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武夫》三

　　武夫一碗酒，仗劍斬不平。

　　然而此時此地，誰也分不出黑白對錯。

　　殺人者人亦殺之，便是如此。

　　許寧的意識完全融入李念體內(nèi)，仿佛是上帝視角，又像是親身經(jīng)歷，李念的每一個動作被逐幀慢放后傳入他腦海。

　　那是幾十年如一日拼殺來的刀法感悟，沒有任何花哨。

　　盡是殺人技。

　　這刀法不同于劉三兒的基礎(chǔ)刀法，已經(jīng)自成一派的近道之技自然該有一個專屬名字。

　　終于，李念身前還沒倒下的人群中有人想起了什么。

　　“一線刀！你是一線刀！”

　　江湖代有才人出，但若說起近十年的年輕俊杰，一線刀必然榜上有名。

　　傳言此人刀法凌厲超絕，與人對戰(zhàn)向來一刀斃命，所以一線不是指生機，而是一道碗大的疤。

　　手握一線刀，做人留一線。

　　因此也有人調(diào)侃——見過一線刀，這才知道做人只是個動作。

　　龐大的刀法感悟漸漸在許寧腦海中形成雛形，只要他想，隨時可以固化成一份超凡技，這是可以帶出劇本的力量。

　　超凡者亦有0級——9級之分，對絕大多數(shù)人來說，在0級階段最多只能固化三個技能。

　　原身還沒有固化過任何超凡技，連0級都不是。

　　可不論《一線刀》有多好，都不是眼下許寧需要的。

　　他依舊若近若遠地冷眼旁觀，眼見這具身體閑庭信步般手起刀落，不過是一炷香后，滿院便只剩下他一個活人。

　　庭院已至盡頭，終點處是一扇門，門前照舊放著一壇酒。

　　李念提酒推門，又見一處庭院，仍是百余個熟識的面孔。

　　“酒盡不退者，死！”

　　李念仰頭痛飲，酒水順著臂膀流下，冷卻了屠刀上的熱血。

　　兵戈聲再次響起，又再次平靜。

　　如此往復(fù)……

　　李念最終走過五間庭院……

　　飲了五壇酒……

　　殺了……五百人！

　　傳言江湖一流武夫可以一當(dāng)百，他顯然已遠在一流之上。

　　當(dāng)李念踉蹌著推開最后一扇門，映入許寧眼簾的，是一座金碧輝煌的佛堂。

　　佛堂廣闊，最上處佛陀背身倒坐，下方有個老僧盤在蒲團上入定。

　　“老和尚還沒死？”李念以刀駐地，咧嘴冷笑。

　　“回頭是岸?！崩仙ы?，無喜無悲。

　　李念如今有些癲狂，他指著那尊背對眾生的佛陀：“楚夜雨心中有愧吧，不然為何不敢見佛？”

　　老僧聞言捻佛珠的動作短暫一滯，深深看了眼周身浴血的李念：“石佛而已，心中有佛，見不見又有什么區(qū)別？”

　　“石佛不是佛？”李念蹙眉，“入這大殿之前不一樣要經(jīng)受千刀萬剮？”

　　“阿彌陀佛！”老僧搖了搖頭，“你可還記得自己十年前離開時曾到過這佛堂？”

　　“記得，當(dāng)然記得！”李念眼神冷漠，“那是我唯一一次拜佛，可佛不理我?！?p>　　“你拜佛，說明你信佛。如果佛不理你，說明佛相信你?！?p>　　“滿嘴胡言！”李念提刀緩步向前，“無罪和尚，你還是這般虛偽！”

　　法號無罪的老僧聞言不語，只是再搖了搖頭。

　　李念驟然提速，欺身而上間長刀橫掃。

　　無罪手掐法印，內(nèi)力聚于指尖，由下向上連彈刀身，長刀就此失之毫厘，從老僧脖頸前掠過。

　　刀勢漸老，可李念這一刀還沒結(jié)束。

　　他以右腿為軸，順著老僧彈刀方向旋轉(zhuǎn)刀身，一個回弧之下化撩為劈，再指和尚面門。

　　這一刀下，無罪和尚沒能做出任何動作。

　　他甚至沒有閃避。

　　因為他無法閃避。

　　老僧沒有雙腿。

　　李念顯然算準(zhǔn)了這一點，一式劈刀運勢極巧，又算計極深，讓無罪退無可退。

　　“咻！”

　　“叮！”

　　長刀歸鞘。

　　“楚夜雨許了什么好處，竟能讓這么多人為其送命？”李念對此很不理解。

　　恰有一陣風(fēng)從庭院吹來，金桂飄香，老僧拈花含笑：“許了公理，許了道義，我……還是武夫！”

　　無罪閉上的雙目再沒有睜開。

　　李念看了眼背身佛，低頭穿過佛堂。

　　他對殺人早已麻木，哪怕殺的是那個幼時手把手教自己武道的老和尚。

　　今天就像昨天，明天大抵也像今天，一日是武夫，終生是武夫。

　　又有哪個武夫不會死呢？

　　扮演李念的許寧此刻感受到一股深深的悲哀，這種感覺來源于李念此時的心境。

　　既然選擇來復(fù)仇，他早該預(yù)想到此情此景，又為何悲哀？

　　是因為愧疚嗎？

　　他為什么愧疚？

　　尋常扮演者在參演劇本前會詳細了解劇本劇情，但許寧顯然沒有這種便利。

　　他只是個看客。

　　此刻的劇本鏡頭盡數(shù)集中在李念身上，許寧沒有任何空白時間可以利用。

　　李念再次推開一扇門，門后是一片桂園。

　　金橙色花朵點綴蔥蔥綠葉，滿園秋意中，一個須發(fā)半白的魁梧老人正坐在桂樹下獨飲。

　　夕陽漸斜，老人朝無人處舉杯，形單影只，看起來蕭索落寞。

　　李念踉蹌著上前，距老人二十步后站定：“楚夜雨，原來你也會感傷。”

　　楚夜雨看著眉眼依稀似故人的來者，自嘲笑了笑，道：“最痛苦的不是死去的，而是活下來的?！?p>　　“可憐?！?p>　　“你才可憐！”楚夜雨有些慍怒，“春風(fēng)的死還沒能讓你清醒嗎？《武經(jīng)》和魔丹不該出現(xiàn)在這世上！”

　　魔丹？

　　許寧的意識驟然緊繃，那可能是這個劇本中的潛在機緣。

　　“魔丹？”李念雙目閃過迷茫。

　　“哈哈哈哈！”

　　楚夜雨仔細分辨著李念的神情，半晌后錯愕不解，而后放聲大笑：“既然忘記了，為什么還是放不下？”

　　“啊?。。　?p>　　楚夜雨凄厲嘶吼，身影剎那從桂樹下的石臺旁消失。

　　他也曾在江湖中聲名鵲起，只是未曾想，如今竟要用自己賴以成名的絕技對付故人之子。

　　但他沒有絲毫猶豫。

　　十年前猶豫之下讓其逃走，才在今日鑄成大錯。

　　這孽障，早就該死！

　　眼見楚夜雨消失在原地，李念提氣橫刀在身前，他沒有輕易揮刀，因為根本不能確定楚夜雨此刻的位置。

　　他甚至微微瞇起雙目，選擇側(cè)耳聆聽。

　　他在聽什么？

　　他在聽風(fēng)！

　　世上武者都知道，風(fēng)雨亭楚夜雨有兩門功法冠絕天下。

　　輕功，堂前燕。

　　暗器，耳邊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