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芯,何芯,快醒醒,何芯?!?p> 總能聽到有人在不停喊她,云何芯慢慢睜開眼睛,那是一張喜歡見到的臉孔,高高的個頭,略略天然卷的頭發(fā),稍微寬闊的下巴,令人感到憨厚的粗眉。
她發(fā)現(xiàn)對方的眼神十分急切。
“何芯,醒了就好,嚇我一跳,喊老半天你都沒醒?!彼f到。
“抱歉,我睡著了?”她揉揉眼睛。
“剛才我暫時關(guān)掉制氧機給你測肺活量和血氧,就發(fā)現(xiàn)你睡過去了?!迸赃呿懫痍愥t(yī)師的聲音,他剛擺弄完一臺精致的隨身輸氧機,然后一直在看電腦上的信息。
“對不起,可能這床太舒服?!彼悬c尷尬。
陳醫(yī)師長嘆一口氣,轉(zhuǎn)過來說到,“血氧度太低,所以一離開輸氧機就容易缺氧睡著?!闭Z氣有點欲言又止。
她靜靜發(fā)呆一陣,時間很短,就淺淺笑著說,“沒事,您說吧,我有心理準備?!?p> “病情惡化得有點快?!?p> “我還有多少時間?”
“這個——,”陳醫(yī)師停頓一下,原本盯著她的目光慢慢向下轉(zhuǎn)去,在那他可以看到云何芯十指緊握的雙手。
“可能不到一年,甚至更早些?!彼罆吹绞裁礃拥难凵瘢@些年來每一次的希望只是變得更渺小,更高不可攀。
“是有點快?!彼惠p輕回了句,而身旁的李?則沉默不語,“到時我就會死嗎?”然后她又問。
“以現(xiàn)在的醫(yī)學能力,理論上能用機器一直維持下去,只是肉體上的承受能力,不好說。”
陳醫(yī)師解釋,“由于肌肉力量衰竭,重力會使胸腔的擴張越來越困難,缺氧的狀況也會越來越嚴重,當情況太糟糕的時候,就必須使用人工肺。但是以你的身體狀況,一旦裝上就幾乎不可能取下。裝了之后,不能說話還是其次,由于無法進食,只能使用胃飼管,但是你胃部的蠕動功能也正在消失,最后就只能往腸道注入營養(yǎng)液。”
他緩了一口氣,又補充,“剩下就看心臟的支持能力,我見過極端情況之下從42歲一直撐到67歲的案例,但你的病情,發(fā)展速度實在太快,比你母親的還要快?!?p> 她靜靜在聽,陳醫(yī)師的聲音并不大,咬字卻十分清晰。
有時她很慶幸耳膜并沒有肌肉,因此仍然能很好的聽到這個世界,有時她會閉上眼睛,去想象自己的眼肌不再能活動時,如何用聆聽去感受這個世界,而不是忘記自己曾經(jīng)存在過。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即使身體其他部位不再聽使喚,那強烈又規(guī)則的律動,一直帶給她唯一的支持,縱使現(xiàn)在,聽完那些即將到來的苦難,她的心仍然在繼續(xù)跳動,沒有快些,也沒有慢些。
“我知道這么多年答案也許都差不多,我知道自己的命運,正如我看過母親的命運,但我還是想知道有沒有延緩的方法,陳醫(yī)師,我想完成母親的夢想再走?!彼龁?。
“我們醫(yī)療團隊把所有可行性都計算過,唯一辦法就是去月球,那里的低重力環(huán)境能大大減緩你的衰竭速度,尤其是肺部。我們跟工程部聯(lián)合設(shè)計了液態(tài)緩沖艙,能夠讓你抵御火箭起飛時的沖擊,安全的送你到月面基地。這個計劃我已經(jīng)提交給你父親和董事會了,所以今天也跟你說說?!?p> 她能感覺到淚水從眼眶中滑落,如果她是人魚,那將是一粒一粒圓圓剔透的珍珠,但她不希望珍珠散落地上,沉入土里,于是把它們接住,仔細端詳,因為她沒辦法看清楚那些晶瑩閃爍,是希望還是絕望。
“何芯。”李?剛想開口安慰,被她輕輕點頭按下。
“你不需要馬上做決定,我只是先告訴你,還是有機會活下去的,不要擔心?!标愥t(yī)師看到云何芯的淚水,急忙說道。
“我知道,我需要些時間——考慮,我今天下午請了假,先告辭了。”她說完就站立起來,想離開陳醫(yī)師的診所,可是人工肌肉突然非常不配合的帶著她猛然往前沖,差點撞到門邊摔倒在地。
李?和陳醫(yī)師兩人眼明手快,一個扶一個拉,好不容易使她恢復平衡。
陳醫(yī)師喘口粗氣,提醒到,“依你現(xiàn)在的病情,我建議還是坐半躺式輪椅或者醫(yī)療床好些,人工肌肉服已經(jīng)不太能支撐脊柱,導致神經(jīng)受到的壓迫越來越劇烈,萬一神經(jīng)信號繼續(xù)衰竭下去,勉強控制它們?nèi)菀壮霈F(xiàn)危險。”
然而她聽完后,只稍稍停下,沒有回頭,小聲地說,“不能動,會很辛苦的?!?p> 她很喜歡看著李?吃飯,他嘴部的咀嚼動作,吞咽時喉結(jié)的上落,令她同樣感覺到攝入美食時的滿足。由于輸氧管的存在,下咽食物常常令她難過,但不代表食欲就會跟著一起消失,尤其是以后有可能連吃飯都將成為一種奢侈。
這里是個很棒的餐館,半露天的位置,被幾棵大樹環(huán)繞著,樹與樹之間都掛著一長串燈泡,在夜空中發(fā)著黃色的光芒,讓她感覺置身童年時燈會,不由得心情好多了。
附近桌子不時傳來小聲的議論,他們桌子并不大,白白的,彼此間離得很近,制氧機的微小嗡嗡聲,在安靜的夜空中宛如伴奏,并沒有被餐館里表演臺上的小提琴獨奏掩蓋。
即使在昏暗的燈光下,她的瘦骨嶙峋仍讓周遭的人吃驚,即使化妝也掩蓋不了的憔悴,更何況脖子上貼著的支撐活塞,那四個圓碟狀的大衣領(lǐng),就像把她的頭骨捧在托盤上,讓人浮想起童話中盛著公主骷髏的花盆。
現(xiàn)在已近冬季的尾巴,夜晚幾乎不再寒冷,這個西南的邊陲小城似乎連薄雪也早已消失殆盡,枝頭角落,從未有過。
“馬上就要春天了?!崩?見她低頭無言,看看四周,對她說到。
“我見不到下一個冬天?!彼痤^,仔細望向樹枝上干枯的皺褶,語氣既認真又像是在說笑。
“何芯,不要這樣,現(xiàn)在的科學發(fā)展速度很快,醫(yī)學也是日新月異,堅持下去,說不定很快就會有治療方法。”
她姍姍笑起來,“你連安慰人都不會,也許將來有技術(shù),把我的腦子取下來安在機器人身上,就像電影那樣,才可能變回原本的樣子?!?p> “啊對,對,沒錯,我想的就是那樣,我以前應(yīng)該去學機器人專業(yè)的。”李?剛興奮的說了兩句,一想不太對勁,悻悻地說,“還是基因修補好些,變成機器人冰冷冷的,你也不喜歡吧?!?p> “要是變成那種大鐵塊,我就可以天天給你端菜?!痹坪涡巨D(zhuǎn)頭看去,旁邊桌有個正在上菜的機器人服務(wù)員。
那是很老舊的機器人,估計餐館老板一直不舍得換,長方體形狀的鋁皮身體有些斑駁,甚至沾著零星菜漬,它的底盤是八根小小的蜘蛛腿,雖然能上下樓梯,但也只能在較為平坦的地方活動。細長的機械臂從腹部遞出各式飯菜,大概是它唯一的樂趣。
李?也笑起來,“現(xiàn)在有些機器人做得很像人類,即使變成機器人,你還是會很漂亮?!?p> “那你喜歡的是我的外貌嗎?”
“當然不是,無論你變成什么樣子,我愛的是你的心,你的靈魂。”他說得既慢又十分堅定。
一首輕松的舞曲彈奏起來,人們紛紛在一塊作為舞池的小空地上聚集起來。
“你呀,連情話都說得那么生硬?!彼鲋伪痴酒饋?,拉著他走向人們跳舞的地方,“我們一起跳個舞吧。”
“可你的身體,”李?剛站起說到。
“噓——”她的食指掩在李?嘴角上,用手把他的臂彎攬在自己腰上,“今晚跳個舞吧,以后就沒機會了?!?p> 李?沒有再次婉拒,他清楚那將會是事實,她的腰身并不柔軟,但依然纖細,人工肌肉的肋條和間隔鑲嵌的支撐活塞使觸感非常突兀,但他依舊緊緊摟住她,走起舞步。
“嘭?!迸赃呎谄鹞璧呐⒈凰龅?,直直摔了出去,帶翻一桌飯菜,引起幾聲尖叫。
“你在干什么。”女孩的舞伴憤怒的叫起來,趕緊去攙扶倒地的女友。
云何芯呼吸急促起來,她知道自己高估了嚴重受損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人工肌肉支撐體顯然不太能勝任繁復的舞步,李?連忙去道歉幫扶,只剩下她站在那不知所措。
“有病還跳什么舞!”對方的怒火沒有退去,繼續(xù)大嚷,搞得有些好事者圍攏上來看熱鬧。
云何芯感覺臉上很滑,冉冉滴落的,不知是汗還是淚水,她一刻都不想停留在這里,直接抓起李?的手,撥開人群就往外走,扯得他一時差點摔倒。
“何芯,等等,何芯,我還得結(jié)賬?!崩?一邊跟著她,一邊喊。
她拉著李?一直走,直到耳眩目暈,差點摔倒,而餐館內(nèi)的騷動已然漸遠,服務(wù)機器人沒有追出來,只站在門口默默看著。
“好險來得及遠程結(jié)賬?!崩?也有點喘氣,“我剛要罵回去呢,你走那么急,趕緊歇一歇?!?p> 云何芯定一定神,心情稍稍平復,招來輛出租車,“這里已經(jīng)不適合我,”她柔聲說,“上車,我?guī)闳ノ业氖澜??!?p> 這城市很小,開車十分鐘不到就能穿越整個市區(qū),可去研究所還要走好長一段路,那兒的夜晚燈火靜謐,工作人員不多,只有一些自動工程設(shè)備在抓緊時間擴建。
“何芯回來啦,這么早呀。”董護士現(xiàn)在是全天護理,所以一直在大門等候。
云何芯一路上沒說話,到現(xiàn)在才再次開口,小心翼翼地說:“是的,今天比較累,就早點回來,我?guī)Ю?參觀一下,您先繼續(xù)休息休息?!?p> “噢,好的,那你們倆一起小心點啊?!倍o士出來張望一下,又坐回門衛(wèi)室里的長椅上,繼續(xù)看電視劇。
兩人坐上自動通勤車,研究院的主道只有一條,非常筆直平坦,各類建筑都分散在兩邊,樹木花草圍繞著閑散而生,空曠恬靜,仿如置身機場高速。
他們徑直去到最后面的主樓,看起來像體育館或者廠房的高大建筑物,背面巨大的散熱交換器就像個大龜蓋,靜悄悄吞吐著氣體。
為了減少靜電和地磁的影響,研究所整個核心建筑實際上在300米深處的地底,兩人坐電梯一起下到負52層,經(jīng)過隔塵室,去到一個完全白色的井狀空間。
自從開始建造以來,這里就長年維持在負4攝氏度,李?把羽絨服穿回身上,云何芯卻一點也不覺得冷,大概這就是穿著人工肌肉的唯一好處。
平時她的頭發(fā)都被包起來,防止被勾到而導致失去平衡,在這反而能解放出來,隨著身體緩緩擺動,多少恢復些生命的氣息。
所有的東西都涂著白色,就連環(huán)形墻壁上密密麻麻的一格格量子晶體管,都倒映著白。
李?有點想起坐井觀天這個成語,青蛙看到的景色,是不是這樣,一個縮微的白色世界,晃一晃,會不會有冰雪飄起。他發(fā)現(xiàn)頭頂有個巨型的圓環(huán),懸浮在半空,碩大的直徑使它幾乎撐住井壁,玫瑰色的超導材料令它成為這里唯一不是白色的東西。
“萬相磁輪!”
李?驚喜地喊出圓環(huán)的名字,雖然他之前來過,但系統(tǒng)都在運行,沒機會去到井底核心區(qū),最近由于剛完成幾項大型計劃,系統(tǒng)整修,這才維持在半停機狀態(tài)。
“就是它把量子疊加態(tài)進行固定并添加正反饋?”他非常興奮。
“你不是大博士嘛,還用得著問我。”
“我還是第一次這么近看它,實在是很壯觀,我感覺自己很渺小?!崩?站在巨人的指環(huán)之下,高興地喊著,在她眼里,就像個發(fā)現(xiàn)新玩具的大男孩。
“光是處理器還不夠,要跟上存取速度,這么多晶體管陣列。”那些一塊塊太陽能板狀的東西,在他眼中都是最好的積木,能夠搭建世上所有的東西,他不停贊嘆,“這里能把奇點爆發(fā)都模擬了?!?p> “那疊加態(tài)的不規(guī)則時間怎么錨定呢?”她回眸一笑,問起來。
“那當然要靠我們最棒的操作員。”李?趕緊回答,人類腦部的生理運用是有極限的,沉浸操作時的記憶大多無法保存,但與系統(tǒng)結(jié)合的時候,她絕對是這個世界上最聰明的人。
“歡迎來到我的世界?!痹坪涡咀叩街虚g,轉(zhuǎn)一圈,她的頭發(fā)不再受束縛,微微揚起來,在靜電的作用下,飄得更久。即使這里什么都沒,她也會成為白色世界的仙女,在慢慢轉(zhuǎn)動的圓環(huán)下起舞。
“這就是世界上最大的指環(huán),來首歌吧,One Ring,我想跳個舞,來首The end of the world?!彼爸?。
歌聲很快就響起來,惹得零星夜班的工作人員也側(cè)耳傾聽,白色世界自此有了樂曲。
“沒事,它就像是我的一部分。”看到李?驚訝,她連忙解釋,畢竟從小她就開始操作元核系統(tǒng)。
他們重新繼續(xù)剛才沒跳完的舞,李?握住她的手,扶著她的腰,漸漸她的頭依偎到他胸前,享受著人生每一小刻的踱步。
“要是有點雪就好了?!痹坪涡驹捯粑绰?,核心區(qū)頂部的降溫系統(tǒng)噴出些水霧,還沒來得及到達地面就變成細小的雪沫,在空中緩緩飄蕩。
李?跳得越來越生硬,他盡量放慢腳步,懷中的她如同現(xiàn)實世界的花兒,那么纖細瘦弱,動作輕柔,白雪無暇。
兩人如此靠近彼此,能感受她的溫度,聽見她呼吸的起伏,還有呼吸管上的嘶嘶聲。這一刻,他寧愿量子陣列啟動,把他們從這個世界上固定,伴隨著歌聲,永遠在飛雪中起舞。
云何芯的步伐越來越緩慢,隨著舞步的方向,輕聲說:“你知道嗎,如果沒有重力,人會慢慢飄向天空,飛得越來越高,大概在4千米,就會開始缺氧,當飛到8千米的時候,就會暈過去,上到12千米以上,肺里血液會因為氣壓的緣故而沸騰,這人就死了。當然,在這之前,地球上的空氣早就逃逸了,留在地面上也好不到哪。重力,是人類賴以生存的東西,可它卻把我身體里最后一點生存的希望,都要毀滅殆盡。”
“你這么說我會傷心,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p> “你知道那個位置是什么嗎?”她抬起手,縱使包裹著人工肌肉,仍然細得像寒冬中的樹枝,指著井上的天空。
“是什么?我什么也沒看見?!崩?抬頭看半天,沒找到任何物件,畢竟那磁輪之上只有個巨大黝黑的頂蓋,如永恒的黑夜一般。
“我說的是夜空上會有什么。”
“可那只有個蓋子。”
“哎呦,真笨,你就不懂想象嗎?”
“這個位置,我想想,——獵戶座。”他終于有點眉目。
“嗯,參宿四在那個位置,這離我們700光年的大家伙快要爆炸了吧,或許已經(jīng)爆發(fā),但光還沒跑到我們這。它真走運,能在生命最后一刻讓全宇宙看到。將來的人也很走運,也許能看到雙月同輝?!?p> 她把拇指和食指比成直角,仿佛在測量那個位置。
“如果在有生之年能進入它爆發(fā)的光錐,那才可以看到的呀?!迸袝r想法確實挺奇特,這事情李?自己也沒指望。
她轉(zhuǎn)過頭,下巴抬起,看著李?,“下個星期,就會啟動先知計劃。如果成功——你聽說過片狀宇宙吧,宇宙發(fā)生的事,每一瞬間都是固定的,就像切片,要是我們能看到將來的某一片,或者確認到那一片的狀態(tài),然后作出針對性改變,那片狀宇宙會怎樣?也許宿命就可以被超越?!?p> 云何芯說到這停下腳步,只依靠著李?,這是最后一支舞,再也不會有了。
“那是我媽媽留給人類的遺物,我希望能完成它,作為我人生的余燼。所以——我會去,只要還能讓我繼續(xù)操作?!彼粗f相磁輪。
“去什么?”
李?沒聽懂,不過即使聽懂,他也永遠不會喜歡這個決定。
“月球啊,”云何芯淺淺笑著,很久未見的酒窩淺淺浮現(xiàn),“還是換首Fly me to the moon吧,往好的地方去想,至少我是第一個全身癱瘓登上月球的人?!?p> 歌聲再次響起,緩慢而悠遠的節(jié)奏,把人帶進一個不會醒的夢。
“Holden?!彼偸呛八挠⑽拿?p> 當我死后
把我的頭顱埋在花盆里
盆里的種子會盛開
花仙子會在花瓣間飛翔
沒人會發(fā)現(xiàn)泥中埋藏的骨頭
他們只會聽見我的故事
![](https://ccstatic-1252317822.file.myqcloud.com/portraitimg/2022-06-13/e04a16e9352e3c29177eeda9f4253849oNG5Uav1clraGOR.jpg)
乘風熙去
不知有沒有人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