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何心

　　秋日午后的時光仍是那么清爽閑逸，街上的路人漸漸增多，畢竟國慶長假前最后的一個工作日，大家不知不覺就提前結(jié)束工作，享受喜慶的閑暇。

　　來自星間的光芒，到底還是穿透了樹葉的間隙，在地面上匯成可愛的光斑，她靜靜地眨眨眼，那是一對從旁閃過，還穿著校服的情侶，明顯趕著用回家前的時間去逛街，幾個同學(xué)好友，蹦跳趕上搗亂，惹得少女青澀含羞，男孩追跑打鬧。這分青春可愛，讓她回憶起年少時的美好。

　　空氣中傳來一聲蟬鳴，雖然只是那么一小會，卻也引得她側(cè)耳傾聽，秋風(fēng)已涼，這只小東西一定是遲到了，她笑著。

　　她的腳趾漸漸埋入沙中，她的感覺從腳上伸延入大地，猶如張開雙翼展翅翱翔，把一切攬入懷中，那種氣息濃郁而自然，仿佛浸泡在舒適的溫水中，飄拂無重。

　　滴——，云博士，時限到了，數(shù)據(jù)已經(jīng)全部記錄完成。15秒后我們會打開陣列斷層，請做好準備。

　　“哦”，好不容易伸出的觸須卷曲枯萎，她要回到人間了，不由得淡淡惋惜。

　　隨著一陣機械脈絡(luò)的嘰喳聲中，云何芯睜開眼睛，頭部連接套已經(jīng)完全移除，耳根兩邊的人機接口也被拔出，她好不容易從躺椅上坐直，腿上的各種酸麻使她好一陣不適，即使不扭腰都能感覺到脊椎骨上咯吱咯吱的異響。

　　“老谷，下次得換個床好些?！彼龑χこ探M長說。

　　“好的，接觸器我們也會調(diào)整，主要現(xiàn)在操作時間越來越長，身體上的負擔(dān)會加重，你感覺怎樣？”

　　“還行，比現(xiàn)在感覺自由多了?！彼昧Π央p腳塞進外骨骼的架子里，這雙小腿越來越纖細，幾乎每個女孩都夢寐以求，可上面的肌肉已所剩無幾，以致想要固定在機械式外骨骼上都有點困難。

　　這副橫錯樹枝般的架子要緊緊箍住她腰間骨盆上突出的連接點，還要從背部一直延伸到兩邊腋下，這樣才能撐起脊柱，以便保持平衡。

　　穿上這么一副丑東西，即使纖纖細腿也無濟于事，更別談穿靚麗的高跟鞋，但云何芯明白，這是現(xiàn)在唯一能讓她站起來行走如常的東西。

　　“我扶你穿進去吧？”見到她汗如雨下艱難的樣子，拿著平板電腦站一旁的系統(tǒng)主任童景問。

　　“不用，我自己可以?！?p>　　“真的嗎？”童景還是有點忍不住，放下電腦，往前走來。

　　“真的不用，就算要扶，也是叫董護士來?！痹坪涡緢詻Q的推開他的手，她比較討厭這個書呆子，何況這算是她小小的尊嚴，實在不喜歡被人憐憫，“我還沒到癱瘓的地步?！?p>　　她正眼都不看童景。

　　“哦，也是?！蓖笆謱擂?，只好把剛放下的平板電腦又抓回手里，放低聲音，“我總結(jié)一下，這次的高荷載運行維持了11小時26分鐘14秒，離控制臨界點還有39%的冗余度，創(chuàng)下新記錄。原定工作計劃中，摘星者計劃的地面強子發(fā)射器與冥王星軌道遠端接導(dǎo)器一號機，二號機的分時校準全部完成，三，四號機的軌道修正數(shù)據(jù)計算也非常順利。另外附加的四個商業(yè)人工智能的主框架編寫也已經(jīng)完成交付，投資商十分滿意，表示會追加訂單。”

　　“好啦好啦，我在系統(tǒng)里都能感知到，圓不圓滿這些結(jié)論我爸知道就行?！痹坪涡居X得童景啰嗦，況且他那弱雞般的聲音聽起來沒來由地刺耳。

　　“還有，這次系統(tǒng)工作溫度雖然很正常，但是你腦部工作狀態(tài)的最低溫又比之前低了0.17攝氏度。下次系統(tǒng)工作時要不要在沉浸深度上減少兩個向量?！蓖斑€是在那無精打采語調(diào)平緩地說。

　　“不要，我覺得沒事?！?p>　　“可是我記得陳醫(yī)師說過，腦溫過低對你病情加重會有很大影響?！彼尤徊灰啦火垺?p>　　“說了不要就是不要，我的身體自己知道，你也不看看工作排得越來越多，減少向量那我不得干到猴年馬月，你非得那么干就找我爸說去。還有，你別老摻些家仆機器人的編寫任務(wù)在我的工作計劃里，找替補組去做就能滿足你，零碎邊角的編程，內(nèi)容還那么變態(tài)?！彼呀?jīng)十分不滿，就差把“你很煩”三個字說出口。

　　“你也知道商務(wù)接單不歸我管。”童景小聲嘟囔著回應(yīng)。

　　“你——”

　　“好啦好啦，何芯，你早上不是說今天有約嗎？”工程組長老谷過來幫童景解圍。

　　她定了一下，“噢，對，差點忘了”，于是加快安裝外骨骼的速度。

　　“趕緊的，趕緊的，嘿嘿嘿?！?p>　　“老谷你笑什么？”

　　“沒，沒笑什么，我有笑過嗎？”老谷匆匆走開，“快去吧，嘿嘿嘿?！?p>　　“我還得先去見見我爸?！痹坪涡敬掖译x開操作室，這潔白冰冷滿布設(shè)備的大房間她一刻都不想久留。

　　不再穿高跟鞋，略寬的布鞋仍是可以勉強接受，只要還能走動，可即使最軟的鞋底，機械活塞的細微摩擦仍然聲聲入耳，在安靜密閉的工作通道里更是明顯，不過她已經(jīng)習(xí)慣這些聲響，正如那只是生活的一部分，通道中路過的同事紛紛打招呼，并沒有人感覺奇怪，大家也早已習(xí)慣。

　　她穿過幾條長長的通道，走過中央大堂，乘電梯離開地下區(qū)域，上到地面一層后，離開中心樓，輾轉(zhuǎn)幾條通道才去到高級辦公區(qū)，這一圈下來，即使用力的是機器，到底還是讓云何芯有點冒汗，用肌肉的微小收縮去控制外骨骼的運作，已經(jīng)變得越來越困難，或許不久將只剩下神經(jīng)連接的途徑。

　　剩下好用的，大概只有思想了吧，她這樣想。

　　去到總指揮辦公室，坐外間的秘書說她父親并不在里面，于是她走向辦公室樓頂?shù)钠脚_花園那，通常他不在辦公室，十有八九就在那。

　　云首一正坐在花園邊緣的長凳上，捧著個碩大的咖啡杯，望著遠處的山邊北巒若有所思，這里雖然只有8層樓高，但是周邊并沒有多少高層建筑，因此風(fēng)景獨享，是個閑暇小盼的好去處。

　　“爸?！彼暗?。

　　“喔，芯芯來了?！边@銀發(fā)老人說到，他的頭發(fā)在這幾年極速變白，現(xiàn)在再也沒有一根是黑色，有的人說是伴隨著原核系統(tǒng)的開發(fā)而操心過度，有的人說是追思逝去的夫人傷感導(dǎo)致，因為一貫注重形象的他，居然一反常態(tài)地并沒有去染發(fā)。

　　他是物理科學(xué)界極其重要的人物，同時也在自主式人工智能領(lǐng)域中占有著極高的地位。在現(xiàn)今飛速發(fā)展的數(shù)字時代中，探索物理科學(xué)的真諦和窮究電子科學(xué)的極限都已經(jīng)變得緊密不分。在超高級別的人工智能幫助下，他帶領(lǐng)的團隊不但在高能物理研究上屢屢有重大突破，同時在商業(yè)綜合開發(fā)上也遙遙領(lǐng)先。

　　而這樣的一個老人，只是孤零零坐在那望著群山發(fā)呆，對于云何芯來說，他只是她的父親，這世上僅剩的至親。

　　“這么快就開始感嘆往事，蹉跎歲月啦？”她笑著說。

　　“我只是頭發(fā)白了，實際上沒那么老?！痹剖滓恢肋@女兒最喜歡拿他說笑，“外邊有人叫我泰斗，我都當(dāng)他們調(diào)皮，賣嘴乖，怕不是要討我便宜，哈哈哈，泰斗都是快要進棺材的。對了，這次運作順不順利?！?p>　　“爸你在總控室那不是啥都知道，還用得著問我。”云何芯慢慢在他身旁坐下，雖然已經(jīng)盡量避免動作過大，但機器摩擦的聲音仍是十分明顯。

　　云首一靜靜看了她一陣，抬手輕輕摸摸她額頭，“這套外骨骼終究不太方便，我打聽到，現(xiàn)在有新開發(fā)的一種人工肌肉，穿衣服那樣粘在身上，然后連接神經(jīng)反應(yīng)就能操作，東方數(shù)字那答應(yīng)我，他們的原型完成測試后，余下來的就給你做一套。你知道嗎，他們對這次編寫的更新補丁非常滿意，說還會追加訂單?！?p>　　“我覺得現(xiàn)在的用著就挺好，反正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不過，爸，我就是想跟你說說這個事，為啥老接生意單呀，好浪費研究時間。就算接，讓給替補組做就是了嘛，為啥非得我來做?！痹坪涡揪椭赣H的話尾，趁機投訴一番。

　　云首一喝了口咖啡，苦甜苦甜的，笑笑對她說，“芯芯呀，你記得嗎，那《西游記》里，唐僧孫悟空一行人到了西天那，一開始沒給錢，取到的也是無字經(jīng)。這說明什么，說明佛祖也得拿錢過日子。搞研究很花錢的，做做生意，有了這些錢，你看摘星者計劃進行得多順利。一旦實現(xiàn)高速粒子在開放空間中的精確導(dǎo)向，以后我們高能物理的研究效率何止提升百倍，捕蟬者計劃那種新能源開發(fā)根本不在話下，先知計劃和全知計劃才是你母親最終的目標?！?p>　　說到這，他長長吁出一口氣，再度望向遠山。

　　老人家啰嗦起來是最厲害的，能讓人昏昏欲睡，云何芯正等待一段漫長的說教，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父親并沒有說下去，而是有點心不在焉。

　　“那是媽媽的墓園?！彼⒁獾礁赣H注視的方向，那座山丘并不遠，綠意蔥蔥。

　　“你母親去世后，沒有葬回家鄉(xiāng)，而是選擇這偏遠地區(qū)的墓園，就是為了讓她能看到自己的畢生心血，一步一步的完成。所以我時不時看著那，希望她也能看著我。”

　　“爸，瞧你說的，怎么突然那么傷感?！痹坪涡竞鋈挥X得一陣鼻酸，十多年過去，父親還是沒放下，于是沉靜好一陣，才慢慢問到，“是不是電視劇又看多了?！?p>　　“去去去，人老了當(dāng)然容易沒來由地動容?！痹剖滓幌牒煤酶行砸幌碌男那榫瓦@樣被打斷了。

　　“你剛才不是說你不老嘛?！?p>　　“好啦好啦，別貧我，芯芯，你現(xiàn)在對元核抱著什么樣的信念？”他話鋒一轉(zhuǎn)，突然問到。

　　“爸，還是那樣，它會伴隨人類走向永遠?！痹坪涡拘χΦ媚敲礌N爛，在陽光下仿佛絲毫沒有重病的痕跡，她還是那個女孩，那個拖著父親手掌，站在陽光下，靜靜地看著工程奠基的女孩。

　　“你的信念一直沒變，可是有時你要記得，這個世界上沒有東西是永恒的。當(dāng)你母親走的時候，我的頭發(fā)就開始很快變白，但我從來不去理會，因為我覺得，那黑色應(yīng)該已經(jīng)隨她而去。人類呀，只要在歷史上留下足跡就夠了，這就是為什么我拼命要把你母親的夢想實現(xiàn)。我很為你自豪，因為你是最棒的操作員，所以那些生意上的單子，你還是盡量照顧照顧?！?p>　　“咳，原來老爸你繞這么大個彎子來說我?！彼圻暌幌滦Τ鰜?，“知道啦，你說什么就什么吧，我是最棒的。”

　　“對了，你來找我就是為了說這事？”云首一又問。

　　“我就是來看看你，怎么？看自己父親不行啦？”

　　“你天天都能看到我，到底啥事干脆點嘛。”

　　“那個，我今天下午不是要見陳醫(yī)師復(fù)診嗎，之后。”她咋咋嘴，繼續(xù)說到，“之后我想約個——朋友——去市區(qū)逛逛，所以想叫董護士不用跟著我?！边^了幾秒又補充到，“我那朋友會看著我的，所以——”

　　“沒問題，去吧，我叫董護士今天休息，晚上也不等你回來吃飯了，玩得開心些，注意安全?！痹剖滓幌攵紱]想就答應(yīng)。

　　“哎，爸，這次怎么批準得這么順?！彼龓缀醪桓蚁嘈抛约旱难劬?，還以為得磨一陣子。

　　“不就是和李?去嘛，我早就知道。他帶你去，我還是放心的?！?p>　　“爸你怎么知道的？”

　　“那個老谷——李?那小子跟我說過?！痹剖滓徊铧c把自己的情報人員招出來。

　　“我就知道是老谷，這老頭知道，就全天下都知道?！边@話的怨氣比剛才不愿接商業(yè)單還要強烈。

　　“咳咳，怎么能這么說老谷，人家是老前輩，從小看著你長大。何況李?這小子，以前就做過我學(xué)生，他提前跟我說一聲，很正常的嘛?！?p>　　看到父親急切解釋的樣子，她不由得笑出來，“好啦，我不生氣，那我一會就出去，他會來接我?！?p>　　“噢，對啦，李?這小子啊，學(xué)術(shù)能力不咋地，樣子也有些呆滯，但為人也是蠻真誠?！?p>　　“呃哼，爸，你這是什么意思呀?！彼∽煲黄?，腦袋一擺，眼睛歪瞇瞇地望著父親。

　　“我有時看著你們，就像看到當(dāng)年我和你母親，你們其實——有沒有一起的意思？”

　　“還是等我病好再說吧，現(xiàn)在這個樣子，我也不想拖累他?！痹坪涡菊酒饋恚鰝€攤開雙手的動作，打算告別，再不走，保不準這老人家又問些什么幺蛾子。

　　“芯芯，”果然云首一又喊住她，“你母親最后那幾年只能躺床上，雖然她說這樣能更專注研究開發(fā)，但是我知道，身體不能動是最辛苦的。所以那東方數(shù)字的人工肌肉嵌體，你還是考慮考慮。”

　　“爸，你又來了，別老打悲情牌說我呀，”她緩了緩笑得有點氣喘的嗓子，“我到時配合就是了，我一定長命百歲好好活著，做個最棒的操作員?！?p>　　“呸，別說晦氣話?！?p>　　“知道啦，我最棒，走啦?！边@次她不再回頭，只是舉起手慢慢搖著，離開屋頂花園，纖細的外骨骼支撐著纖細的身軀，看得云首一感覺有點哽咽，杯中的咖啡不多，卻很久仍未喝完。

　　他望向遠方，那心靈所屬之人的長眠之地，即便是秋日爛漫的午后，那里仍舊白霧繚繞，時光荏苒，如果世上有神靈，大概就隱居于此。

　　他默默地講了一句，聲音未知是傳去彼方，亦或留給自己，因為沒人聽見。

　　“允真，你在看著吧？再多給我些時間，當(dāng)一切完成的時候，芯芯就會得到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