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開庭的前一天，我終于能摘掉紗布。
摘掉紗布的我，站在鏡子前，撫摸著那條淡淡的疤痕，半天，沒有說一句話。周醫(yī)生以為我是在為眼上的疤痕難過，安慰了我好幾句，對于他的這種直男式安慰，我笑笑，其實一點也不是。
我知道我是美人，從小就知道。我綜合了父親和母親的所有優(yōu)點，我繼承了母親的細膩皮膚和細長眉眼，又有著父親清晰的骨骼輪廓和濃密毛發(fā)，但我從未對自己滿意過。他們此生對彼此厭惡的眼神，都被我吸收了。在這世上，被最親的人憎惡是用語言無法描述的痛楚。此時眼睛上的疤痕竟然使我產(chǎn)生了奇異的感覺，我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DNA，這個疤痕，是我這具軀殼在這個世界里走過的痕跡。我被傷害，被破壞，被割裂，這只屬于我。
我一高興，就要請周醫(yī)生吃飯。要菜時，我習(xí)慣性地要了酒。我酒量不行，一喝多就亂說，我也不知道我對周醫(yī)生這個老好人說了什么，在那之后的很多天，每天早上必會接到他加油的微信。我需要加油嗎？我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生活不就是這樣兵來將擋水來土淹一天天過的嗎？
回到家，想著第二天的官司，我一夜不曾安睡，早早起床，沐浴更衣，開車去法庭。叔叔和如磨在大門口等我，一見我，叔叔便拉著我的手不放：“如琢，你爸今天能當(dāng)庭釋放嗎？”
雖然心里早有定數(shù)，我卻仍不敢把話說得太死，嘴里說著沒事，問他：“如切呢，有如切的消息嗎？”
如磨回我：“姐，聽說我哥去澳門了?！?p> “聽說？”
“有人找上門來，說是我哥借了他一筆錢......“
我倒吸一口冷氣：”多少？“
“八十萬?！?p> 我看著叔叔，只冷笑不說話，叔叔連忙說：“如琢，這事不用你管，如果不行，我賣房子還?！?p> 我點頭，看著兩輛黑色轎車開過來，代姨和她的兩個兄弟以及侄子侄女從車上下來。我裝作沒看見他們，拉著如磨進了法庭。
我和如磨挑了前排的位置坐下，代姨也悄無聲息地坐在了我的右手邊。
幾個月不見，父親的頭發(fā)全白了，站在被告席的他，清瘦不少，精神倒還不錯，看到我，微微一笑，又把目光投注到聽眾席的另一邊。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在我的側(cè)后方，坐著一個打扮時髦年輕漂亮的女人，我的心一緊，連忙對我身旁的代姨說：“阿姨，您的血壓最近正常嗎？”
“吃著降壓藥呢。”代姨低頭整理著她的裙裝，神經(jīng)質(zhì)地問我，“我最近是不是胖了？”
我打量了一下她被衣料勒得緊緊的腰身和她臉上松垮的皮膚，輕描淡寫地說：“女人誰不老呢？”
代姨馬上黑臉。從她雀占鳩巢的那一天起，我就是她的假想敵，她對我的戒備使她聽我說的每一句話都像諷刺。不過她的感覺沒錯，我就是在諷刺她。
我轉(zhuǎn)頭對如磨說：“如磨，我的筆記本最近系統(tǒng)出了問題，反應(yīng)很慢，哪天你去幫我看看?！?p> “姐，你那破電腦該換了，等大伯出來，你讓他再給你買個新的?！比缒ナ枪室獾摹?p> 我看一眼代姨，笑笑，搖了搖頭。
代姨也覺得她此時在我面前不能失了風(fēng)度，便又?jǐn)D出一絲干笑：“如琢，這次多虧你，等你爸出來，你來家里，我和你爸給你做好吃的?！?p> 這么多年，一直被像防賊一樣防著的我從未被邀請去她家做客，此時聽她這樣帶著違心的討好，不免好笑，我指了指自己的眼皮說：“還是算了，我媽她呀，嫉惡如仇，這次聽說我?guī)臀野?，氣得摔杯子，差點把我搞瞎。她恨不得我爸這個負心漢把牢底坐穿，我?guī)臀野忠彩潜M做女兒的本份，只盼他好罷了，你也不用謝我?！?p> 法官的一聲肅靜，解救了代姨的尷尬。
法官開始提問，趙新遠陳述，出示證據(jù)證明，一來一回，都是些我半懂不懂的專業(yè)術(shù)語，乏味之極。
所有重要的工作，都在開庭之前做足，銀行還款，債權(quán)人的諒解書，醫(yī)院出具的父親的體檢報告......我瞇著眼睛養(yǎng)神竟然睡著。
“如琢，如琢?！贝掏莆摇?p> 我睜開眼，聽眾席的人已經(jīng)全體起立，我連忙站起來，對上趙新遠的目光，趙新遠不易察覺地對我點點頭，我放松下來，只聽法官宣判：“判處被告人文義有期徒刑六年，緩期三年執(zhí)行......”
我伸手扶住了扶手，如磨伸手?jǐn)堊×宋业募纭?p> 由趙新遠陪著，辦了手續(xù)，我終于能近距離站在了父親面前。我沖他燦爛一笑，他向我張開雙臂，我卻一扭身，追著趙新遠叫：“趙大，趙大，那人的電話還沒給我......”
代姨迎上去，父親卻收回胳膊，淡淡地沖代姨點頭，代姨挽住了父親，眼里帶淚，語氣哽咽：”老文，這些天可把我擔(dān)心壞了，終于沒事了......”
父親的臉上并沒有什么表情，轉(zhuǎn)頭問如磨：“你哥呢？”
如磨吞吞吐吐：“不知道?！?p> 父親瞪一眼叔叔，意思是看你養(yǎng)的兒子。叔叔又想上前又不敢上前，只嘿嘿憨笑：“哥，哥，你終于出來了，這次多虧如琢，你別生氣，等如切回來，我讓他去找你，你好好教訓(xùn)他，他最聽你的。”
說話間，代姨的兩個兄弟也殷勤地圍了上來，其中一個從兜里掏出煙來：“哥，抽煙?！?p> 父親擺手：“在里面的幾個月倒是有好處，減了二十多斤，煙也戒了。”
我看已經(jīng)沒我啥事，向趙新遠使了個眼色想和他一起開溜，被父親叫?。骸摆w律師，你辛苦了，中午咱們一起吃飯。”
我暗暗搗了他一下，他連忙說：“客氣了叔叔，這是我的工作，我還有事，下次吧，下次我請您?！?p> 我說：“爸，你先跟阿姨回家洗個澡，休息休息，我過兩天去看你?！?p> 代姨的其中一個弟弟上前說：“哥，我姐讓我昨天就訂了包間，要給你洗塵。”
我趁機和趙新遠進了電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