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章 扯花布做新衣
少平已經(jīng)十一歲了。
自小就跟小大人一樣的他,不同于一般孩子,有著超出同齡孩子許多的老成。
而且他讀書多,學(xué)習(xí)好,老師表揚,村里夸贊,尤其在完成養(yǎng)豬承諾之后,有時家里的事也能插上一兩嘴了。
當然,讓孫少安愿意聽小他六歲弟弟的意見,除了這個原因,還有另外的理由。
那是在他十三歲的時候,高小快要畢業(yè),正當學(xué)習(xí)成績極好的他憧憬著上中學(xué)的當口,七歲的弟弟卻說了一句話:“哥,你上不了中學(xué)了?!?p> 他當時問:“為什?”
弟弟回答:“家里人多,爸年齡大了,掙工分的人少,中學(xué)要去縣里上……”
雖然沒有婉轉(zhuǎn)承接,孫少安還是聽明白了,他當時就沉默了,隨后就主動向父親說要輟學(xué)勞動。
一直到今天他還記得,當時弟弟握著小拳頭,說:“但我一定要上的!哥,我長大一定會幫你的!”
今天,他想再聽聽已經(jīng)十一歲的弟弟能說出什么話。
“那個人有地不會種,不參加村里勞動,到處游逛不會過光景,他們村的人都叫他‘逛鬼’,姐嫁過去當牛做馬干活不說,還要生娃養(yǎng)男人……哥,生產(chǎn)隊的牲靈還有歇的時候,姐不會有。還有,那人這樣子游逛下去,早晚定會惹出事,出大事?!?p> 說到這里,孫少平停住,看著大哥孫少安,意思是這樣你要再同意,就不是大姐的親弟弟了。
孫少安還沒怎么著,他爸孫玉厚已經(jīng)被震驚了。
父親倒不是因為小兒子能說這些話震驚——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而是兒子話里的內(nèi)容驚到了他。
那還是個家?
那是火坑??!
閨女過成那樣,自己能不幫襯?所以,還是個后患無窮的火坑!
孫少平描述的景象太可怕了!
連孫少安都無法接受那種結(jié)果,更別說孫玉厚了。
“我去隊里,找人把他抓起來!”
孫玉厚拔腿就往外走,隨即就又被孫少安拉住了。
“起開,你莫拉俄……”
還沒等父親發(fā)怒,孫少安趕忙說:“爸,俄去,咱們?nèi)プト瞬怀桑碚埜L檬宄雒?,直接找他們隊長?!?p> 一旦有了決定,孫少安主意還是很靠譜的,黃原上不乏他這樣土生土長的精明人,問題看得透,做事有章法。
大哥出門后,少平又說話了。
“爸,讓媽扯幾尺花布吧,給姐做身時新衣裳?!?p> 小蘭香忍不住花衣裳的誘惑,插嘴道:“俄也要!”
……
蘭花這天情緒激蕩的厲害,睡的很早,晚飯都沒有吃。
晚上,待孩子們都睡下了,孫玉厚跟媳婦商量,農(nóng)家很多大事,都是夫妻兩人在這樣的時間,以這樣的方式溝通的。
孫玉厚盤腿坐在炕上,抽著老煙袋說道:“少平說,要給蘭花做身時新衣裳?!?p> 少平媽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村女人,結(jié)婚時就是窮人家瘦弱的女娃娃,面黃饑瘦的,結(jié)婚后也沒能夠胖起來,仿佛一輩子就是這個模樣。
但孫玉厚嘴上不說,卻很感激自己的媳婦。
媳婦她心地善良,平常話不多,在家里仿佛是個隱形人,但白天出山勞動,晚上縫縫補補,家里一天三頓飯都是她做,里里外外的操磨,愣是支撐起孫家的半邊天。
滿村子借錢幫弟弟孫玉亭結(jié)婚,她沒反對不說,弟弟婚后,更是沒有一絲怨言的跟自己搬離田家圪嶗,把唯一的老窯讓給弟弟住,她跟自己借住在別人家里。
而且盡管弟媳賀鳳英看不起她,經(jīng)常不干不凈的罵她,但她對小丈夫十一歲的弟弟依舊像母親對待孩子,照顧有加。
少平媽正在燈下做她那永遠也做不完的縫補活,農(nóng)家里有老話: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一家人穿衣,全靠媳婦這手藝維持。
此時聽見男人跟自己說話,少平媽抬起頭,說道:“蘭花是要穿身好衣裳打扮一下,閨女長得不丑,婚事都被家里耽誤了?!?p> 孫玉厚遲疑著說:“我尋思少平還有別的想法沒說?!?p> 少平媽笑了,說道:“金俊山家的小子來過家里幾回,說是給少平補課,見過蘭花,還說過話,恐怕也是這孩子引來的?!?p> 孫玉厚有些明白了,說道:“這孩子,凈瞎操心,這樣大事也是他能管的?金俊山那樣的人家,怎能看上咱家?!?p> 少平媽卻說道:“那可不好說,咱蘭花要模樣有模樣,要活計有活計,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他憑啥看不上。再說少平這孩子心大哩,肯定有不一樣的想法……”
孫玉厚磕掉煙灰,說道:“再說吧,那就給蘭花扯布做衣裳,揀好的來。蘭香也做一身?!?p> 家庭會議結(jié)束,父母親商量過后,決定先按照小兒子的意見辦。
這幾年家里的光景好了不少,弟弟孫玉亭結(jié)婚塌下來的爛賬還完了不說,還有了結(jié)余。
而且,這里面有不少就是孫少平的功勞,兒子雖然小,但話有時候還是要聽聽的。
孫玉厚已經(jīng)覺出,他那在弟弟孫玉亭身上失敗的,企圖給孫家造就一個光宗耀祖人物落空的指望,恐怕要在小兒子身上……實現(xiàn)了!
小蘭香的要求被滿足了。
既然要給蘭花買,蘭香也不好空著,怎么說也是姐妹倆,再說小蘭香才七歲,一把就能拎起來的孩子,費不了多少布料。
父母親不知道的是,少平并沒有向往常那樣睡著。
他躺在家里的土炕上(一家人就這一個土炕),怎么也睡不著。
餓是其一,黑豆高粱榆錢錢稀飯,能有多扛餓?
就這還喝不飽呢。
也不是真的就沒了糧食——雖然也確實不多,純是農(nóng)村人惜物的習(xí)慣所致。
晚上吃過飯就睡了,吃那么飽干啥,躺那里長肉嗎?
白天出山勞動才能吃干的——其實也就是窩頭咸菜,或者窩頭辣椒,連蒜泥都很少配,因為蒜要貴一些。
辣椒很方便,做飯時扔進灰燼里埋一會兒,再拿出已經(jīng)又糊又脆了,用石臼錘碎了,多加鹽,加水一拌,就是下飯菜。
吃的時候,窩頭中間挖一個窩窩,放一勺進去,揪著窩頭邊上蘸著吃一圈,剛好剩最后被辣椒汁浸透了的,一口填嘴里。
最后一口最是美味。
這種吃法之所以令人難以忘記,跟這最后一口有莫大的關(guān)系。
當然,講究一點的人家,會再用筷子滴進去一兩滴香油,水辣椒就瞬間提了身價,變成無上美味了。
只有寬裕一些的人家,才會加一些蒜進去,那就是身價更高的蒜蓉辣椒。
或者他們吃芝麻鹽。
就是把芝麻在鍋里或者鏊子上烤熟,加細鹽搟碎,說實話,這個確實挺香的,只是一般人吃不到罷了。
至于吃菜,那還是不要想得太美。
一個是菜,一個是油,都是挺難搞到的。菜還是容易些,到底是守著土地的農(nóng)村人,可這油確實不好弄。
黃原上吃菜籽油,可種油菜需要有地,它們和麥子一個季節(jié),和糧食爭地。
另一個少平睡不著的原因,就是因為大姐蘭花的事,觸動了他的記憶,使他不自覺的開始回憶起十一年來的點點滴滴。
因為……他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孫少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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