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男更衣室,宅健脫下空手道服,換上孝智父親那套肥大又老氣的褐色花紋衣褲。由于褲腿太短,一截光溜溜的小腿露在外面。
“這次不會又被人認(rèn)為,是我在故意秀肌肉吧?”他無奈地想,真后悔先前沒撞死在孝智家門口那棵大樹上。
走到落地鏡面前,宅健仿佛看到了自己二十多年后的模樣。那時的他應(yīng)該比現(xiàn)在胖吧?贅肉和松垮的皮膚會將年輕時輪廓鮮明的臉龐稍稍填平一些。曾有人說他的眼睛是通透的深潭——因少欲而清澈,因博學(xué)而深邃。再過二十多年,隨著閱歷的增多,會不會變得渾濁呢?
他的嘴唇長得像母親,厚實,但并非香腸那般圓滾滾橫在臉的下部。有棱有角,點是點面是面,不說話時像是在嘟嘴,給他成熟的氣質(zhì)中添了絲反差萌。據(jù)說衰老的特征之一就是嘴唇變薄,二十多年后的他會有多少改變?他的身邊是否也有將要上大學(xué)的子女?誰會是孩子的母親?
宅健知道自己是在拖延時間。把心一橫,將運動包斜挎到肩上。死就死吧,身為一名空手道武士,臨陣脫逃是比戰(zhàn)敗更讓人羞恥的事。
出了更衣室的門,見恭子站在女更衣室門外,像是在等他。
“你的腿沒事吧?”她面無表情地問,并未對宅健這身裝扮露出詫異之色。她先前打斗時將長發(fā)在腦后挽了個馬尾,此刻也未松開。雖已換了件較為淑女的淺黃色連衣裙,整個人的氣質(zhì)卻只是由出了鞘的刀變?yōu)榇魃锨实牡抖选?p> 女殺手,宅健在心里暗叫一聲,面上堆起禮貌的笑,“讓您惦記了。還有些酸麻,走路應(yīng)該沒有問題。”
恭子點點頭,“反正都是順路,宅健君可以坐我的車同去?!?p> “哦,那就叨擾了?!?p> 二人隨后一同轉(zhuǎn)身,并排順著長長的走廊朝大門口走去,步伐并不快,讓宅健有種漫步于時空隧道中的錯覺。也許在出隧道的時候就會回到幕府年代,他倆將在同一瞬間拔刀相向。又或者跳至二十年后,門外等候的是長著嘟嘟嘴的哥哥和小虎牙的妹妹……
這么想著,宅健的臉上不由浮現(xiàn)出一絲旖旎之色。耳中聽恭子問道:“這身衣服,究竟是,買之前沒試過呢,還是刻意追求這么個風(fēng)格?讓人看后很想再打上一架呢?!?p> “???”宅健臉一紅,手捂著嘴喉喉地笑了兩聲:“網(wǎng)購的。”
******
等在樓外停車場的是輛銀灰色邁巴赫62。車?yán)锍怂緳C,前排還坐著個一身黑西裝的高個兒男人,見恭子從樓里出來,慌忙下車打開后座的門。保鏢嗎?宅健心道,你們家小姐用不著。
作為德國頂級豪車,雖只有四門,車身卻格外長,后排座位像飛機的頭等艙。宅健記得孝智曾向父親要過這款車,悠斗的回答是:“什么時候你手中捏著大學(xué)畢業(yè)證書,再同我開口?!?p> 一路無話。餐廳設(shè)在一座大廈的頂樓,若是沒來過的,在樓底根本看不出端倪。當(dāng)然宅健是知道這家餐廳位置的,而且孝智應(yīng)當(dāng)已在頂樓的某個角落等著了。
二人從電梯間出來后,立刻有服務(wù)生迎上前來:“歡迎夫人先生光臨。請問幾位?”
“三位,”恭子說。
三位?宅健一愣,還有誰?不會第一次見面就把父母叫來吧?
餐廳面積開闊,占了整個頂層,但大部分是假山流水植物,雖沒有真正意義上的隔間,卻給桌與桌之間設(shè)置了足夠的屏障。二人坐下后,很快點了菜。由于這次是恭子請客,宅健再磨磨蹭蹭假裝肉疼就不合理了。令他不解的是,恭子自己點得有點兒多。
菜點好后,服務(wù)生問要不要酒。
宅健正想說不要,意識到自己今晚的人設(shè)與往日不同,是個“艷遇如家常便飯、并喜歡在飯桌上把女生灌醉”的渾蛋。當(dāng)然還沒喝幾杯的時候孝智就會出現(xiàn),把他這個渾蛋趕走。
“那就要瓶紅酒吧,”宅健說。
“紅酒的度數(shù),會不會低了些?”恭子一手撥弄著桌上的刀叉,另只手將菜單翻到酒水那一頁,“不如換成威士忌吧?”
哦?宅健暗吸了口冷氣,莫非今日遇上高手了?他自己酒量可并不怎么樣,一杯威士忌下肚多半就暈頭轉(zhuǎn)向了。
服務(wù)生拿著菜單離開了,宅健忽然想起那第三位客人?!安恢ё有〗氵€請了誰?其實可以等人來齊了再點菜的?!?p> 恭子并沒有立刻回答他的問題,目光越過桌面投向宅健,卻又像來自很遠(yuǎn)的地方,當(dāng)中夾雜了些他看不明白的東西?!澳芊衩懊羻栆痪?,宅健君有過女朋友嗎?”
“有,”宅健肯定地說。
“多少個?”
照原先的計劃,宅健應(yīng)當(dāng)說十六個,可這個數(shù)目到了嘴邊就粘住了。
“九個?!?p> 恭子點了點頭,又低頭撥弄了會兒刀叉,道:“時候不早了,關(guān)于那第三位客人,宅健君不如打個電話,催他快些出現(xiàn)吧?”
事到如今,宅健就是再傻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磥砉ё右辉缇椭浪托⒅堑哪切┕串?dāng),誰告訴她的呢?
“雅優(yōu)是我遠(yuǎn)房表妹,”恭子猜到了他的疑問。
宅健像是被人贓俱獲的小偷,認(rèn)栽的同時,心頭一塊大石也跟著落了地。打這之后恭子是不會再理他了,這樣也好,他們原本也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他只希望恭子能氣憤地即刻離開,千萬不要等到孝智出現(xiàn)……
“宅健!”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右后方響起。
宅健雙手掩面,幾乎要癱倒在座位里。
“咦,”恭子微笑著沖孝智說,伸手指了下宅健身邊的座位,“這位不是與我青梅竹馬的孝智君嗎?請坐吧?!?p> 孝智一愣,看了眼宅健,不確定地挪近幾步,“這樣,不會太打擾嗎?”
恭子臉上笑容不減,“如果我說會打擾,孝智君是不是就轉(zhuǎn)身離開了呢?請坐吧?!?p> 孝智傻笑了一下,在宅健身旁坐下。還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就被一杯混雜著冰塊的冷水當(dāng)頭潑下。宅健見狀,慌忙拿起自己的餐巾布,給孝智擦臉。
“雅優(yōu)把你倆干的那些混賬事都告訴我了,我還向秋葵了解了些情況。成田家雖然是我祖輩的競爭對手,可父親一向很尊重悠斗叔叔。想不到,悠斗叔叔的頭號繼承人竟然是這么一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敗家子!”
此刻宅健已幫落湯雞孝智擦得差不多了,才喘口氣,自己又被一杯冰水撲面澆下,冰塊噼噼啪啪地落了個滿胸。
“更讓我失望的星野宅健你!空手道的精神是匡扶正義、懲惡揚善,你不僅沒能及時勸阻你主子在邪路上越走越遠(yuǎn),還為虎作倀,幫他欺騙女孩子的感情。希望這兩杯水能讓你倆都清醒一下,若是再不收手、給我知道,我會先告訴悠斗叔叔,再將你們的劣行公諸于眾?!?p> 恭子話音剛落,服務(wù)生推著菜車朝這邊走來。
“呃,我們不吃了,”孝智站起身,定然是不想給服務(wù)生看到自己狼狽的樣子。
“坐下!”恭子沖他吼道,“本小姐請客,誰也不能浪費糧食。你那份我已經(jīng)替你點了,都給我吃得干干凈凈才許離開!”
******
那頓晚餐之后,恭子像是忘了那晚發(fā)生的事。偶爾在課堂和協(xié)會碰到宅健,便和其他同學(xué)一樣客氣而疏遠(yuǎn)。宅健不斷安慰自己——恭子原本也不會看上他這個女傭的兒子,可心里還是像被屋外的秋風(fēng)掃過一樣,冷清清、空蕩蕩的。
讓他欣慰的是,孝智吃過這次虧后,又被父親禁止在周中外出,倒真的老實了兩個月。期末考試可謂前所未有地好,居然作對了一半的題!
很快,圣誕在即,孝智一家人去歐洲度假,宅健的母親也可以日日待在家中。畢竟還剛成年,宅健能每天吃上媽媽做的飯,其余時間盡情地打游戲、鍛煉身體,他的心情也跟著愉快起來。
不料離圣誕還有三天的時候,竟接到恭子打來的電話。
“之前孝智雇你為他服務(wù),付你多少傭金?”恭子的語調(diào)雖然平靜,直覺告訴宅健,她在生氣,而且不是一般地氣。
“傭……傭金?”這個問題宅健不知該如何回答。
“無論他付你多少,我現(xiàn)在雙倍雇你,怎么樣?”
“雇我?”宅健丈二和尚,“雇我做什么?”
電話那邊頓了一會兒,才傳來恭子惡狠狠的聲音:“假扮我男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