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離世已有二十余載,她的身影曾偶爾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中,但近十年來,已不再入夢,她的面容在我記憶中也漸漸模糊。
我成長的小村莊地勢獨特,中間高聳,兩頭低垂。東方的紅日初升,村頭先是傳來陣陣寒暄和爽朗的笑聲,隨后地平線上便會出現(xiàn)一位滿頭銀絲、笑容滿面的老太太,她就是我的外婆。外婆總是昂首挺胸,整個人充滿自信,這在農(nóng)村并不多見。特別是她的衣服,像熨斗熨過的一樣總是妥妥帖帖,即使是補丁,都是那么的規(guī)整,仿佛是精心設(shè)計過圖案。她晚年時眼睛已無法辨人,但她依然能憑借強大的記憶,根據(jù)聲音準(zhǔn)確地叫出名字,并熱情地與別人打招呼。我總是期盼她的到來,尤其是她每次都會帶給我?guī)最w糖果。
外公在我母親年幼時便已去世,外婆一手撫養(yǎng)大了七個孩子。等到子女們都成家立業(yè)后,她選擇與二舅為鄰,住在村西頭的一間老瓦房里。遠(yuǎn)遠(yuǎn)地,就能看到一棵高聳的柳樹,郁郁蔥蔥地伸展開來,守護著外婆的房子。條條柳絲將屋頂?shù)那嗤甙胙?,斑駁的灰墻上開了兩扇低矮的木門,清風(fēng)拂過,總能驚起樹上的麻雀一陣撲騰。那是外婆的家,雖小卻寧靜自由。每逢暑假,我總愛去外婆家小住。
那時的夏天酷熱無比,村里還未通電,深夜里總能聽到蟬鳴的嘶啞聲。我在外婆家的時候常纏著舅兄一起去河里游泳,順便沖涼,以解暑熱。舅舅家前有個寬闊的禾場,白天曬的稻谷到了傍晚已收拾干凈,晚上便成了我們的游樂場。禾場還殘留著稻谷的余香和一絲涼意,舅舅會把竹床搬到禾場納涼,我自然也會加入其中。隨著天色漸暗,我們一起數(shù)星星,聽舅舅講故事,度過漫長的夜晚。偶爾我也會睡著,但通常都會被外婆叫醒。盡管外婆的視力不佳,但她的記憶力驚人。在沒有月光或星光的夜晚,村子里是一片漆黑,外婆牽著我的手,像白天一樣在村子里穿行,反而是我提心吊膽。
一到家,她就熟練地推開半掩的木門,前行兩步右轉(zhuǎn)抓起灶臺上的火柴,再左轉(zhuǎn)兩步點燃桌上的蠟燭,照亮了她的小房子,一氣呵成。緊靠桌子的地方就是她的床了,她的床永遠(yuǎn)掛著一張泛黃的蚊帳,被子、枕頭和扇子都整齊地擺放在床頭,有一種特別讓人感到溫馨的感覺。緊靠床的墻壁上掛著一個大相框,里面都是年代久遠(yuǎn)的黑白照片。蠟燭光本就昏暗,隔著蚊帳更難以看清照片上的人。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張外婆和她弟弟的黑白照片,他們穿著六七十年代特有的工裝,正襟危坐。照片上很多地方都已斑駁不清,但不影響我辨別出外婆,她的樣子似乎從未改變,仿佛她從未年輕過,或許是那個時代的艱辛讓她過早地衰老。那時我好奇心強,總是纏著外婆給我講講照片里的人,外婆一講起過去就停不下來,她輕輕搖著蒲扇,一邊講述著她的故事,我半懂不懂地聽著,伴隨著外婆的溫暖聲音,我也沉沉睡去。
我總是時不時想起我的外婆,特別是她那爽朗的笑聲、還有她昂首挺胸的自信姿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