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美婻殿,巫小嬋就換下那身兒扎眼的白衣。戲是做給別人看的,如果沒有觀眾,再好的妝都沒有意義。夕枝仍然睡著,如若沒有人來喚醒她,她將一直這樣睡下去。這樣遠(yuǎn)離一切苦難和紛爭,多好——巫小嬋想,生之痛苦,死之安寧,哪有什么分別?
那天,回到自己的房間之后,葉鹿舟一直在做一件事。他從單層鐵架子床的底下挪出來一個小箱子,黑色的,有點(diǎn)兒小得可憐。他還記得這是那個人送給他的第一件禮物,似乎也是唯一一件禮物。它的由來葉鹿舟早已經(jīng)忘記,但腦海里卻一直記著那天他得到這個小箱子時的情景。
那個人站在他面前,把箱子抱在胸前,用鄭重的語氣說:“葉鹿舟,我把我最喜歡的東西放在里面送給你,你一定要保護(hù)好它,不能讓它受到一丁點(diǎn)兒傷害。不然,我永遠(yuǎn)都不會原諒你?!焙茈y想象一個小孩子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他的早熟總是讓身邊所有人驚懼。小小的葉鹿舟當(dāng)時有點(diǎn)兒害怕這個箱子,因?yàn)槟莻€人總是說一些奇怪的話,做一些別人無法理解的事。
人們總是因?yàn)槲粗謶?,他眼里的世界就是葉鹿舟永遠(yuǎn)也觸摸不到的未知。他很害怕這個被叫做“怪物”的人會在里面放什么可怕的東西,那東西或許有一張血盆大口,能把自己整個兒的吞掉。但當(dāng)他顫顫地把箱子接過來時,才發(fā)現(xiàn)這東西很輕,空空的沒什么分量。葉鹿舟在那人嚴(yán)肅的目光中掀起蓋子,一抬眼就看到一張臉。他笑,那張臉也笑;他做個鬼臉,那張臉也對他做一個鬼臉。小小的葉鹿舟不明白那個人為什么要在箱子蓋中央嵌一面鏡子,里面卻什么也不裝。你最喜歡的東西——是什么呢?直到那人離開以后,葉鹿舟慢慢長大,才漸漸明白那天那人說的話??上У氖?,他再也沒有機(jī)會找那個人證實(shí)。
箱子明顯是塵封已久的模樣,蓋子上積起厚厚一層灰,手一抹就是五道清晰的手指印,像是半邊鷹的翅膀。箱子打開,他一抬眼就看到一張臉——這張臉正處在青澀與成熟的交叉時段,帥氣、青春、張揚(yáng)、桀驁不馴。紅色的耳釘艷得驚人,也邪氣得驚人。他自嘲一笑,嘴角扯到一半?yún)s突然僵硬。
葉鹿舟從鏡子上移開視線,緊緊抿著唇,把箱子里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箱子太小,他曾經(jīng)抱怨過這一點(diǎn)——根本就裝不了什么東西。把這個箱子掏空也沒掏出多少東西來,這都是在他走之后葉鹿舟放進(jìn)去的——對于他來說過去最珍貴的回憶。有上幼兒園的時候被老師表揚(yáng)得到的第一朵小紅花,有折斷的鉛筆,有亮晶晶的石頭,有摔壞的汽車人和變形金剛玩具,有鋼筆頭兒和瓷玩偶,最后,他的指尖停頓在一張照片上。這張照片的年代其實(shí)并不算多么久遠(yuǎn),但還是已經(jīng)泛出顯見的黃漬來,這讓它看上去特別老氣。照片上依稀可辨兩個男孩兒肩并肩站在一起,一樣款式的衣服,一樣高的個兒,只是一個笑得燦爛,一個卻一臉嚴(yán)肅。他們不是雙胞胎,長相卻有七八分像。但周圍的人很難將他們弄錯,跟那個女孩兒說的一樣,是因?yàn)樗麄儍H僅是形似而已,神卻完全不似。
葉鹿舟頹然地癱坐在地,手里拿著那張照片,看著那人的臉,一直看,一直看…
腦子里一片混沌,一直有個聲音在這片混沌中竄來竄去,說著“瘸子”、“賤人”這類話。巫小嬋想睜開眼,卻發(fā)現(xiàn)這竟成為一件艱難的事。喉嚨很干,嘴唇也干裂得發(fā)疼,連吞咽這一個簡單的動作也做不了。額頭上覆上一個冰涼的物事,借著這點(diǎn)兒涼意,巫小嬋勉強(qiáng)睜開一條眼縫兒。葉孤舟很是焦急地把她扶起來,墊著枕頭讓她靠坐在床上,伸出手去探探她的額頭,說:“好燙!小嬋,我們回去吧。你這個樣子怎么能繼續(xù)留在這兒?”
“水…”葉孤舟把水送到她唇邊,她就著他的手小小的抿一口,喉嚨的不適感這才稍稍得到一些緩解?!拔也荒芑厝ァ虑檫€沒完,我怎么能回去?”“可是你病得這么重,這里又沒有藥,萬一…”巫小嬋艱難地抬手打斷他:“小舟…你聽著,吃藥根本沒有用,我并不僅僅是生病這么簡單…這幾天以來,我一直能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看到一些支離破碎的畫面,可能是有人通過某種方式在向我傳達(dá)什么,但是我的身體卻因?yàn)樽晕冶Wo(hù)而本能的排斥…兩相爭斗,所以我才會這樣…不礙事的,休息一會兒就好…”葉孤舟還想再說什么,話到嘴邊終于還是沒說出口。這個人一旦固執(zhí)起來,他說再多也沒用。
“那你好好休息,我讓人做點(diǎn)兒吃的送來?!薄鞍ァ≈郏 蔽仔葐査敖憬阍趺礃??”葉孤舟搖搖頭,嘆口氣:“她沒事兒。沒人敢進(jìn)殿打擾。倒是你,小嬋,我原本一直以為你是最聰明的那個,現(xiàn)在看來,你同時也是最笨的那個?!薄芭丁趺凑f?”葉孤舟扶她躺下,不放心的再摸摸她的額頭,在她不知是玩味還是疑惑的目光中,慢慢地、慢慢地說:“你總是把別人當(dāng)成人,而把你自己…當(dāng)成神?!?p> “我不懂。”“不,你懂?!彼谒~間印上一個吻,話從唇齒間溢出來,滿滿的都是疼惜:“我可以允許你脆弱一點(diǎn),小嬋,別那么堅(jiān)強(qiáng)…”巫小嬋閉上眼睛,腳步聲漸漸遠(yuǎn)離。開門又關(guān)門的聲音響起,然后,宮人掃灑的聲音、小廚房里舀水倒水的聲音、七嘴八舌議論的聲音、鳥振翅而飛驚落梨花的聲音一起響起。鼻尖仍停留著溫暖的味道,她忽然覺得這個世界明亮起來,倏忽又暗下去,一明一暗,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永不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