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有一群人圍了上來,樂師們也紛紛站起來,只剩蕭叔麟晃晃悠悠,還以為是沖著他來的。剛搖搖擺擺著湊上去打兩句招呼,后面已經(jīng)先竄出來一個想把他推開,誰料他毫不含糊,反手拖住那人的胳膊放倒,摁著他的腦袋壓在條凳上。那群人也顧不得找樂師的麻煩,一致對向蕭叔麟,我立馬在桌腿旁蹲下躲著,看蕭叔麟身手矯健地躲過砸過去的碗盤殘炙,還能抽個空站起身來扔向那邊幾顆炸豌豆作為回擊,再嘴角一撇,露出一個輕蔑的笑,真真和那年不負輕狂的承佑一模一樣。我有些看呆了,沒注意那些西鏡人一把拉住我把我往后面推,嘴上還兇道:“別礙事!”我重心不穩(wěn),跌倒在樂師群中,摔得手腕都有些疼。我心道這些西鏡人還挺講究,倒是也沒傷及無辜,還知道先把我這個礙事的拉到一邊再動手。
這時有雙粗糙卻溫?zé)岬拇笫謱⑽曳銎?,我忙不迭的道謝,意外對上何規(guī)昀那隱忍著震驚的雙眸,他也一定認出了我!他并不給我開口的機會,反而趁亂將我的腦袋往下壓了壓,用他那寬大的外袍罩住,拉著我擠出人堆又跑出那齊伊扎。我也顧不上蕭叔麟了,因為我正隨著他在外面圍著篝火跳舞的人群中繼續(xù)穿梭呢。
他突然停下來,我有些奇怪,他卻拉著我加入了跳舞的人群中,我一看,我們周圍全都是濃眉大眼的西鏡人,一邊跳,一邊嘴里還咕嚕咕嚕講著西鏡語,他們絲毫不在意我們這兩個異族人士,反而熱情的用手指點我們的舞步,示意我們隨他們一樣。
只是我哪有心思在這和他們跳舞,更憋屈的是我二人都一言不發(fā),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說這相遇的第一句話,我?guī)状慰聪蛩l(fā)現(xiàn)他都在打量我,那眼中全然沒有當(dāng)時的慈愛,只有冰冷中透著一絲憐憫,宛如在打量一個處刑的罪犯。突然我的手心被重重捏緊,我疑惑看去,他卻又松了勁兒,換成一緊一松地來回捏著我的手指,還挺有節(jié)奏感,只是我一時想不到他想做什么,他一定是想通過這樣有節(jié)奏的捏我手指的方式來傳遞什么信息。
用大力捏緊一次,再用小力捏緊三次,以此循環(huán)。我感覺自己的手指頭都被捏麻了。跳舞的人群這一曲跳完,大家都松開了彼此牽著的手,他也只得被迫松開我的手,這時候傳來一擊重重的鼓聲,作為舞曲的結(jié)束,眾人都歡呼起來。我腦中靈光閃過,是了,鼓聲。
昔日他為我們擊響的軍鼓便是這樣的節(jié)奏!
古有“擊鼓行軍,鳴金收兵”的說法,承佑用兵靈活,反其道而行之以迷惑敵手。我初上戰(zhàn)場,對這些書本上寫著的東西充滿好奇,何規(guī)昀一路上跟著,一邊行軍一邊就順手領(lǐng)著我實踐實踐長長見識。軍樂一向都在軍陣中央的位置,而我跟著承佑行在最前,我若是想聽個什么提氣的鼓曲還得派人傳話給他。后來他說,他眼睛好使,便教我一個動作,在我手心中豎著劃一道。只要他看到我做這個動作,便懂得我的意思了。
此刻在西鏡國都的夜色下,我顫抖著,在他的手心豎著劃了一道。
他的手掌慢慢縮攏,仿佛在握著什么稀世的珍寶一般??伤麉s又一言不發(fā),而是轉(zhuǎn)身快速離開,我沒有忍住,沖著他的背影喚了一聲“老師”,他身形微頓,停下腳步,但沒有回頭。我連忙道:“老師,崔先生……她一直在洛陽等你!”
他聽得我的話,毫不猶豫地跑起來,迅速離開我的視線。我怕驚動西鏡人,也不敢再大聲喊他回頭,橫豎我已然表明了我的身份,他既已確認,那我們定會有再見之期。
只是眼下,我該怎么回去呢?是蕭叔麟帶我來的那齊伊扎,我本人生地不熟的,夜里更是不辨方向,何況他方才打架正猶豫著要不要向邊上鐵匠鋪子門口打鐵的西鏡小哥問問路,他卻主動招呼起我來:“姑娘可是迷路了?”我感慨這人的漢話說的還挺順溜,道:“是,勞您指路,我想去神宮。”他點了點頭,卻不給我指路,而是接著問我:“看姑娘的樣貌,像是中原來的吧?”這使我無端感到不舒服,他見我面露不耐,遂改口道:“我這就給姑娘帶路?!蔽液笸艘徊叫Φ溃骸安粍诖蟾纾o我指一下路即可?!彼麉s十分殷勤:“還是帶路吧?!?p> 他伸手就要抓我,我的臉邊卻感到一股涼風(fēng),隨即便看他突然捂住了手腕倒在地上痛苦打滾,我正疑惑,面前從天而降一個帶著鐵面具的披風(fēng)大俠,極為利落的往他嘴里塞了顆什么東西,然后回過身來便拉起我往人群中走,邊走邊摘了他的鐵面具,正是杜應(yīng)祺。
我整個人一下子被安全的感覺籠罩,走路都輕快許多。他既來接我,想必是已經(jīng)從那個寶庫出來了,我心下感慨幾個大男人辦事就是速度,他卻悶不吭聲,一路把他的鐵面具和披風(fēng)分別丟到了不同的篝火堆里,我這才看到他竟換了一身鳶尾紫的西鏡長袍,習(xí)武之人本身就身形俊逸,配上淡色的服飾一看還挺豐神俊秀的。我問他方才給人家吃了顆什么,又戲謔著讓他以后多穿些這樣的顏色,別一天到晚的玄色,然而他出奇地反常,竟一句話都不曾搭理我。我見他不樂意和我講話,也覺得無趣,直至看到了神宮大門口,任之千重等正焦急張望。
任之老遠見了我,如同撲閃著翅膀沖向幼崽的母雞一般飛來,杜應(yīng)祺立馬松開了緊拉著我的手,任之?dāng)D到我身邊,拉著我一個勁的打量,問我去了哪里。我尚未回答,千重早已虎著臉過來訓(xùn)我:“你長本事了。我之前是怎么同你交代的,讓你好好呆在房間里不要亂跑,你不但離了房間,還離了神宮,莫不是把我的話當(dāng)耳旁風(fēng)不成?”我陪著個笑臉,千重更加生氣:“傻笑什么?你去了哪里?”
“那齊伊扎!”
“跟誰去的?”
“蕭叔麟!”
我答得飛快,千重道:“便是跟他也不能出去!”任之正要當(dāng)個和事佬,遠處傳來環(huán)佩叮當(dāng)?shù)穆曇?,原來是風(fēng)吟到了。我甚疑惑,她不是犯困睡覺了嗎?怎么身上的衣服也不換,腦袋上還比下午多了兩根釵?
千重一見她這副模樣,火氣騰地又竄上來:“你還不睡?”風(fēng)吟跑的有些急,微微喘道:“我去小八房里找小八,誰知她竟然不在房內(nèi),我心里著急,匆匆又趕出來尋她!”杜應(yīng)衡插嘴道:“我瞧你這裝束也不像是找人的啊?”風(fēng)吟白他一眼:“我好歹也是個江湖人物,怎能蓬頭垢面的出來?你懂什么?”杜應(yīng)衡嗤笑一聲,千重也被氣樂了,風(fēng)吟見狀又跟著訓(xùn)了我兩句便叫回去休息。
只是杜應(yīng)祺全程一言不發(fā),我現(xiàn)在想想千重他們的反應(yīng),大約他也是十分生氣的。他就這樣沉默著一直將我送到房間門口,我想了想,如果這世間我還能有一個信任的人,那個人一定是杜應(yīng)祺。我伸手拉住他,四下看看,將他拽進房間里。我誠懇地道歉:“是我腦子一時昏聵將蕭叔麟認成承佑,和他出了門,讓你擔(dān)心了,是我的錯?!彼D時有些手足無措,竟然給我拱手回禮:“請您不要這樣說,殿下。”
我把他的身子扶正,還是猶豫著問:“我可以相信你嗎?”他的眼神中劃過一絲黯然,微微抿了抿唇,亮起堅定的光芒:“我無能,無法為平陽王昭雪,如今只求護得殿下平安,臣死不足惜?!?p> 我聽得有些慚愧,我實在不應(yīng)該這樣不相信他。我點頭道:“今天我見到了何規(guī)昀?!彼⑽戳髀冻鑫蚁胂笾械恼痼@神色,道:“我知道,我一直跟著你,我也見到了。”我奇道:“你一直跟著我?你們不是今夜探寶去了嗎?”
他便坐下來,細細同我解釋。
因著顧涵秋急癥不免要用到寶庫中的各類靈藥,因而寶庫的大門是敞開的,并且神宮弟子守衛(wèi)森嚴,并立兩旁,千重等也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蕭叔麟帶著他的隨從堂堂正正的進去,他們幾個等了等也沒有找到混進去的機會。這時候有了突發(fā)情況,來了個神宮弟子,按著彌婆教的教規(guī)給門口的守衛(wèi)弟子們行了禮,似乎是有什么急事要找已經(jīng)進去的蕭叔麟,于是守衛(wèi)弟子們便將這小弟子放了進去。這讓千重等人若有所思,杜應(yīng)衡便道,他也去找身弟子的衣服來穿,便留下另三人在門口看著,他去凈衣房偷幾件來穿。巧的是,那小弟子約莫半盞茶的功夫便急匆匆的出來匯報,似乎是沒有看到蕭叔麟,連帶著門口的守衛(wèi)弟子們也緊張起來,還分出一半人手跟著那小弟子又進寶庫尋人。杜應(yīng)衡手腳也快,很快返回,但千重覺得四個人一起進去太過危險,因此任之和杜應(yīng)祺留守,他和杜應(yīng)衡換上衣服前往混入。也是進去的弟子不爭氣,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很快又有幾個人出來,手上還沾著血,叫門口的守衛(wèi)弟子再進去幾個,然后再叫幾個人去報信,一時間門口便有些方寸大亂,千重同杜應(yīng)衡便趁著這個時候混了進去。
我聽得見血頓覺不好,但一想方才這四個都整整齊齊的在神宮門口接我,松了一口氣。杜應(yīng)祺繼續(xù)道,他和任之留守在外,不多時就看神宮的守衛(wèi)弟子們抬出來個渾身是血的人,看那僅存的衣飾像是蕭叔麟帶進去的隨從,然而他們倆眼尖的發(fā)現(xiàn),那抬人的弟子里竟有換了裝的蕭叔麟!
杜應(yīng)祺同任之商量,最終留下任之守著,他則一路尾隨蕭叔麟而去。我問他后來如何了,他有些神色疲倦道:“我不知道,后來他換了裝束,徑直朝著你的房間而來。我猜他應(yīng)該是在里面認出了林千重與我哥,所以篤定我們?nèi)诶锩?。我不敢貿(mào)然出現(xiàn),就一直跟著你們。”
我再次誠懇道歉:“對不起?!?p> 他連忙擺手道“使不得”,似乎欲言又止,終究還是開口:“其實殿下出去這一趟反而撇清了我們的嫌疑,因為,因為我們找你找的比較轟動,后面您若是見到了花教主,問起來,可要有個準(zhǔn)備才是?!?p> 我點了點頭,然后給他添了杯茶:“我總覺得我得再見一見何先生才好,他為什么會在那齊伊扎?當(dāng)年承佑分兵的時候,我就再也沒見過他,難道他一直在這里?”
杜應(yīng)祺動了動嘴唇,卻只安慰道:“總會再見的?!蔽乙娝坪踹€有話說,可是再問他卻直接道了晚安離去。既然這樣我也只能先放下疑惑。第二日晌午時分,神宮也收到了來自王宮的消息,王太子夫婦失去了期盼已久的孩子,又說所幸王太子妃的脈象比她先前平和了很多,日后好好調(diào)養(yǎng)定能好轉(zhuǎn)。
我一時唏噓不已,長吁短嘆的惹得千重倒是很迷惑:“小八哪來的這么多感慨?”風(fēng)吟亦表示:“這么多靈丹妙藥保著還是這個結(jié)局,她這體質(zhì)也真是夠奇怪的?!?p> 杜應(yīng)祺正盛豆?jié){,聞言抬眼看了一眼風(fēng)吟。
他還沒開口,另有別的消息又傳到了我們這兒:昨天神宮寶庫中出了大事,前來為王太子妃取藥的東宮從屬僉事蕭叔麟并他三位隨從觸發(fā)寶庫機關(guān),均慘遭不幸。
我們都有些愣住了。風(fēng)吟急著開口卻被神宮弟子打斷:“教主說,昨夜聽聞林姑娘失蹤了,不知是碰到了什么事,教主忙著蕭僉事的事情沒顧得上,請林姑娘得空前去教主那兒一趟?!?p> 他又特意強調(diào):“林姑娘一人去即可?!?p> 千重鄭重道:“我這妹子昨夜剛讓人虛驚一場,實在是不想再擔(dān)驚受怕了,我等送她送到教主門口處,不然就只能勞煩教主紆尊降貴來我們這一趟了。”神宮弟子瞪了瞪眼睛,最終敗下陣來:“好吧?!?p> 他們便一道跟著我,路上杜應(yīng)祺突然囑托道:“一會兒見了花教主無需害怕,來的時候禮官不是請我們在那齊伊扎吃飯嗎?我聽那里的人說過其實花教主是個十分和善的人,她昨夜料理了一夜蕭僉事的事想必也很勞累,大概隨口關(guān)懷你一下就好了,不用害怕。”
我大概就聽懂了,他在告訴我:我見了張三李四什么人都行,只要昨夜我不和蕭叔麟一起就行。
頂著任之他們曖昧的目光,我波瀾不驚地點了點頭。
誰知道我進去后見到的并不是花須蜜,而是兩眼熬的通紅可怖的西鏡國王太子,伊諾迪。
我第一反應(yīng)就是轉(zhuǎn)身往外跑,他瞬間從身后環(huán)住我的口鼻,拖著我往房間深處去,再把我甩在地毯上,我落地吃痛還未作出什么反應(yīng),他的手已經(jīng)率先卡住我的脖子,要我把風(fēng)鈴竭交出來。
這人掐的正經(jīng)又用力,面目猙獰毫無平常的英氣,仿佛我只要搖頭拒絕他下一秒就立刻擰斷我的脖子。殘存的理智間,我艱難地擠出一句:“你明明知道,她中的是蠱?!彼牭昧⒖趟墒郑曳诘靥荷弦贿叴罂诖瓪?,一邊斷斷續(xù)續(xù)的說完:“之前你跟我說過她曾失去過一次孩子,當(dāng)時你們的花須蜜認定是南兀國的蠱毒,怎么,各種靈丹妙藥砸下去都解不掉這個蠱嗎?”
他竟然直接伏在我腳邊哀求:“給我風(fēng)鈴竭,只要你給我,我就能救她!”
我搖頭:“慈心蠱,慈母兒心,子母同生,子蠱已死,母蠱必然活不了,怎么王太子不知道嗎?”
他大驚:“慈心蠱?”
我不去看他震驚的神色,只道:“是蕭承乾讓你來找我要風(fēng)鈴竭罷?你這么聰明的一個人,你不想想為什么蕭承乾會篤定我有風(fēng)鈴竭,就算我有風(fēng)鈴竭,他又怎么會篤定風(fēng)鈴竭就能解顧涵秋的慈心蠱,你沒有想過,是誰給你媳婦下的蠱么?”
他一時怔住,坐起身來發(fā)著呆,我看他的眼中慢慢蓄起淚水,卻突然又使勁甩了甩臉:“我來不及想那么多,我只求你,給我風(fēng)鈴竭,讓我救她,你……你便是看在我為你三哥修墳立碑的情面上……”我冷漠打斷:“我沒有風(fēng)鈴竭?!?p> “蕭令紓!”他咬牙切齒,怒吼我的名字。我卻突然有些愣,因為九年間,都沒有人再叫過我的名字?!澳闵感贞悾愂弦蛔瀹?dāng)年通敵叛國被滅三族,你就不為你生母覺得冤,你難道不想給你的母族沉冤昭雪嗎?”
我心頭一震,冷冷盯著他。
這真是想什么來什么,明月安排給我的任務(wù),終于開始有點眉目了。我直截了當(dāng):“所以,你要拿什么跟我換?”伊諾迪道:“我手上有你舅父陳嗣禾的書信,聽聞當(dāng)年只在陳府內(nèi)搜出了我西鏡的書信便草草定罪,以至于總被人落個話柄,至今他們都在西鏡找陳嗣禾叛國的證據(jù),連你的生母都死的不明不白,如果你給我風(fēng)鈴竭,我就把這些書信都毀去,然后仿造你舅父的印信和筆跡,讓你回去為你母族洗脫罪名?!?p> 我感覺額上的青筋都跳了跳,我的母族,竟然真的做出了通敵叛國的事,我的舅父竟死的一點不冤!伊諾迪這個混賬羔子,竟然用這種辦法求風(fēng)鈴竭,當(dāng)真是感情沖昏了頭腦,一點儲君的擔(dān)當(dāng)都沒有!這個時候越是在意那些書信,越是被動,因而我冷冷道:“那些書信與我而言有什么要緊?我的母族再不堪,我也是我父皇的女兒,樂慕之前,我一直都是金尊玉貴的公主,這一點從未改變。如果你覺得這些東西對我來說很重要,那你不妨可以給蕭承乾,他應(yīng)該會比我更需要這些東西,”又冷笑一聲:“沒準(zhǔn)他那還能拿到風(fēng)鈴竭呢?!?p> 我站起身來要走,伊諾迪見這些東西誘動不了我,也急急攔住我:“給我藥!不然你在西鏡國就別想有一刻安生!”我怒極反笑:“我再回答你一次,我沒有風(fēng)鈴竭!”他繼續(xù)攔我:“你沒有,但你知道這東西長在哪里!告訴我!”
我輕哼了一下,自己都被氣樂了:“蕭承乾怎么告訴你的?承佑埋哪兒,風(fēng)鈴竭就長哪兒,你去摘啊!”說罷用力扯過自己的衣服,他拽的太緊,害得我衣袖都撕破了,我也顧不上了,只快快離開。
他們幾個依舊還在門口等著我,千重一眼就看見我脖子上紅腫的指痕,“唰”的一下就提出了花夜劍,弄得周圍的弟子也紛紛祭出武器,這下任之連同杜家兄弟也立刻取出武器,同千重一道將我與風(fēng)吟環(huán)住。風(fēng)吟則是細心查看我脖子上的傷痕,又整理我略微凌亂的衣飾。任之一邊護著我們,一邊又忍不住來查看我:“怎么回事,這怎么還對你動上手了?”我正要說話,門卻突然被打開,露出同樣略顯狼狽的伊諾迪的臉,他甚至都顧不上擦一擦他的眼淚。這下任之更加興奮:“尹迪?好啊這家伙我就知道他對我們小八沒安好心,要不然也不會在少林寺就糾纏上了!千重哥,看樣子也不用問了,定是這廝將我們小八弄成這樣!”說著便要揮鞭,千重率先將他的鞭子攔下來,示意任之先看看究竟是個什么情況。
伊諾迪氣的渾身顫抖,似乎在極力忍著沖上來掐死我的沖動,哆嗦著伸出一根指頭指著我:“將這群人趕出神宮,尤其是她,把她趕出西鏡的國土?!弊笥业茏用婷嫦嘤U,有一個膽子大的附在伊諾迪耳邊說了什么,伊諾迪勃然大怒:“出了西鏡自有人收拾她,別臟了我的手!”
風(fēng)吟氣急:“這人算什么東西!”千重壓抑著怒火依舊禮貌回道:“不知發(fā)生了什么竟然發(fā)生這么大的爭執(zhí),總要讓我等知曉才是?!倍艖?yīng)衡一邊把身上背著的斷霜刀取出來,一邊涼涼嘲諷道:“上來就趕人走,丫頭,你竟把人氣成這樣,真是不小的本事啊?!比沃畾獾谋拮又苯铀Τ鋈シ诺贡七^來的兩個弟子:“千重哥,還廢話什么?都讓人羞辱至此了!”
杜應(yīng)祺握緊望舒劍,擔(dān)憂地看著我,我只看著伊諾迪發(fā)瘋,心里其實也擔(dān)憂,若他只沖我一人來我無所畏懼,只是連累其他人,我也不能篤定能否承受他們的怨氣。但眼下我不能露怯,尤其不能讓伊諾迪發(fā)覺我的弱處。
我輕蔑看他一眼,只轉(zhuǎn)身要離開,有千重和杜應(yīng)祺在,他倆一定能帶著剩下的人跟著我一起離開。果然我這樣的漠視使伊諾迪愈加瘋狂,在我身后叫囂:“蕭令紓!我便是看看,你會撐到幾時!”
我突然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他一眼,看他瘋狂的勁頭竟生出些許憐憫,只是他如何能找到風(fēng)鈴竭呢?
“蕭令紓在金陵的宮城里好端端呆著呢,您不知道嗎?我叫林小八?!?p> 我冷笑著回了一句。
我知道千重他們一定既驚訝又疑惑,但此刻并不是解釋的時候,誰知道我們的物件會不會先被彌婆教的弟子們丟出來呢?
走的太急,臨到房間門口,風(fēng)吟這才匆匆追上攔住我:“怎么回事,咱們不能這樣不明不白的被……被弄出去,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微微喘著氣,看見他們都跟在我身后,頓覺安心,但很快這種安心又被鋪天蓋地的愧疚和悔意掩蓋,其實我不知道應(yīng)該跟他們說什么,也不知道應(yīng)該從哪兒開始說,我本來想說:“我們回去的路上慢慢說”,可是話到了嘴邊,竟然成了“累你們一起因我之過而受此辱,不如我們就此分開,你們都離我遠一點。”
風(fēng)吟驚呼:“你聽聽你說的這叫什么話!”千重嚴肅著臉上來拉住我的胳膊,道:“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話既已說出口便覆水難收,我盯著他英俊的面容,又掃視過任之同風(fēng)吟,他們本該做江湖中自由瀟灑的人,本不該卷入我的恩怨里來,如今我更是和伊諾迪撕破臉,未來還會有什么在等我,我自己都不知道。如此我便又重復(fù)了一遍:“你有你要做的事,我也有我要做的事,不如我們就此分開,你們的恩情我會報答,從此便山高水長,后會無期。”
千重突然笑了:“你早說你有你要做的事,當(dāng)日我們就不該救你不是?如今你既已入天下盟,又是我的義妹,我便不能不管你?!憋L(fēng)吟道:“你又開始這樣,每次你有什么事情都不告訴我們!”任之道:“大家的情分在那擺著,什么你的事,我的事,講這個話就沒有意思了啊,小八,天塌了都有你任之哥哥給你扛著。”我聽著,眼淚不爭氣的就落了下來,說話語氣都沒有方才那么僵硬:“你們沒聽到他怎么說嗎?我以前……”
“你以前是誰有什么要緊?”千重打斷道:“就算你以前殺人放火無惡不作,那就面對你犯下的惡,你去彌補去懺悔,哪怕要大半輩子去償還,你都要去做,然后再開啟你重新的人生,多晚開啟都不要緊,因為你總不能永遠活在過去里?!憋L(fēng)吟搗了他一下,他又道:“當(dāng)然,我們小八看著也不像是那樣十惡不赦的人了,你以前是誰,你愿意說,那我們也愿意聽,你不想說也沒有關(guān)系,因為我們也不曾出現(xiàn)在你以前的生活里,我們只出現(xiàn)在你的現(xiàn)在,和將來?!彼焓帜四ㄎ夷樕蠝I痕,“從你成為我們的小妹妹的那一天,你就是我們的家人,同甘共苦,榮辱并肩,我們不會因為你的過去而嫌棄你,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任之難得的沒有吭氣,只是心虛著看了眼千重。杜應(yīng)衡受了他兄弟杜應(yīng)祺的眼風(fēng),只在一邊站著說話不腰疼:“丫頭這回闖禍闖的可不小啊,人都要給她趕出西鏡去了?!憋L(fēng)吟不屑道:“彌婆教也是有意思,那尹迪不過是個弟子,他的話算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杜應(yīng)祺道:“因為他不只是彌婆教的弟子?!蔽覀z對視了一眼,他才繼續(xù)道:“他也不叫尹迪,他叫伊諾迪,是西鏡國的王太子,獻陽公主顧涵秋的丈夫。”
眾人一片沉默,我總覺得千重似乎還想問一問關(guān)于伊諾迪同我的恩怨,但他終究按捺住了自己,也按捺住了沖動的風(fēng)吟:“這些事,后面再說吧。大家都收拾收拾好東西物件,咱們今天就得離開了,收拾好了就到我和任之的房間集合?!?p> 而伊諾迪也確實如他發(fā)的瘋那樣,彌婆教的弟子們也很快聚集到我們房間的長廊上,四人一組,挨個打開房門,卻一句話不說,只是就直愣愣地站在門口。倒是花須蜜來我的房間,見我自顧自地收拾行裝,到底也動了些許不忍:“你何必如此執(zhí)拗,王太子妃不也是你舊日的朋友嗎?”我這才有機會可以問一問顧涵秋的情況:“不是說她失了孩子后脈象平穩(wěn)很多嗎?為何還要執(zhí)念于風(fēng)鈴竭?”花須蜜嘆道:“也許拖的太久,她之前第一次有孕,不過三四個月落胎,身子也能養(yǎng)起來,這一次拖了這么久,以為孩子能活,沒想到還是保不住,還連累了母體?!蔽业溃骸澳憧扇タ催^她?怎么個連累法?”花須蜜道:“人形枯槁,油盡燈枯?!?p> 我的包裹已經(jīng)打包好,只是花須蜜還在這里,少不得再說兩句,便坐下來倒了杯冷茶,一邊喝一邊開口:“我只知道她中的是慈心蠱,我聽聞你也是精通蠱術(shù)的高手,她這蠱可有萬全解法嗎?可同風(fēng)鈴竭有半分關(guān)系嗎?”花須蜜了然道:“原來竟真是慈心蠱,唉……其實太子何嘗不知道太子妃的性命豈非是單單一味風(fēng)鈴竭就可解決的事情,他只是,只是還不肯放棄罷了?!蔽也懖惑@地點頭稱是:“顧涵秋能得此夫婿,也算她好命了。只是這一切與我有何關(guān)系,我的同伴更是無辜,白白做了他的出氣筒。教主,我須得去和同伴匯合了,你看……”花須蜜便同我行了個大禮,喚了聲“殿下”,誠懇道:“我本應(yīng)阻攔,奈何太子正在氣頭上,我亦不能勸解,請您寬恕我的無能?!蔽铱涂蜌鈿獾胤銎鹚?,又客客氣氣道:“教主言重了?!?p> 我們站在神宮的臺階下等著千重把馬車趕來,多虧令月替我們換了輛年大小姐設(shè)計的大馬車,又寬綽又結(jié)實,我們將一應(yīng)包袱干糧放進后廂,我同風(fēng)吟在前廂甚至還能躺下休息,這一回杜應(yīng)祺同杜應(yīng)衡來駕車,千重同任之騎馬。
唉!令月!我還在想著出了這么大的事也沒法給令月送個信,誰料我們?nèi)诉€沒出大門口,迎面撞上令月的車駕。也不知道是誰做的耳報神,不過她來的實在是,太及時了。有令月在,我們都覺得更加踏實。也不顧隨從的阻止,她跳上我們的馬車,進來先將我一頓打量,又轉(zhuǎn)告外頭一直跟著我們的神宮弟子:“王太子的諭旨我已知曉,他們本就是跟隨我來到的西鏡國,理應(yīng)繼續(xù)跟著我才是,等王太子的氣消了點,就遣個人來稟告一聲,我自會去同王太子解釋?!鄙駥m弟子道:“這恐怕不妥吧?”令月道:“妥與不妥也不是你等決定的,別跟著了,讓路吧。”說罷又面無表情地囑咐千重同杜應(yīng)祺:“去那齊伊扎?!?p> 她又端坐下來,正經(jīng)安排起我們:“今日事情匆忙,我也是著急趕來,還有十日便是除夕了,我怎么也得等到過了年關(guān)再啟程返京,這些日子你們就先在那齊伊扎住下,有什么人刁難不要怕,一切有我?!?p> 我眨眨眼睛看著她:“你不怪我?”她抿了抿唇:“怪。”
然而她又心疼道:“鬧成這樣你都不肯,你一定有你的理由,你不是見死不救的人。”
于是我放松下來,貼著她的胳膊舒服地蹭了蹭腦袋。令月見我如此,也笑了下,手指尖輕輕拂過我脖頸上的指印,眉宇間憂思難紓。風(fēng)吟的目光在我和令月身上轉(zhuǎn)了又轉(zhuǎn),終歸還是忍著沒開口。一時之間我們都不知道說些什么,只有杜應(yīng)衡半調(diào)笑道:“真住那齊伊扎?那住一下可不便宜啊。”令月強顏歡笑,從她袖口中摸出五個金燦燦的大元寶:“放心,不能讓你流落街頭啊。”
不知是花須蜜勸住了伊諾迪,還是令月的面子夠大,我們平平穩(wěn)穩(wěn)地在那齊伊扎中住下來。跟著令月一道的隨從們屢次催促她返回,病弱的王太子妃還在等待她的陪伴。然而令月卻道,我們這邊還奔波未定,她沒有心情回去,即便是回去了也是寢食難安。風(fēng)吟疑惑道:“按說我們認識郡主才多久,哪有這么深的交情讓她連好姐妹都不顧了?”任之道:“你當(dāng)是為了咱們來的?沒看杜應(yīng)衡也在我們中間么?”云淡風(fēng)輕繞過重點,風(fēng)吟了然,我則悄悄的沖謝二堂主豎了個大拇指。
因著上一回蕭叔麟帶我來過,這一次我輕輕松松地就在樂師群中揪出何規(guī)昀的身影,他依舊低調(diào)且襤褸地坐在角落,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他的羯鼓,我們的目光短暫相交又快速分開。我想,住在那齊伊扎也不錯,起碼這些天我可以常見到他。
眾人坐定包廂,說起來蕭叔麟的事,令月自然也知曉了他們幾個夜探寶庫一事,杜應(yīng)祺掩去了我與何規(guī)昀相見一事,因此令月率先緊張的看看杜應(yīng)衡,杜應(yīng)衡則不識好歹:“看什么?我是那么容易受傷的人嗎?”成功換來眾人的冷眼。不過令月也道,她一早陪在顧涵秋身邊時收到蕭叔麟的死訊,當(dāng)時也許是顧涵秋的身體實在孱弱,她竟直接昏了過去。
風(fēng)吟嘆氣道:“我們都以為她會轉(zhuǎn)危為安的?!鼻е爻了嫉溃骸耙鲜俏麋R國王太子,這個當(dāng)口他不去陪自己媳婦,卻來找小八的麻煩,這是為何?”
我一下子就緊張起來,斟酌著怎么糊弄,千重卻自顧猜測道:“他費勁心機混入天元大會,生出許多事端,又對小八下狠手,所求的無非就是那個叫風(fēng)鈴竭的藥材,看來是篤定小八知道風(fēng)鈴竭的下落?!比沃疀]敢接話,風(fēng)吟道:“可是小八怎么會知道風(fēng)鈴竭呢?”千重道:“其實我最早聽說過風(fēng)鈴竭,是在惠懿師太口中?!北娙私蕴а劭此?,千重繼續(xù)道:“她當(dāng)時喃喃念叨,我當(dāng)時沒分辨清她究竟說的是什么,直到第二次我聽到風(fēng)鈴竭的名字,我才意識到。小八是一直在妙云庵的,或許他們覺得,惠懿師太知道的事,小八也會知道。”
我心虛著端起茶杯來,抿了一口沒吭氣。任之卻突然道:“可是,小八出身妙云庵這件事,盟里統(tǒng)共也沒幾個知道的啊,尹迪……不,這個什么伊諾迪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風(fēng)吟正吃著酥餅,聞言看了一眼杜應(yīng)衡,杜應(yīng)衡直接拍了桌子:“看我作甚?”千重贊許著拍了拍任之的后背,道:“看來我們也應(yīng)該緊一緊盟里的規(guī)矩了?!绷钤碌溃骸澳俏荒陮④姴灰舱f過,伊諾迪曾經(jīng)提到風(fēng)鈴竭是這一次天元大會的頭名獎勵?!倍艖?yīng)衡道:“也得探一探是誰放出的風(fēng)聲吸引他,我怎么就不知道?要是頭名獎勵是這個,我還參加個什么勁?”
我心下一動,看了眼杜應(yīng)祺,卻發(fā)現(xiàn)他在看風(fēng)吟。還沒容我開口,任之搶先一步先摸了把風(fēng)吟的臉蛋,沒等她發(fā)作,任之先晃了晃手掌心的酥餅渣子:“想什么呢?大美人的風(fēng)度在哪兒呢?”風(fēng)吟道:“發(fā)愁!還有十日就過年了!咱們回也不是,留也不是的!”任之道:“有郡主撐著,你操什么心?”令月展顏一笑,舉起茶杯:“大家且安心住下,等過了除夕我便來找你們?!?p> 可當(dāng)包廂門打開,門口早已有人蹲守,那一隊明晃晃的冰冷的鐵甲,身披箭袋。楊木桿,青銅簇,箭尾插著三根染著紅色綠色邊的羽毛,是西鏡士兵的裝束。為首的沖令月行了個西鏡的禮:“昭陽郡主,奉王太子之命,逐林小八等人出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