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各自散去,各門派掌門皆下令各自的弟子回房不許亂走,他們要議事。風吟怕我嚇著驚著,于是又把大家聚攏在一起休息。千重同杜應祺去了也差不多有大半日了,晚膳時分他卻突然一個人回來,我有些著急,但是風吟一定要他喝了水吃了飯再讓我盤問。正喝水呢,就聽關景堂匆匆過來了,急的千重只能囫圇吞了塊芙蓉糕。關景堂見了千重頭一句道:“你怎么回來了?”又頓一頓問第二句:“你怎的就一個人回來,杜應祺呢?”千重道:“我二人在路上聽到傳信,說是陳秀書已經(jīng)死了,那消息說的有板有眼的。事在少林寺發(fā)生,不出半日卻傳得沸沸揚揚,我擔心有詐,便讓杜大哥前去請青林仙人,我回來打探一下消息……”千重越說臉色越白,突然反應過來拱手道:“徒兒知錯!”
關景堂道:“還不快去!”
任之“唰”的一下站起來:“我同千重哥一起去!”他們倆自顧囑托姜景孫鴻照顧好盟里,風吟連忙拿手帕包了幾塊糕點給千重揣著,我則是沖任之的后腦勺喊道:“早點回來!還有比賽?。 ?p> 他倆的背影消失在逐漸黯淡的夕陽里。風吟艱難開口道:“我還沒明白過來是什么事?!蔽倚睦锖芮宄@是很明顯的調(diào)虎離山,為的就是把千重和杜應祺分開,從千重說收到了陳秀書的死訊,我就覺得這事八成又是曹洄干的,雖然我還沒想明白曹洄為什么要單抓杜應祺,但是眼下有個更大的疑問需要問一問關景堂才是。我斟酌著開口:“盟主,您見過《六誅》是什么樣子嗎?”關景堂道:“見過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記得當時我也不過是個八九歲的孩子,這功夫?qū)嵲诩刃伴T且強大,很多招式功法都與尋常習武路子不同,是以我才會有個朦朧的印象?!蔽依^續(xù)問:“那大概會有哪些人能辨認出來呢?”關景堂苦笑道:“那估計也只有各大門派的掌門像老夫這個年紀的了。其實當年圍剿錢清波的時候,那一戰(zhàn)幾乎折損殆盡,錢清波練至了第四重,無人能近身,我們這些小的甚至在一邊沖著他丟石頭?!睂O鴻笑道:“若是這次《六誅》沒有丟失,那等盟主這一輩過世了,豈不是連個能判斷的人都沒有了?”風吟明白過來了,道:“那曹將軍是怎么知道的?”她漂亮的大眼睛撲閃撲閃,帶著聰慧的光芒,“對呀,曹洄是朝廷的中郎將,從小詩書禮樂的他怎么會知道這些江湖招式呢?我看,這些根本就是他安排好的!他和江寧平谷是一伙的!我猜,也許這個陳秀書早就被他們下了什么毒藥,或者就等著尹迪踹那一腳,這樣陳秀書死了,他們再接近他的身子,然后就能發(fā)現(xiàn)他身上的傷痕,然后說他是因為《六誅》死的!”風吟愈發(fā)恨恨:“要是這樣,我懷疑是江寧平谷盜了《六誅》!”
我心里也忍不住點頭,只是我懷疑陳秀書那道傷本身就是假的,當時場面混亂,幾位掌門都多年未見過招式,只有朦朧印象,這傷只要偽造得大差不差就能瞞天過海。曹洄做這一局,難道是為了抓伊諾迪?可他如果是抓伊諾迪,為什么又要調(diào)虎離山抓杜應祺呢?
杜應祺!我又驚又恨,曹洄多半是眼熟他完好的那小半張臉,畢竟當年杜應祺是承佑的親兵??!他認出了他?。≡偻孪?,杜應衡和盜《六誅》扯上關系就不奇怪了,多半也是曹洄設的局!一旦無俠宮被認定為邪教,武林便不再有門派會包庇無俠宮的人,他一開始就想殺杜應祺!他一開始就想滅無俠宮?。?p> 我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只求千重任之快快將人帶回來才好,偏偏又不能展露出來,內(nèi)心焦急,飯也吃得沒滋沒味。風吟擔心千重,也沒什么胃口。若令月在就好了,我也能問問,究竟杜應衡又在搞什么東西,他為何要承認了這一波冤枉!
丑時末,他們帶著重傷的杜應祺回來了,青林仙人也帶回來了。
千重鐵青著臉把杜應祺安頓下來,我能看出他此刻內(nèi)心已是滔天怒火,關容氏帶著螢瑤姐姐和風吟給青林仙人打下手。杜應祺主要傷在腰側(cè),聽說是大刀砍過去的,虧他反應及時躲了過去,大刀只是砍到了入肉一指寬。任之說得挺云淡風輕的,我聽得心驚肉跳,一指也很寬了!加上其他地方大大小小的傷口,因此失血過多,后來遇上青林仙人,給他暫時先封了經(jīng)脈,這才吊著一口氣撐回來。
青林仙人是白胡子白眉毛的白發(fā)小老頭兒,精神抖擻的,聽說年紀比釋宏鈞老方丈還要大,眼不花耳不聾,每頓飯都要吃兩個大雞腿。任之八卦道,說他不是因為年紀大了頭發(fā)才白的,他是從小就這樣,被人家罵成怪胎,遍尋名醫(yī)不得后自我救贖成了個神醫(yī),不,其實他起初為求生計時是個仵作,后來明月建立無俠宮請他過去,他才行醫(yī)。
我站在一邊看著他們忙前忙后,心里很不是滋味。以前為著我們兄妹,他受了不少苦了,現(xiàn)在相認不過半個多月,殺機又起——曹洄能追殺他的原因,我目前只能覺得是因為我和承佑。
千重一直等到杜應祺穩(wěn)定了,人基本都休息的休息了,才坐下來講這一晚發(fā)生的事。
正如所料的這是一招調(diào)虎離山,他和任之追上杜應祺的時候,杜應祺已經(jīng)和殺手打了半個時辰了。殺手純靠基本武學招式出手,不摻雜任何門派的招式,因而千重無法分辨對手來自哪里。人很多,大概二十名左右,千重便不想戀戰(zhàn),邊打邊撤,直到遇上肖姑娘。
令月?!我?guī)缀跸胍饋怼?p> 千重繼續(xù)講。他們?nèi)撕们刹磺捎錾狭钤碌拇篑R車,奇怪的是殺手們看到后卻沒有追上來,而是散了。千重不放心,囑托任之看護馬車前往少林寺,他則順著逃亡的路線返回查看,發(fā)現(xiàn)殺手們是真的散的干干凈凈,并且在杜應祺受傷的場地,連血跡都給清理得干干凈凈。這讓千重十分迷惑,令月的出現(xiàn)也讓他迷惑,令月解釋她同我們分別后擔心無俠宮剩下的人安危,于是返回無俠宮,發(fā)現(xiàn)宮主明月亦不在宮內(nèi),于是她便做主先讓無俠宮剩余的弟子先藏起來,而神醫(yī)青林仙人和其他一些有獨特本事的無俠宮人是個香餑餑,她怎么安排都不放心,就讓他們跟著她一塊兒。
真不愧是令月,真不愧是我姐姐,冰雪聰明,心思細密。
只是我并沒有看到令月的身影,不由問道:“那怎么沒看到肖姑娘?”千重抿了抿唇,方對著關景堂道:“徒兒大膽,把她們安頓在洛陽天下盟的分會中了?!?p> 關景堂皺眉思考了一會兒方道:“無妨,這件事做得并無不妥。”他還猜測殺手這般做法,很像是京城署兵司的手筆。
署兵司我知道,本朝太祖年間所設,皇帝的情報機構(gòu),署兵司指揮使一向由皇帝身邊的近臣心腹擔任,因多是內(nèi)官,所以這個官職又稱為署兵司禮內(nèi)監(jiān)。當今的指揮使便是大內(nèi)宮正總管、殿前司都知李奉忠。
關景堂這樣推測,那我猜這追殺的事定然是曹洄所為,或者說,是太子承乾所為了。難怪殺手放棄了,那可是昭陽郡主蕭令月?。?p> 唉。我今晚不知心里嘆了多少口氣!
青林仙人真是神醫(yī),杜應祺的高燒終于在午時左右漸漸退了去,高熱一退,他人也開始慢慢清醒。我心中愧疚,也擔心他的傷,就沒回自己房間,蹲在他床邊湊合睡了。卸了面具的杜應祺面目猙獰得可怕,尤其他毀了容貌的那側(cè)眼睛,高熱讓他面部潮紅,那些陳舊的傷口也因此變得愈加鮮活可怖。想想他兄弟杜應衡那張英氣逼人的臉,唉!我接著嘆氣。
他微微轉(zhuǎn)動了一下頭,跟我說想喝水。我自然早就晾好了水,又覺得喝涼的不太好,兌了點熱水淺試了一下,嗯,溫熱的,才敢拿過去給他。然而——
他盯著我眨巴眨巴眼。
我盯著他眨巴眨巴眼。
我一拍腦門:“啊,你有傷,你好好躺著別動。”又回去拿了個勺兒來,一勺一勺的喂給他喝。也不知道杜應祺在想什么,喝得又急又心不在焉,也不敢看我,我怕他嗆著,又嘮叨兩句。我知他心中必有疑問,安撫道:“你好好養(yǎng)傷是正經(jīng),大家都很平安?!钡€是問我:“六殿下人在何處?”
我告訴他令月正呆在洛陽的分會中,他這才放心,又道:“此番多虧六殿下機敏果決?!蔽遗呐乃氖值溃骸艾F(xiàn)在不是在宮里,你不用一口一個殿下的叫?!彼溃骸白蛉赵诖蚨分校艺J出了一個熟人,是長慶宮的王奉朱。”到底有些虛弱,他喘得厲害:“那些人是內(nèi)宮的高手,是……是署兵司!定是那日我們殺曹洄的人被認出了,他們要……”我用手指點住他的嘴巴,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點頭道:“我也是這樣想的,只是這漁網(wǎng)確實撒的很廣,我一時之間還很混亂,有些東西我還沒有想明白。咱們既然知道了是曹洄動的手,就多多當心,雖說還沒有找到你哥和你們宮主,但是你最好還是跟在我身邊,不要單獨去找他們。”
他看著我,認真道:“我不擔心他們,我只怕不能保護好你,這是我最害怕的事情?!?p> 他真誠的……我竟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么好!我覺得我臉上燒得慌,胡亂的點了點頭以示回應。
至于陳秀書死因一事也暫時先擱置了下來,因為關景堂不能去江寧平谷問人驗尸,實際上江寧平谷也確實不肯驗尸,本著死者為大,姑且也只能讓《六誅》與伊諾迪先扛下來。
后日就是任之的比賽,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可以說只要任之不出差錯,那今年的頭名就穩(wěn)穩(wěn)的是他。饒是這樣,千重依然給他上上下下檢查一遍,一邊檢查一邊叮囑:“踏實一點,慢一點,一定要跟對面拉開距離鞭子才能發(fā)揮得最好……”風吟則嚷嚷著要任之穿上護身軟甲,別回頭叫暗器傷著,任之則不識好歹,說那玩意兒穿著太重,還問對面給了風吟多少銀子瞎起哄,他謝二堂主出雙倍,氣的風吟跳腳要打他,我又趕忙拉著風吟……打打鬧鬧間倒是讓大家輕松不少。杜應祺能下床走動了,也想跟著我們?nèi)タ幢荣?,千重道不妥,讓他留下好好休息。大家簇擁著任之出門,我是最后一個,覺得杜應祺留下來的背影十分孤獨,我也不禁感同身受,于是折回去給他拿衣服。
杜應祺:“?”
我示意他配合我?guī)退┮路骸耙黄鹑グ梢黄鹑グ?,看著怪可憐的?!彼教幷宜敲婢撸覕r道:“找什么面具,別帶了,誰敢嫌棄你?”又拿了千重的干凈披風給他披上,這才領著他一起去比武臺。我感覺杜應祺很高興,因為他走路都很輕快,眼睛里都是笑意盈盈的,連那傷疤都不咋可怕了。千重和風吟自然是狠狠罵了我一通瞎胡鬧不懂事,不過我看杜應祺眼睛直盯著比武臺,罷了罷了,挨罵也值了。
今日任之對戰(zhàn)嵩山金沙派的宋晚星。宋晚星是個神人,據(jù)說金沙派有且只有一個人就是他宋晚星本人,金沙派亦是本屆天元大會的新門派。聽說報名時因組委會不知道金沙派的名字,查閱了武林錄也不曾發(fā)現(xiàn)有什么曾經(jīng)叫金沙派的門派,宋晚星又挺神秘,話不多說就亮刀,嚇得那位組委會的小兄弟到現(xiàn)在都沒爬起來。不過宋晚星孤僻歸孤僻,到底還是有認識的人的,那人說他以前不叫宋晚星,后來娶了位妻子叫宋晚星,可是他妻子走的早,于是他就改成他妻子的名字,代替她活下去……反正是挺感人的一段愛情的。
以上,來自被千重踹上比武臺之前的八卦頭子謝任之的分享。
我和風吟十分唏噓。
任之自然不敢輕敵,開打之后一直將他和宋晚星的距離保持在雪絨鞭的正常長度外,為什么是正常長度呢,他那個鞭子自帶松緊,能隨著甩鞭的力度忽長忽短。宋晚星的武器是大刀,別人的武器都是銀光锃亮的,他的大刀則是銹跡斑斑,他本人亦和這大刀一樣,招式沉悶卻穩(wěn)健,被任之擊退后立馬飛身上前,幾個回合打下來都是如此。
“看啊看啊,任之的鞭子纏住他的腳腕了!”風吟一個勁的搖我,宋晚星卻不著急,還沒等到任之抽開鞭子,立刻自己轉(zhuǎn)圈轉(zhuǎn)到任之面前,他只是腳腕被纏住了,雙手還很靈活地用刀呢!只見他舉刀就要朝著任之斜劈過來,任之情急之下丟開鞭子往后一躲,同時快步瞬移至宋晚星身后,直接朝人家腿上來了一腳。
宋晚星被力道帶倒,再想舉刀,卻突然舉不起來了。
謝二堂主這個人有個最大的缺點就是心軟,看到宋晚星這樣,便想去扶他一把,因為宋晚星沒有抱拳認輸,所以這場比武就沒有人喊停。突然,就見任之抱著宋晚星在臺子上打了個滾。
千重立刻飛身上去祭出花夜劍,挽了幾個劍花,就聽見兵戈相碰的聲音,杜應祺道:“竟然有人敢用暗器偷襲?”我恍然大悟,對千重的佩服又上了一個檔次。還沒有等比武臺上的那三個喘口氣,只見一個黑影從我們頭上掠過去,站到了比武臺上,就看杜應祺蹙眉:“哥?”
原來黑影是杜應衡。
豐山派趙掌門那個火爆脾氣蹭地就上來了:“你還敢來啊!”杜應衡睨他一眼:“我為什么不敢來?這場本該就是我的比賽。”趙掌門罵道:“豎子!盜《六誅》的混賬也配!”杜應衡冷笑:“趙掌門可是親眼見我盜了?”趙錫文便罵:“這是你自己親口認的!”杜應衡道:“我若不認,早晚也要被你們困在那屈打成招,既然這樣,我親自認了不是更好?”關景堂出來打圓場,卻又被他嘲笑:“我聽說又有個家伙死于邪功之手,關盟主,你可把人抓到了?”
關景堂并未吭氣,我偷偷瞄了一眼正座上的曹洄,果然鐵青著一張臉。
千重這兩天正憋著一肚子火呢,杜應衡話音剛落,他就殺過去了。千重的身手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但是杜應衡根本不怵,竟和千重打得有來有回。杜應祺既著急又尷尬,被我攔著才沒有上去。任之安頓好宋晚星,也拾起雪絨鞭加入戰(zhàn)局,杜應衡再次甩出一把暗器,成功的把他自己和千重任之二人分開。任之氣道:“打不過就扔暗器,你這是什么流氓小人的打法!”杜應衡道:“少廢話,林千重是什么身手,你又是什么身手,白撿一個頭名罷了?!鼻е啬睦飼屗@樣得意,一劍順著杜應衡的耳邊就刺過去,杜應衡反應奇快,躲掉這一下,出掌就要拿捏住千重的手腕,但他哪里能夠的到千重呢?于是便撲了個空,千重順勢收了劍,直接往他肩側(cè)重重踹了一腳,杜應衡朝著謝任之的方向撲過去,驚得任之伸掌就要躲避他這一下,杜應衡竟然慌亂之中還能應對,和任之雙掌相碰,掌風帶起一陣塵煙,我看到杜應衡的眉頭微蹙了一下,即刻便收了手逃走。任之輕功最好,立馬蹦起來就要跟上去,被千重抓住了腳踝:“別追了?!比沃懿唤猓е嘏伺欤呀?jīng)有人追著杜應衡去了。
眾人一時之間有些面面相覷,宋晚星還蜷縮在角落里呢。釋宏均方丈上了比武臺問了問情況,便宣布金沙派宋晚星敗給天下盟謝任之。謝二堂主如愿成為本屆天元大會頭名。
臺下的掌門等紛紛向關景堂賀喜。
任之率先從比武臺上下來,自有組委會的人去登記他的八字等信息以便刻在山壁上。千重則是背著宋晚星下來,示意風吟讓她去請青林仙人。
我們幾個把宋晚星安頓在他的房內(nèi),青林仙人把了脈后,吐出三個字:“很奇怪?!鼻е攸c頭:“正是,我看到他筋骨軟了下來,按說任之并未碰到他的身子,鞭子也未曾打傷他,不至于突然如此?!彼瓮硇堑溃骸伴_打之前運功便覺得有些氣虛不穩(wěn),當時以為是緊張,舉刀的時候覺得有一股阻力,再后來感覺像被抽筋似的,直接胳膊都抬不起來了?!鼻嗔窒扇缩剀X道:“方才我已用針將宋少俠的經(jīng)脈理順,修養(yǎng)幾日應該沒什么大礙,也不會影響運功了。至于是什么原因,我要好好研究研究?!?p> 我和杜應祺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里找到了答案。
這時從門外匆匆忙忙闖進來個漂亮姑娘,直接就沖到宋晚星身邊,神色急切,渾身止不住的顫抖。宋晚星竟輕輕安撫她,眼中溫柔寵溺,見我們都在,方介紹這是他的內(nèi)子星兒。風吟安慰星兒姑娘宋晚星并無大礙,她才稍稍安心,也有些害羞起來。
于是眾人都紛紛退出了房間留給這一對小夫妻。
我出了房間,風吟見我臉色十分不好,便來問我。我自然不會跟風吟說我對這個宋晚星的癥狀似曾相識,絞盡腦汁了一番,才道:“我好像記得,任之說這位兄弟的妻子早逝,所以他才改名為宋晚星代替他妻子活下去的?”風吟也頗為奇怪:“任之的消息一向是很靈光的。”又訓斥我:“這樣點的小事也值得你深思嗎?那……那沒準人家又有了新的妻子唄?總之別人小兩口幸福和樂就是好的,誰總沉浸在過去的事里呀,人嘛,還是得往前看的?!?p> 我還沒來得及回風吟,杜應祺突然捂住了他的腰側(cè),神色痛苦。我有些驚慌,他卻強撐道無事,也不肯讓青林仙人給他看看。千重便道:“小八,你先送杜大哥回房休息吧,我同風吟去買點吃的來,晚上就別出去了?!?p> 我送他回去,看了他好幾眼,看見他極力忍著疼痛的樣子,一拆開衣服看傷口,果然紗布都紅了。我心里著急,忍不住埋怨道:“杜大哥,你要不要緊?裝裝樣子就好了呀,為什么要捏自己傷口?”他臉上一副無奈:“這樣真實?!焙靡粋€真實,好一個杜大呆子。
宋晚星這個情況讓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樂慕草原,所有的人都像他這樣,手臂突然失去力量,舉不起來刀劍和盾牌,然后我們節(jié)節(jié)敗退,對面冰冷的箭羽無情穿過自己人的胸膛……還好只是上半身沒有力量,于是我們選擇撤退,但是人的兩條腿哪里跑得過騎兵?更多的人是死在逃亡的路上……杜應祺搖了我兩下,我才從那久遠的噩夢里回神過來。感覺到自己手心的冰涼,我依舊覺得這一切都恍如隔世。杜應祺安慰道:“也許只是一種巧合,也許是宋晚星武藝不精呢?”
但這樣的安慰絲毫沒用,因為他們一樣把不出來脈象的異常,神醫(yī)如青林仙人,都只能覺得奇怪。杜應祺決定去青林仙人那里套套話,他囑咐我,一切有他開口,讓我萬萬不要說話。
晚膳時分,沒想到謝二堂主春風得意竟然還能回來同我們一起吃飯,他掐掐我的臉蛋嬉笑道:“萬千美人不及我風吟妹子,萬千姑娘不如我小八可愛,你說,哥哥我怎么舍得不陪你們吃飯呢?”成功收獲千重與杜應祺的兩份冷臉。謝任之倒是主動問起宋晚星的情況,青林仙人道宋晚星中的那玩意應該叫“軟臂散”,顧名思義,讓人上半身失去行動能力,來自西鏡國和竺氏國一帶。西鏡國?我暗驚了一下,難道當年是西鏡國下的手?風吟好奇道:“為什么是西鏡國和竺氏國?”青林仙人道,他不能確定這東西一定來自那兩個國家,但是他在那兩個國家游歷的時候,見過一種類似的藥物,作用于人的下半身,當?shù)厝朔Q為“軟足散”,雖然是西鏡國彌婆教研制出來的,用的卻是竺氏國獨有的日向花,因而兩國共享了配方。既然這兩種藥癥狀極為相似,又作用于不同的人體部位,那他猜測此藥應該還是彌婆教的手筆。
千重沉吟道:“那可有解藥?”青林仙人道:“早些年并無解藥之說,因為那些癥狀不消半月就能自行消散,只是近兩年聽說解藥是一味叫做風鈴竭的東西。只是老朽遍讀醫(yī)書都從未聽說過這種藥材,想來還是因為老朽眼見不開闊的緣故了。”
風鈴竭!又是風鈴竭!我只覺得極其荒唐!青林仙人還覺得是他自己不見多識廣,哪里來的風鈴竭,哪里會有風鈴竭!
我隱然已經(jīng)有了一點怒火。
杜應祺斟酌著開口:“我倒是從前見過這軟臂散,仿佛……”他故作思考了一下,“仿佛是在九年前樂慕之戰(zhàn)后,當時我遇到了個從玉樓關回來的人,他同我說他們遭人暗算被下了藥,提不動武器,被西鏡人殺得很慘……”風吟不免感慨道:“竟然還能遇上活著回來的人嗎?此人真是命大啊?!比沃哺胶停骸翱刹粏幔疫€記得呢,樂慕大戰(zhàn),咱們一場沒贏,折了八萬人,還折了個平陽王?!鼻е匾驳溃骸捌疥柾跽媸强上Я??!背杏拥拿志瓦@樣不經(jīng)意被提起,提得我心頭疼痛,然而更令我驚訝的,則是——
“一場沒贏嗎?”我聽見我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任之坐過來拍拍我的腦袋:“是啊,一場沒贏。小八當年應該還很小吧,不知道樂慕之殤,我們天朝派了四十萬大軍,才打了一場就死了八萬人,還死了個皇子,后來就趕緊撤兵回來了,沒隔多久又送了個公主去和親,這不就不打了么。哎,那什么豐山派的那個誰,他兄弟不就是上戰(zhàn)場的嗎,他全家哭的跟什么似的,他老娘還哭著喊著要上金陵城,在宮門口哭給皇帝看呢,后來聽說皇上也賠了個兒子進來,心態(tài)平衡了很多,也不鬧事了?!?p> 我的腦海里卻閃過我們生擒伊諾迪的畫面,那一次是承佑初上樂慕的第一戰(zhàn),打了個漂亮的大捷,那時候的承佑意氣風發(fā),一邊騎馬一邊同我玩笑:“你說,回去史官該怎么命名咱們打的這場仗?”我說:“叫玉樓關大捷唄?”承佑搖頭:“不好聽,還是樂慕大捷好聽,哈哈哈哈哈……”
他的音容猶言在耳,可他的一切卻已經(jīng)被抹殺了。承佑,承佑。我的心口愈加疼痛,低著頭,眼淚都有點不受控制地掉。幸虧坐在杜應祺床邊,他及時捏了捏我的手心,才把我的思緒扭轉(zhuǎn)回來。他又隨口瞎感慨了幾句,才算把這件事翻過去。
眾人接著討論什么軟臂散,風鈴竭,我卻已然聽不清他們的話語了。這便是百姓眼中的樂慕之戰(zhàn),浩浩蕩蕩開場,卻以一個可惜了悄悄結(jié)尾,平淡得就好像在講一個故事,輕輕松松,就算有傷懷也翻不起漣漪。
而我只不過恰好是故事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