會兒吵一會兒好?!?p>  我和吳建國都裝聽不懂,背靠著背,在進進出出紛沓的腳步聲中竟然同時睡去。

  醒來天已經亮了,吳建國不在身邊,屋里屋外都是人,雨仍在下,瓢潑似的,一點也沒有停的意思。

  我跳房子似地邁過各種席地而臥的身體,走去外面,叫住腳步匆匆的張成功:“老吳呢?”

  “我吳哥他讓我跟你說一聲,鎮(zhèn)上受災嚴重,他組織了一支救助隊,帶人去鎮(zhèn)上了?!?p>  “那你為什么不去?”

  “我馬上就走,我在等王醫(yī)生做完手術,跟他一起走。”

  “我也去?!?p>  “吳哥說你剛從醫(yī)院出來,身體弱,讓你留在這里?!?p>  我緊緊地跟上他:“我去!”

  張成功知道甩不脫我,只得說:“那就走,我去找王醫(yī)生,你去教室里看看,有沒有鐵銑之類的工具,咱們帶上,記得找塊塑料布當雨披,校門口見。”一溜小跑地走了。

  所謂的塑料布,是種菜的農戶蓋大棚用的,放置得久了,一扯就爛,都是破洞,就這也比置身雨中強得多。我找一塊披上,用皮筋小心亦亦地系成一塊披風,戴上安全帽,沒有找到鐵銑,只找到了兩根木棍,一手掂一根,隨著一隊人出了學校。

  巨大的地殼運動,使得山體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隨處都是傾倒的大樹,搖搖欲墜的山石,半掩半露的灌木和松軟的泥土。

  腳上的鞋早已經磨爛,頭天磨出的血泡再次踩進泥水里,重新被跑進鞋子里的小石子磨爛,每走一步都象走在刀尖上,疼得鉆心。我咬緊牙關,一瘸一拐地機械邁動雙腿,堅持跟上隊伍。

  經過一個幾乎被夷為平地的村子,我們一隊人一邊走一邊喊:“有人嗎?”在每一個倒塌的房屋前察看、停留,搜尋可能活著的生命。

  在一棟塌了一半的房子前,我猛地看到一只伸出的手,銳聲叫:“有人,有人?!庇麤_上前去。

  張成功一把拉住我:“不要過去?!?p>  他的眼神里有一種可怕的光,我突然領悟,結結巴巴地指著那只手問:“他,死了?”

  張成功點點頭:“死了,早就死了?!?p>  我又開始發(fā)抖。

  一行人圍了過來,只聽王醫(yī)生大手一揮:“這里沒有搜救對象,咱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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