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景的眼皮子微微垂下,這是她身上很少見的表情。通常情況下不管與誰對話,她都會直視對方的眼睛,往往都是對方先招架不住。不過看起來,她此刻倒也不像是在逃避,反而像是在垂眸哀悼什么。
“我希望是真的?!蹦骄暗纳裆砬楣?,遣詞造句更怪。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慕景對事務(wù)的判斷一向精準無誤,“希望是”算怎么一回事?她這么大一個殺伐決斷的將軍,什么時候也開始重視起虛無縹緲的希望了?
慕景的視線依舊垂著,濃密的睫毛在眼瞳上打上了一片陰影,于是更加深不可測。她補上一句,“只有真實的消息,才能配得上犧牲。”
乍然聽到“犧牲”二字,托克維爾再也顧不得其他,連忙問道,“犧牲?什么意思?曾柏元有危險?”
曾柏元是慕景的心腹,因為這一層關(guān)系,與托克維爾也稱得上舊識。真正有本事的人,見到同類,反而沒什么嫉妒之心,大多是惺惺相惜的。托克維爾此刻的擔(dān)心半點也不作假,他是真的著急。
慕景只是掃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終端,并沒有作答。
但如果仔細去看就能發(fā)現(xiàn),終端屏幕上有一個呼吸般不斷閃爍的小藍燈,代表著正有通信請求被發(fā)出。
不斷的發(fā)出。
然而,杳無回音。
先不分析對面是什么情況,就慕景自己這邊,也有著相當(dāng)大的風(fēng)險。
如果她此刻還好端端的站在地球上,如此鍥而不舍的給某人發(fā)送通信請求,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不管對方接不接,也不管她是不是繼續(xù)不斷的發(fā),都是個人自由。
無所謂。
但是,同樣的事?lián)Q一個地點,后果便截然不同。千萬不要忘了他們?nèi)缃裨谝粋€無名太空基地里面,這種持續(xù)性的、使用統(tǒng)一頻段的通信請求,哪怕經(jīng)過層層加密,一旦被有心人截獲并破譯,首當(dāng)其沖就是基地坐標暴露。
當(dāng)然了,通信加密肯定是凱撒親自做的。作為軍方最頂級的人工智能,技術(shù)層面當(dāng)然是不值得懷疑的。
只不過事到如今,再也沒法全盤相信的不是凱撒本身,而是將凱撒打造出來的……軍方。
所以慕景持續(xù)的聯(lián)絡(luò)差不多就是一場賭博,賭的是先一步收到曾柏元的消息,還是先一步暴露自己的所在。
“將軍,副官是在追查失蹤人口的事,對嗎?”梅田梨紗忽然出聲,細聲細氣的問了一句。
慕景抬起研磨,頗感好笑的掃了她好幾眼。剛剛才覺得這丫頭總算有幾分符合她自己定義的“美少女”人設(shè),這才一轉(zhuǎn)眼的功夫,人設(shè)再次升級,演化成了柔弱不能自理的美少女。
但慕景還是想說,很可惜,這一點也不適合你。
“我……”梅田梨紗腹有千言,卻被自己的第一口硬生生的卡住了喉嚨,將后面的長篇大論都堵在胸口。實在堵的太難受了,上氣不接下氣,竟然被逼出了幾許淚意。
得,又從柔弱繼續(xù)進化成了楚楚可憐。慕景簡直都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原來……將軍……什么都……知道?!本渥硬婚L,卻硬是被梅田梨紗念出了一波三折,其間還摻雜著好幾處顫音。
自從慕景讓她講故事開始,梅田梨紗心里就憋著一個疑問——將軍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懷疑自己的?
梅田梨紗翻來覆去的審視自己的記憶,把那些可能暴露的節(jié)點一一找出來評判,是因為她在電影夜替秦湛的小動作打了掩護?還是因為在侯易辦公室表現(xiàn)的太異常?
將所有行為都整理一遍,她連串動作中最不顧后果的,應(yīng)該是把整理好的公共郵件呈給慕景——這件事遠超她的職權(quán)范圍,慕景不可能注意不到。
這么回想了一遍,梅田梨紗覺得自己的過去處處都是破綻,暴露簡直是必然的。
照理來說,結(jié)果已經(jīng)注定,再追尋原因已經(jīng)沒有多少意義。但梅田梨紗就是抓心撓肝的想要刨根問底,她數(shù)次想問,又數(shù)次忍了下去。
幸好沒問。
直到此刻,梅田梨紗終于意識到,慕景是否懷疑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懷疑自己,其實都不重要。
即使沒有她的存在,慕景應(yīng)該做的,打算做的事,一點都不少。
梅田梨紗不知道該不該用“可悲”來形容自己,她以為自己常年忍辱負重,隱姓埋名,只為了等到大仇得報的一天。她不能把自己的冤情告訴任何人,只能默默謀劃,用上一些自己都覺得掉價的小手段,希望能推動事情的進展。
但是,這一切都是沒有價值的。
自認城府深沉,結(jié)果干的都是毫無意義的蠢事,梅田梨紗的確應(yīng)該好好為自己哭一場,事實上,她也確實感受到了一種難以名狀的委屈。
然而也僅限于此。
委屈是因自己而生,梅田梨紗絲毫也沒有想過要去怨恨別人——這個別人,特指慕景。
慕景并不否認自己“知道”,但她依舊語帶自嘲,“但是一知半解有什么用,還不如什么都不知道。”
倘若什么都不知道,她就能繼續(xù)穩(wěn)坐實權(quán)將軍的寶座,即使偶爾會因為不能接受基因改造而感到遺憾,但除了精神值之外,她的能力并不比別人差什么。
倘若什么都不知道,男朋友就依然還是那個只是帥的慘絕人寰的狗腿子,盡管不可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膩在一起,但膩膩歪歪相處的時候,真的可以不理外間俗事。
然而,她偏偏知道了。
一旦掌握了一個線頭,就仿佛著魔一般,非要順著蛛絲馬跡刨根問底不可。
關(guān)于曾柏元處境的問題,托克維爾沒能得到答案,但是,慕景一閃而過的擔(dān)憂卻足以說明問題,托克維爾認為自己沒有沒有必要多此一舉窮追不舍了。
不過由此一來,托克維爾倒是更加深刻的感受到終端里這條消息的分量,他深吸一口氣,“曾柏元前往的那顆星球,上面當(dāng)真都是暗物質(zhì)缺乏者?”
天然宜居星球,這種足以引起公眾社會議論好一陣的宇宙級別稀缺品,卻被托克維爾一語帶過,只因為比起星球上的住民,星球本身實在算不得什么。
慕景看他一眼——所以,一些人能夠成為朋友,總是有一定原因的,起碼判斷力要差不多。很顯然面對這條消息的重點在什么地方,托克維爾與她的觀點相當(dāng)一致。
或許是因為還有旁人在,慕景倒不希望他們被自己的觀念先入為主的影響,狀似平淡的說了一句,“不算奇怪,在一次的全球普查中,暗物質(zhì)缺乏者占比差不多三分之一。況且這種天生的基因缺陷并不會帶來什么不好的影響,也不會引發(fā)任何疾病,除了……”
“除了不能接受基因改造?!泵诽锢婕啗]頭沒腦的插了一句。聲音里還有沒退的哭腔,但她本人卻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態(tài)度重新變得積極起來。
既然當(dāng)不了暗中推波助瀾的黑手,連那個來歷不明身份不詳?shù)摹鞍⒁獭币材苠e信多年,索性也不要再勉強自己繼續(xù)干不擅長的勾當(dāng)了,回歸本性也不失為一條路。美不美少女的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繼續(xù)保持天真無邪,或者換一個更準確的描述——
缺心少肺。
缺心少肺的梅田梨紗也不是真傻,口無遮攔的說出這話,倒也沒有忘記自己將軍也是先天缺乏者。不過,根據(jù)這么長時間的貼身相處,梅田梨紗靠直覺意識到,將軍其實并沒有那么在乎這個。
至少不像外界認為的那般在乎。
且不說憑借現(xiàn)有的精神力,慕景已經(jīng)爬到了別人一輩子也難以企及的高位,即使是對精神力欠缺的部分,慕景從來也不是怨天尤人把一切都歸結(jié)于基因改造的人,她抓住一切辦法強化訓(xùn)練,其中一些方式幾乎都稱得上自虐。
一個能對自己都下得了狠心的人,對于所謂先天不足,其實真的沒有那么放不下。
幕后黑手扮演的不倫不類,不恥下問對于梅田梨紗來說倒真的沒什么壓力,她不解的提問,“都是暗物質(zhì)缺乏者,難道不是好事嗎?不管這群人要干什么,起碼沒法組建一支精英機甲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