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那個來訓(xùn)話的嬤嬤說,每月伊始,顏家人都要一起吃上一頓團(tuán)圓飯,其他時候都各自隨意。所以這里除了一月一次的飯局需要配合,其他時候,她都是沒人管的。
幾日住下來,謝從安驚喜的發(fā)現(xiàn)顏質(zhì)意外的懂她脾氣。整個府里全都是客氣疏遠(yuǎn)的面孔。
她原也就膩煩了人,喜歡獨(dú)自待著。因?yàn)閾?dān)心隨意露面會給顏家?guī)砺闊矝]什么心思亂跑??墒牵?dāng)日子一天天過去,暑氣漸深,那院子里的方寸之地終是讓她覺得悶了。
于是,謝從安開始琢磨能不能帶著面具出去逛逛。反正嬰癸的黑紗帽也是現(xiàn)成的。
人的心思一旦活絡(luò)了,明明是一樣的日子,一樣的活法,卻怎么也就挨不住了。
詢問可否的書信早早就送去了大統(tǒng)領(lǐng)府,沒想到等了多日也不見回復(fù)。這無趣的日子實(shí)在難熬。謝從安便溜到了后宅的花門前,想要看一看前頭的動靜。
她本還在盤算,要不要直接出去。顏家大抵是沒有什么關(guān)著她的命令的。沒想到卻意外被一個最不想見的人給撞上了。
遠(yuǎn)遠(yuǎn)便瞧見了一身殷紅官袍,瘦削的身型可以肯定不是顏質(zhì)。
謝從安還沒想清楚,掉頭就跑,身后當(dāng)即傳來一聲:“站住?!?p> 她才不要理會,腳下跑的更急,哪知道這紅艷艷的官袍直接攔在了前頭。
“你要找誰?”
真的是顏?zhàn)域q!
謝從安抬頭一笑,“找你?!?p> 對方一怔,面上瞬間溫和許多,“爹爹今日被邀去吃酒了。你若有事,也可以同我說?!?p> “娘親呢?我找娘親?!敝x從安當(dāng)場胡謅。
這人的臉色忽就變了,語氣中多了幾分慎重:“娘親一直在別院中養(yǎng)病,我們還是少去叨擾為好?!?p> 謝從安心中一沉,忙的低頭道歉。
自從到了顏府,她心里一直莫名發(fā)慌,似是有什么懸而未決的事被忘了,腦袋也不甚清楚。此時才意識到這故事里有個最明顯的漏洞:既然顏質(zhì)都接了她回來,為何不再續(xù)娶幾房妾室?
……倘若顏?zhàn)域q的母親病重,倒也還是說的過去……
他們文人不是最愛說風(fēng)骨,若在結(jié)發(fā)妻子病重時再娶姬妾進(jìn)門,不論別人如何說,她是絕對瞧不上這種人的。
顏?zhàn)域q不知謝從安腦袋里那些亂七八糟的年頭,還在對她解釋著:“……母親病得太重,也曾私下勸父親另娶,只是全都被爹爹拒了。爹爹說,他此生只守著母親一人便好?!?p> 正在腹誹老爹的謝從安忽得一噎,脧了他一眼。
這小子是在跟她說他爹的私事?
接下來想必是要為父親說話,還要扯些什么內(nèi)宅終是離不開女子之類的胡言亂語,亦或,還要她去一同相勸父親再娶……
“……母親也有說過要找人來幫忙料理內(nèi)宅,父親卻說家中這樣多的姑嫂姊妹,還有那么多的丫鬟婆子,并沒有許多俗務(wù)剩下,且他不過是在外頭應(yīng)付些日常來往,有了大事還是落在衍圣公頭上。這內(nèi)宅里最不缺照料的人手,便也無需再弄些胭脂氣來裹亂。父親不喜那些涂脂抹粉、穿紅戴綠的女子,唯獨(dú)覺得母親房中的書香氣和草藥氣甚佳。”
謝從安被這一串話砸的沉默了。
她實(shí)在沒想到顏質(zhì)竟是個好男人,也沒想到顏?zhàn)域q會這樣的八卦……
不過這些話雖然令人動容,可她總覺得哪里怪怪的。
兩世為人,雖然見過了謝侯爺這類神仙英雄,大多男子還是那種三妻四妾習(xí)以為常,女人便是新鮮最好的混帳東西。至于顏質(zhì),不論是不是因?yàn)檫@場經(jīng)歷要被迫喚他一聲爹,謝從安打從心底就沒覺得這人與自己有關(guān)。
罷了,只待顏?zhàn)域q把話說完就回房去。
她打定主意,開始站著發(fā)呆。
“……你到家都要兩個月了,還是不肯叫我哥哥嗎?”
如此突兀的一問,讓謝從安差點(diǎn)翻出白眼。
“顏?zhàn)域q,你能不能別煩我?”
“綏寧,你這般直呼我的名諱,若真要論起來,也算是犯上了?!?p> 顏?zhàn)域q說話的強(qiáng)調(diào)和那種敲打管束的語氣,都很有種大哥作派。
“所以呢?你要打我嗎?家法伺侯?”
謝從安連出三問,甩袖便走。
顏?zhàn)域q又是疾步將人攔了,“你為何總要這樣怒氣沖沖的?難道是我顏家人對你不起?”
謝從安又是一噎。
那雙坦蕩清明的眼睛里沒有任何其他,可她偏偏煩躁的不能自己,于是一步將人推開,“你走開,煩死了?!?p> “顏綏寧!”
顏?zhàn)域q一把將她拽住,“哪怕你過去的經(jīng)歷苦了些,也不是我們顏家人造成的。你又何必擺這臉色!”
“我天生就臉色差,不想看,便將我趕出門去?!?p> 謝從安也學(xué)著他拿上了強(qiáng)調(diào),擰出手臂,抬腳就走。
才剛在良王的小院子里感慨了歲月靜好,突然就發(fā)現(xiàn)這深宅小姐做不得。
她謝跋扈還是適合拋頭露面,哪怕去與人打架都行。沖動之下,謝從安直接翻墻而過,偷偷溜去了城中那座最高的酒樓。
剛到這個世界時,她就知道前身惦記著這地方。
只可惜那時的謝侯府還在躲禍,每每路過,也總是不得機(jī)緣。今次終于能得償所愿,她便要了整整一擔(dān)的峨嵋春上,坐在那個最高處的雅間里,邊喝邊看月亮。
這顆月亮跟少丘山的不一樣,與陵化縣城的也略有不同。
她自然知道月亮是不會變的,變的不過是她這個人而已。
長安城內(nèi)無宵禁。夏夜中的街道依舊是熙熙攘攘,行人如織。這燈紅酒綠的,依稀仍是舊年模樣。
這一夜,她看著景色越發(fā)傷懷,不光挨著找了城中那幾處挑番的店鋪,看到城北某處如今已是暗淡無光的地界,手上發(fā)顫,不知又喝了多少杯。酒醒的時候人在窗邊縮著,只覺得全身發(fā)冷,哆嗦個不停。
這熟悉的感覺,應(yīng)該是舊疾復(fù)發(fā)。
謝從安蜷縮著發(fā)抖,勉強(qiáng)坐起來靠在了墻上,口中低聲道:“……帶我,……回去。”話音才落,只見一道黑影從敞著的窗口直接躍入房中。
她還未及去看,眼前已是一黑。
*
再次醒來時,謝從安渾身酸痛,迷迷糊糊聽見個孩童撒嬌:“娘親,我想吃那個蜜餞果子?!?p> “那是給小姑姑送藥用的,你不能吃?!?p> “那我也吃藥行嗎?”
“不行?!敝x從安沙啞的嗓音吸引了說話的母子。
“小姑姑醒啦!”
窗邊投入的光線勾勒出房間熟悉的輪廓。
這里果然是顏府后宅。
一大一小兩個身影走了過來。
顏姝彤還是一年前見過的那副清瘦模樣。
稀疏的發(fā)髻上是支有年頭的玉釵,被摩挲的格外瑩潤透亮,想來是件有故事的東西;身上穿著件半舊不新的粉色長衣,碧羅裙洗的發(fā)白,也算得相襯;鬢角上那朵攢珠的玫色絹花便是全身最亮的色彩了。她總是微駝著背,有些不堪負(fù)荷的樣子,牽著兒子走至謝從安床邊,拂起床幔問了聲:“身上可好些沒有?”
謝從安無力的笑笑。
她對這對母子一直都有印象。經(jīng)年未見,孩子已長高不少。
這次回來顏家,好似他們都得了叮囑,無人特別注意到自己的存在。每次家人一起吃飯,禮數(shù)都齊,卻無一人看得見她似的。
這本就事出有因,謝從安當(dāng)然能夠理解。可是身處其中,又難免別扭,更是種無法訴說的難受。
整個后院里,這兩個算是唯二敢與她有眼神接觸的人了。
謝從安端起藥碗旁的蜜餞,遞給眼巴巴的小冬瓜,“拿去吃吧?!?p> ***這孩子單名是個棟字。因?yàn)閺男《嗖?,便起了個冬瓜的賤名。顏府里人也都一直這么叫。他爹是當(dāng)年的探花,被榜下捉婿,娶的是顏家四房的姑娘顏姝彤。此人在上任的途中落了難,也害得妻子早產(chǎn)。顏家就把女兒和對方的老娘一起接了回來,在府內(nèi)的小院子里一起照顧。老人前些年已經(jīng)病逝。這母子倆就住在最靠西的角院里,平日里很少出門。***
還是第一次聽到嬰癸說了這么多話……
謝從安略顯疲憊的笑了笑,在那肉乎乎的小臉上摸了一把,“吃甜的可以,但不能吃苦。往后可要記住了?!?p> 顏姝彤摸了摸孩子的頭,“莫要慣壞了他?!?p> “不會。”謝從安也揉了揉自己昏昏沉沉的腦袋,“我睡了多久?”
“有三四日了。我也是才過來瞧瞧?!?p> 謝從安明白這話里的意思,便找了個借口說要洗澡,直接把人送走了。
待收拾完畢又趕走婢女,她獨(dú)自披著一頭濕漉漉的頭發(fā),裹了個薄褥坐在了院里,仰頭道:“那晚怎么不救我?”
這院子不大,角落里有一方樹立的怪石,孤孤單單的,好在也有幾株雜草作伴。
***那人在樓下瞧了主子半個時辰。屬下想看看他要干嘛。***
謝從安將腳踩在了座子上想要歪著,隨口道:“就那樣敞著窗子睡,你也不怕我被風(fēng)吹病了?”
***如今正是暑天,每日到那會兒才能涼爽些。主子若不樂意吹風(fēng),屬下今后便將窗子都關(guān)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