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培仁當然沒有吃到松子。
他度過了非常漫長的寒夜,在房間里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法入睡。
不能放輕松,不能停下思考,不然就會在某個放空的瞬間,再次被深淵所俘虜。那個聲音,周培仁知道,那是自己的聲音,但他無比害怕再次聽到它,再次被它拷問自己的內(nèi)心。
周培仁不是害怕有人蠱惑自己,欺騙自己,周培仁害怕,它就是自己。它在代替自己,訴說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黑暗。
“喲,起這么早,你是.......嗯不是老大,你是弟弟?!?p> 熱情洋溢地朝著周培仁打招呼的,是斯維爾德唯一的神職人員,神父洛德爾。作為整個斯維爾德最清閑的人,他平日里的工作似乎只是隨意溜達,到處嘮嗑。
“早上好,洛德爾神父?!敝芘嗳蕯D出一個笑容,但能看得出勉強。
神父發(fā)現(xiàn)了他的不安,在周培仁旁邊的水泥地上鋪上一張手工編織的坐墊,也把自己剛剛拿到,還冒著熱氣的面包放到一邊,從提籃里拿出一個巨大無比的保溫杯,用杯蓋作碗,倒出一碗濃郁的甜茶。
洛德爾把一塊硬面包掰開,抓住一頭,把另一頭泡進甜茶里面,冰冷生硬的面包馬上就變得溫暖柔軟。他自己吃下一口,又把另一根硬硬的長面包遞給周培仁,問道:“來一口?”
這里的人還真是喜歡分享食物啊,昨天的瓦赫蘭是這樣,今天的洛德爾也是這樣。
周培仁擺擺手,禮貌地回絕:“不用了,神父先生。謝謝您的好意,我不怎么需要吃東西?!?p> 洛德爾是平民,并不了解能力者的日常生活,但他還是裝出會意的模樣,點頭說:“能力者嘛,我懂。你們是不是也不需要睡覺?”
事實上,昨天周培仁確實沒有睡覺。但這沒必要和洛德爾談起。
“理論上,高等級的能力者不需要睡眠?!敝芘嗳收f。
“那可不行,人需要休息啊?!甭宓聽枔u搖頭,雖然他什么都不懂,但就是敢說,“你們能力者很強大,比我們這種普通人想象力的極限還要強大,但我聽老大說,能力者的大腦本身,和普通人區(qū)別不大。情緒和壓力,會讓人心理上變得疲憊,比起身體的疲勞更加不容易被注意,更加危險呢~睡會,好歹睡會?!?p> 周培仁心里想到,難道自己是因為心理壓力太大才會產(chǎn)生幻聽嗎?還是說自己出現(xiàn)了類似精神分裂的心理疾???
可是伊洛波沒有什么心理健康的科學(xué)和診斷,更何況是在斯維爾德這種地方。大家剛剛才吃飽穿暖,怎么可能關(guān)注心理問題。
而且,周培仁有些羞愧。明明是其他人承擔了更多壓力,明明是哥哥在一直努力,自己只是在圣城的庇護下做一個吉祥物傀儡,為什么偏偏是自己出了問題?這會不會是一種矯情?
種種緣由,讓周培仁更加難以啟齒。
這孩子的表情寫在臉上。作為神父,洛德爾每天都在和家長里短、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攪合在一起,對這種情況自然非常熟悉。
無論如何他也想不到,一位東伊洛波的正統(tǒng)神父,居然在卡里斯馬斯維爾德這種窮鄉(xiāng)僻壤,有機會為當代神子做開導(dǎo),那還真是......榮幸呢。
他放下茶碗,把嘴里最后一口面包吞咽下去,整了整自己的領(lǐng)口,說:“所以,迷途的羔羊,不,這位迷茫的神子大人,您現(xiàn)在有什么煩惱嗎?”
周培仁愣了一下,仿佛又一次陷入了虛無中,努力把自己從深坑里拔出來,才能回過神來,回答說:“啊,煩惱?我嗎?我和大家一樣,在擔心之后的事情?!?p> “這樣嗎?”洛德爾當然很熟悉這種遮遮掩掩的表情,“您真的沒有煩惱嗎?不需要傾訴和幫助嗎?”
周培仁深知自己不能憋在心里,不管他是受到別人能力的影響還是真的出現(xiàn)了心理問題,都得想辦法解決。
但奇怪的自尊又讓他有些羞于啟齒。思來想去他還是決定說一下,話就到嘴邊,卻欲言又止。
在幾番內(nèi)心中的反復(fù)拉扯之后,周培仁還是小聲問道:“嗯.......神父先生,我可以和您講講我朋友的事情嗎?”
啊,朋友,熟悉的說法。朋友的事情就是您的事情,您的事情就是朋友的事情。很多羞于啟齒的小羔羊都喜歡這種托辭。
洛德爾沒有戳穿,而是裝作一副驚訝的模樣,說:“哦?原來您是為了朋友的事情發(fā)愁嗎?不知道您的朋友又是因為什么事情而煩惱呢?”
周培仁在心中反復(fù)斟酌字句,想要讓“朋友”的故事聽起來不像是自己。
然后他說道:“是這樣,神父先生。我這個朋友,他最近有點煩心的事情。就是據(jù)他所說,他偶爾會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這個聲音可能是他自己,也可能不是。他也不知道這聲音從哪里來,但他就是聽得到?!?p> “您這個‘朋友’的癥狀,可能是幻聽啊。”洛德爾說,“一般這種癥狀,都是因為壓力太大,睡眠不足,心事太多。您要勸您的朋友好好休息??!”
“是是是,我一定勸他好好休息?!敝芘嗳蔬€是繼續(xù)說,“但是我的朋友呢,還有一個困擾。就是他內(nèi)心里面這個聲音,一直在說一些非常可怕的話,這些話呢,很像是一個,比較自私版本的他自己。這些話有可能是他的心里話,但他一直不敢說,不敢承認?!?p> 他的聲音越來越慢,說話的時候也帶著遲疑,仿佛再一次被那種奇怪的聲音戳中心事。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洛德爾沒有回答周培仁的問題,沒有關(guān)注“朋友”的煩惱,而是說:“弟弟大人,我不知道您平時怎么樣,但我自己偶爾呢,也有這種困擾。我也時常在想,接受老大的邀請,來到這個叫做斯維爾德的窮鄉(xiāng)僻壤,到底是不是適合我的選擇。
“我呢,在神學(xué)院不算是個好學(xué)生,但也算不上混日子。像我這樣的出身,以后應(yīng)該會被分配到不大不小的貴族領(lǐng)地,最多是偏僻一點,但只要風(fēng)景好,信眾少,清閑,我就會滿意得不得了~
“但在斯維爾德呢,天冷地凍人窮就不提了,偶爾還來幾次重大事件。我不僅得當神父,還要當居民的好領(lǐng)居,當危急關(guān)頭的安全員。這么大一份責任,和我得到的報酬,也不是很匹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