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湘蓮成婚在即,昨日在榮國府幾位妹妹皆有賀禮相贈,無非是些手帕、香袋之類小件繡品。一向開朗大方的湘云在交接時卻面有憂色,以目示意香囊中另有它物,提醒道:“你可要瞧好了!”
回家后打開一瞧,竟有封信,柳湘蓮閱罷方知緣故。
湘云之父早逝,史家保齡侯的爵位由其二叔史鼐承襲,三叔史鼎則被永隆帝封為忠靖侯。
湘云平時貪玩,甚不守規(guī)矩,這次來給賈母拜壽前,無意中聽得兩位叔父談及,勛貴之家要在柳湘蓮大婚之日有所舉動,史家不可參與。意識到此事不同尋常,柳二郎或許會有危險,她便出言提醒,卻并不知到底是何事。
勛貴要鬧幺蛾子?柳湘蓮放下信件,有些納悶。原以為去遼東是太上皇對他不滿,看來旁人對此另有看法。
他便去詢問馮紫英可知此事。馮紫英笑說不必擔心,卻不肯多作解釋。
柳湘蓮悵然而歸,方覺一旦沾惹上是非,如何發(fā)展就不是自己能左右的。馮紫英的保證也只聊作安慰罷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期間商號掌柜張德輝來訪,一是回報他所吩咐的“股票”也即股份憑證制作完成,二是對新股如何發(fā)行提出了一些想法。認為單個股東購買數量不宜作最低限制,單股亦可購買,以刺激競價,最高限額應再降低,使商號增加更多小股東,而不是大股東。
此議甚妥,無非是管理上更為繁瑣,柳湘蓮也不是沒有想到,見他特意提出,同意作調整。
初四上午,眾股東早早來到杏花酒樓。此酒樓是商號名下產業(yè),顧客多是戲園觀眾。前兒貼出該日停止營業(yè)的公告,實際上來的人比以往食客更多,皆衣綾羅綢緞,氣度不凡,非富即貴。
酒樓為三層,中間大堂上下貫通,場地寬闊,有數十包廂。凡想匿名報價者,可付費進入各包廂,不愿付費,留于大堂。
到了預定時間,約是上午十點鐘,今日的主角——商號掌柜張德輝,身著青色錦袍,神采奕奕,站在大堂中,笑著向來客作揖行禮:“歡迎諸位大駕光臨,不勝感戴之至!正式競價之前,先請欣賞歌舞?!?p> 歌舞?廣和樓唱戲一絕,難道還兼營歌舞?眾人心中好奇,自無不允。
此次出演的正是籌備中的歌舞團,眾歌姬都是從青樓妓館中搜羅而來。
容貌倒是其次,關鍵是歌舞技藝高超,另聘請曲藝大家作為教習。
柳湘蓮按著記憶略作點撥,說好聽是“高屋建瓴”,說難聽是“班門弄斧”,卻像給她們打開一扇門,其后進展神速,成果遠超他的期待。
此時演出的是“夢回長安”系列的首支舞曲《霓裳羽衣舞》,樂聲響起,眾佳人登場起舞。
因戴著面紗,姿色如何不知,然樂曲與舞蹈標新立異,與眾不同,見所未見,聞所未聞。而服裝之飄逸華美,似非塵世中人。
在場觀眾或是巨賈豪商,或是勛貴官宦之家負責投資經營的子弟家人,平時也享受慣了的,見多識廣,卻都深感此舞曲別具一格,眼界大開。
歡快時光易過,不久舞罷,眾姬退場。
觀者情緒興奮,紛紛打探是何方神圣。
眼見效果良好,張德輝更有底氣,擺手壓下議論聲,笑說道:“諸位,這就是本商號擬推出的第二個項目——歌舞館!此舞即為首個作品。試想,單是戲園已引來大量客流,周邊地價翻倍,等歌舞館一開,豈不是錦上添花?本商號前景如何,不言自明!”
眾人這才明白,原來不是為了活躍氛圍,而是展示商號實力,哄抬新股價格。
此前已經提供了宣傳資料供來客了解商號經營情況,但仍有許多人并不甚清楚。
再者,有些問題資料中亦未寫明。既然想要人出高價,自然先要解決對方疑慮。
張德輝笑說道:“諸位若有疑問現在便可提出,過時不候?!?p> 眾人嚷嚷,紛紛舉手示意。
張德輝選中一人,那人高聲問道:“商號經營如何,我等通不知曉,怎么保證不被糊弄?”
這等問題在意料之中,張德輝神色鄭重:“諸位,股東有契約,商號有章程,凡遇重大事項,則召開股東會,由全體股東投票表決。此外,本次新股發(fā)行后,將另設監(jiān)察會,股東可委派人員,定時查驗賬目。一旦發(fā)現不妥,可提請股東會決議?!?p> 又有人問:“商號原有多少股本,現今資產負債如何,為何不作說明?”
“呵呵,”張德輝看著那人笑道:“資產負債等事涉商業(yè)機密,若是尊府商號,會廣而告之嗎?不過,可以說明的是,商號現有原始股1000股,而新股將發(fā)行500股。比例如何,諸位可自行計算。至于詳情,且等成為股東之后再來了解吧。”
接著有人問:“如何確定最終價格?”
張德輝答道:“每股底價200兩,單個股東最多不得申購超過100股!競價時,請將欲購買數量和價格寫入報價單,出價機會只有一次。報價將會自高向低排列,待500股累計銷售完畢即止。新股最終價格按中標最低報價,全體新股東一概如此,諸位不必擔心自家比其他股東買的貴了?!?p> “是否允許轉賣或退股?”
張德輝道:“為減少諸位顧慮,商號有兩點措施:一者,今后商號將設置【股票交易處】,股票者,股份憑證也!方便諸位交易所持有的股份!二者,一個月內,諸位若是覺得買虧了,原價退股!皇商薛家和理國公府柳湘蓮為之擔保!”
此言一出,眾人無不嘩然,算是解決了最大的疑慮。
又經一番擾攘,終于無人再問。
張德輝道:“現在發(fā)放報價單,各位自行填寫,開始吧……”
不少人只是為看熱鬧,并沒有下定決心入股。畢竟此時不是后世,上市公司各項信息都要經過專業(yè)會計和律師審查并公告,外人對商號經營狀況可以說是一無所知,投資風險極大。
可親眼見到美輪美奐的歌舞,知商號另有謀算,前景必定廣闊。又有一個月內可退股的保障,疑慮大減——若非原股東有絕對信心,絕對不敢作此承諾。都吃了定心丸,選擇出手賭上一把的不在少數。
報價單被收回后,當堂總匯并報價,以示公正無欺。
最后結果令很多人震驚無語——最高價竟達到2000兩一股!
眾人都當報價者糊涂,實際上此人是聽懂了規(guī)則——最低中標報價成交,且足夠心大,志在必得。
中標最低報價則是450兩。
不說外人如何,薛蟠、賈璉等人無不咋舌,單靠盈利,猴年馬月才能收回購買股票的本金?
柳湘蓮卻視為平常,對此早有預料。
關鍵在于制作股份憑證、設置交易處,使得股票流動起來。股票這東西一旦出現,必然要被炒作。后世新股上市暴增十幾倍、幾十倍乃是常態(tài)。真的值這么多錢,股民這么看好?其實未必。無非是覺得后面有人接手,有買賣差價的盈利預期,不在意高價買入。
統(tǒng)計新股東名單,最多的100股,最少的1股,全是商賈之流,不僅京師附近,甚至有江南來的。勛貴官宦一家也無,他們習慣了憑借權勢開路,論到生意眼光,只能說聊勝于無。無論怎么看,區(qū)區(qū)戲園子都不值這個價。
待新股東繳納出資后將會獲得股份憑證,全體股東重訂股東契約,不消細說。
資金到位,歌舞館、蹴鞠場也將開工建設,這些不需柳湘蓮親自過問,商號已經能夠維持發(fā)展。他當前任務是迎娶可卿。
經過三天緊張籌備,整座柳宅煥然一新,張燈結彩,好不喜慶。興隆街兩側擺滿各類鮮花,還懸掛著紗綾所制大紅花朵。算不上十里紅妝,也蔓延足有兩里地。各項人手也已安排到位:吹鼓手由戲班客串,顧如意親自帶隊,杏花樓廚師已在烹制雞鴨魚肉等食材……
動用人手何止數百,即便柳湘蓮自己來調度都嫌繁雜。好在柳三年長,經驗豐富,而戲園、薛家、賈家、馮家等又提供了不少訓練有素的丫鬟小廝婆子相助,再外聘一些人手,倒也忙而不亂。
初五這天,天蒙蒙亮,柳三指揮眾丫鬟小廝打掃庭院,打開正門。不久,漸有人登門,投入各項工作中。
馮紫英、賈璉兩個交際能手早早到場,準備幫忙待客。
薛蟠跟在屁股后面,咧嘴傻笑,不知他要干什么……
吉辰到,炮仗齊放,鑼鼓喧天,迎親隊伍準備出發(fā)。
這不是簡單活兒,秦家遠在南城。
此時卻出了事兒。
地面忽的震動起來,遠處馬鳴嘶嘶,似潮水奔涌,轉瞬出現一隊齊整人馬。一水兒的高頭大馬,精悍武士騎乘,到了柳家門前止步,列隊街面上。
一時眾人色變,不知何故,面面相覷。
柳湘蓮猜測這便是勛貴所為,向馮紫英望去。
馮紫英越眾而出,朗聲笑道:“二郎得太上皇賜婚,乃是罕見恩德。此去秦家,當有不凡排場,以顯圣恩浩蕩?!?p> 正欲問他詳請,一人打馬而來,蟒袍飄飄,穿得風騷——正是有一面之緣的樂天郡王陳彥俊。
柳湘蓮心里陡然一沉。
那日在太安宮并未和這位郡王說過話,他明顯是永隆帝的眼中釘肉中刺。沾惹太上皇還可說被逼無奈,招惹此人可就是自尋死路了。
永隆帝不敢動他老子,難道還不敢動侄子?這貨怎么敢跳的這么歡?
眾目睽睽之下,柳湘蓮不得不先行了禮,方問道:“殿下何意?”
樂天郡王陳俊彥安坐馬上,意氣風發(fā),揚鞭一指近千人的浩蕩隊伍,爽朗大笑:“皇爺爺為二郎賜婚,孤身為孫兒,豈能不盡一份力?”
柳湘蓮不語,等他說下去。心里著實費解,區(qū)區(qū)郡王,又身份尷尬,他怎敢明目張膽調動這么多人手?
見他不言不語,樂天郡王有些失望,佯作不在意,繼續(xù)說道:“不僅孤的衛(wèi)士在此,四王八公、諸侯伯等,至少半數有家丁在此,共襄盛舉為二郎迎親,以壯行色。何如?”
何如?我謝你祖宗!柳湘蓮暗罵,這貨明顯是想借機向永隆帝亮亮肌肉。
這也怪永隆帝登基之后沒有大開殺戒,對這位樂天郡王更是厚待有加,以表明坦蕩無愧。
如果太上皇回不來,自無所謂,早晚打掃干凈。
偏偏太上皇完好無損回來了,一盤散沙頓時有了核心和旗幟,反倒弄得永隆帝束手束腳。
他也提拔了不少勛貴,并任用一些舊人,如用祖上只是縣伯的王子騰擔任京營節(jié)度使,借助賈家影響力控制住京營等。但反對勢力不曾消失,這次又要借機生事。
在柳湘蓮看來,這無異于將他往火坑里推,這么多人為他迎親,不等于明說他是太上皇的人?
這與實情恰恰相反!
一旦永隆帝下狠心要處置他,這些人難道會相助?怕是盼他死的越慘越好,如此方是打臉太上皇,他們更加師出有名。
柳湘蓮并不知道,樂天郡王此舉也是逼不得已。太上皇雖然對他寵愛有加,但從未流露支持的傾向。他如今無權無勢,空有一個故“太子之子”的名頭又頂什么用?
這次太上賜婚,不管其本意是借刀殺人,或是開個玩笑,或是另有圖謀,至少是個可以用來凝聚人心的機會,他必須抓住。
而且,他越想越覺得柳湘蓮這個人太特殊、太合適了——本身戰(zhàn)力強悍,不是紈绔子弟,至少堪做一員戰(zhàn)將。關鍵是背景,往上數,理國公、榮國公、寧國公,三家國公都能聯(lián)系,而他父親柳棱又是故太子心腹,天然與他相同立場。且因得了太上皇“重視”,孝道不離口的永隆帝多半不會直出手摁死柳二郎。
如此看來,竟是一個近乎完美的安插進軍中的人選!一旦把資源往此人身上傾斜,很容易扶植起來。至于會不會吞噬主,那就是太久以后的事了。兔死狗烹,誰還不會玩兒呢?
根據他所獲得的情報,柳二郎未必會主動投靠他,既然如此,須怪他不得。今日此來,就是亮明旗幟,形成既定事實——柳二郎心里怎么想不重要,永隆帝認為他是自己的人就夠了。那時柳二郎還有的選嗎?
柳湘蓮不清楚他的打算,卻始終牢記魯大師的話,不憚以最大惡意來揣測人心。
顯然對方是不容他拒絕的,當下欣然道:“承蒙厚愛,湘蓮多謝郡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