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傳到臨華殿時,謝從安正趴在窗邊犯困。清風(fēng)將額前碎發(fā)撩的發(fā)癢,她困意滿身,懶得動彈,一只手忽的伸出將碎發(fā)攏起,袖中熟悉的暖香拂過,令人心安。
她克制住想要靠過去的沖動,偏頭瞇眼,迷迷糊糊喚了聲宜哥哥。
手執(zhí)書冊的鄭和宜正靠在一旁的軟墊上,似聽而未聞又翻過一頁,舉手投足皆可入畫,仿若一幅名家山水,濃淡相宜。
謝從安壓住不聽話的手,剛喚了聲晴兒,眼前一晃就多了盞茶,望來的眼神依舊平淡無波。她接過茶水忍不住輕笑,“你不是在看書,怎知我渴了?”
對方的目光卻早已落回書中,并不理會。
謝又晴恰好送來果子,嘰嘰喳喳地說著外頭傳來的消息。謝從安忽的記起鳳清,朝她招手:“那個鳳清,我小時候可是與他見過?”
謝又晴放下盤子轉(zhuǎn)回,“小姐問的可是你幼時曾掛在嘴上的鳳清哥哥?”
沒想到答案來的這樣快,謝從安坐起身,好奇的追問道:“我當(dāng)真認(rèn)識這個人?怎會一點印象也沒了?!?p> “小姐前時病的厲害,想是還未恢復(fù),再說又是幼年的事,忘了什么也不算稀奇。況且那時我也還未進(jìn)府呢,只因聽嫫嫫說過幾回才勉強(qiáng)記得,就算是真的親眼見過,大抵此時也記不得了。”
謝從安胡亂應(yīng)了去吃果子,鄭和宜便移去她的位子,趁著日光又翻了一頁。她回身將一塊削好的雪梨遞了過去,“再看會就讓眼睛歇歇呢?!?p> 鄭和宜淡淡嗯了一聲,收起書卷才低頭咬了,又轉(zhuǎn)朝棋盤處掃了一眼。謝從安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卻哼了一聲:“不要?!?p> 鄭和宜也不說話,將書放下,嚼著果子下榻趿鞋,直往外走。
謝從安忙將水果放回桌上,追了過去,“你這是要去逛園子么?”
“去尋子騫?!鄙砬叭艘е?,答的含含糊糊。
謝從安想了幾想才記起這個人,忙不迭又道:“顏子騫?那個小老頭有什么好玩的?!?p> 小小年紀(jì)就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開口便是朝堂天下,無聊至極。
冷不防鄭和宜站住,她借他手臂站穩(wěn)。
前頭淡淡掃來一眼,“你不喜歡便自己玩去。”說罷甩手要走,腳下一頓,又回頭添了一句:“或去找你的鳳清哥哥?!?p> 謝從安瞧著鄭和宜走遠(yuǎn),忽然在原地大笑起來,索性直抱著肚子蹲在了地上。
哪怕是已經(jīng)聽不到了那笑聲,鄭和宜仍是步履匆匆,似擔(dān)心被追上一般。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那樣說話,只是聽她叫的親切,心里便頗有些不是滋味,直至進(jìn)了交泰殿見了顏子騫,整個人仍是有些郁郁不得。
顏子騫外衫齊整,看樣子也正是要出門,難得見鄭和宜主動找來,也是好奇。待他說明來意,這位面上卻多了難色。
因著鄭家之事,鄭和宜總有心避著與在朝之人見面……
顏子騫小心試探道:“我正要出去走走,聽聞戶部和禮部的幾位大人常在御花園喝茶……”見氣氛不對,又將話音突然一轉(zhuǎn),“不過今日還是崇樂湖好,聽說七九兩位殿下攢了酒局。咱們正好也過去瞧瞧?!?p> 鄭和宜原本就是無事消遣,見他如此善解人意,便也將拒絕的話咽了回去,兩人就一同往崇樂湖去了。
*
最近幾日天氣微涼,前些時盛開的許多花樹逐漸凋零敗落。
貴胄公子們最懂享樂,一連幾日都在湖邊一處涼亭外擺酒作樂。今日更是在一眾花海之中席地而坐。
微風(fēng)過處雖有涼意,但空中花色四散,自有香氣縈鼻。櫻蕊飄落,綴綴點點間讓人身心具愉,只管今日,不識他鄉(xiāng)。
花香酒洌,又有各色美貌的姬子助興,琴音環(huán)繞,彩衣翩然,只說此處是一方人間仙境也不為過了。
鄭和宜只想尋顏子騫閑聊,未料到會有崇樂湖一行,更未料到會在這里遇到熟人。
涼亭內(nèi)坐著幾位俊朗的公子哥兒,一身明紫的王曦在其中異常惹眼。他還是將腿搭在欄桿上,踩在亭柱歪斜而坐,遠(yuǎn)遠(yuǎn)見了鄭和宜與顏子騫過來,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
鄭老爺子為文吏出頭,不屈而死,雖說算是個禁忌,少年人們對他卻仍算得推崇。
七皇子王郅親自將二人迎入亭中,正安排在王曦對側(cè)。
“寧王世子才從北疆趕回來,是要與皇叔過年?!?p> 他說罷轉(zhuǎn)對王曦示意,“顏公子,表兄是認(rèn)識的,這一位是瑾瑜公子?!?p> “謝跋扈的未婚夫?!?p> 九皇子王炔忽的插嘴,亭內(nèi)一時安靜下來。
外頭席地而坐的賞花人漸漸也發(fā)覺此處靜默,觥籌暫緩都望了過來。
歌舞姬子卻依舊愜意,舞姿翩然,歌聲清越,似近還遠(yuǎn)。
對面的王曦起身執(zhí)酒,鄭和宜接收了他藏在散漫之后的探究,淡定以對,執(zhí)盞回敬。
頃刻之間,兩人不言不語已過了三巡,一旁的王炔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搖扇輕笑,四下已然又起了一番熱鬧。
“表兄此去北疆可有什么好玩的見聞?”
王郅接過酒壺,揮退宮婢。王曦伸手過去,示意他斟滿,懶懶道:“風(fēng)沙漫天,又有什么好玩。軍中操練的枯燥苦楚,兩位兄弟還能期待怎的?”
王郅咂舌道:“咱們家的子弟到了年紀(jì)總要有這一番歷練??墒歉富嗜云珜櫮悖抛吡硕嗌偃兆泳蜏?zhǔn)你回來過年,也不知屆時我和老九能否有這般待遇?!?p> 王炔被七哥點名卻并未回應(yīng),倒是王曦嗤笑一聲道:“究竟哪里偏寵?我自來不服管教,必要跑回來生事,皇伯父大抵是怕我真被我爹給打死了,他少了人消遣取樂,這才尋個借口護(hù)著我?guī)追侄?。?p> “這么說……你是自己跑回來的?”
王郅的面色奇妙,王炔忽的收起折扇,支著手臂湊近過去:“北疆雖苦,那些外域的小娘子們卻有趣的緊,你這花名在外,可曾試過?”
他面上笑的揶揄,一副浪蕩公子的模樣,鄭和宜卻發(fā)覺這語氣其實平常的很,不由得對他多看了幾眼。
依照往日鬧起來,王曦必有些繪聲繪色的故事,哪知他今日莫名冷淡,只呷了口酒,并未做聲。
王郅好像明白了什么,轉(zhuǎn)頭朝鄭和宜這處看來。
默了許久的顏子騫忽然開口打破尷尬:“據(jù)說北疆氣候干燥,外域的老毛子毛發(fā)茂密,體味濃重,眼珠子還有各種顏色的,可是當(dāng)真?”
王曦與顏子騫并不相熟,卻也聽說過他是個什么性子,只當(dāng)他是真的好奇,隨意應(yīng)了幾句,算是將那詭異的氣氛揭過。
此時外頭又來了幾人。
前面的那個懷中抱琴,素衣隨風(fēng),面容清俊,淡漠疏離似有傲骨。身后遠(yuǎn)遠(yuǎn)還跟著幾個女子,嘰嘰喳喳的十分熱鬧。
走近了方才看清是個琴師,竟然讓十公主與崔家小姐在后頭跟著。
亭外草地中的那幾人不免議論起來。王曦分神瞥去一眼,忽的坐直身道:“琴師過來,這里彈?!?p> 難得見他對個琴師有興趣。王郅出聲喚人,命那琴師即刻到亭前獻(xiàn)曲。
等十公主與崔慕青一行慢騰騰挪到這里時,正是亭中曲意漸入佳境。
兩人懂事的悄悄入座,王潯便趁機(jī)將紅著臉的崔慕青擠去了鄭和宜身側(cè)。
一曲終了,當(dāng)真是花靜風(fēng)悄,連亭邊的青草都仿佛染了三分雅意。
王潯拉了拉親哥王炔的衣袖,一臉的好奇道:“那個人,是誰?”問罷又不?;仡^去瞧鄭和宜和崔慕青兩個。
王炔笑著拿回袖口抖了抖,“如你所見,一個琴師。”
王潯急了,這答案怎能算數(shù)!
九哥一向與王曦交好,但因她不喜謝從安,故而每次見到王曦都要尋釁,九哥便也因此總遠(yuǎn)著她,她就只能跟崔姐姐玩。
難得見王曦總盯著一個人瞧,王潯抬手一指,故意道;“寧王世子可是瞧上了他?”
方才那一曲名調(diào)高雅,忽聽得這等粗鄙之言,亭中在座皆有不悅。但說話的是皇帝寵愛的十公主,誰又能如何。
王曦雖然不便與她個小丫頭計較,卻還是要對的起自己長安小霸王的本色,挑眉應(yīng)道:“是看上了,怎么,你要搶?”
王潯氣得站起跺腳道:“對,本公主就是要搶!”
“有趣?!?p> 王曦懶洋洋的調(diào)了調(diào)位置,“這是你瞧上他了?”說話間,他將目光在鄭崔兩人身上一掃而過,繼而停在了后者身上,也一副意有所指的口吻道:“還是,你要替別人搶?”
“你胡說什么!”
王潯大聲呵斥,為時已晚,瞧見了身旁崔姐姐滿臉通紅,只怕她再惱了自己,忙辯道:“我既喜歡,自然是自己要的?!闭f著仍怕不夠,又去拉王炔的衣袖,“九哥,我要個人都不行么?”
王炔笑著瞥了眼王曦,“你是父王最寵愛的小公主,莫說芳菲苑里的一個小小琴師,就是這個行宮里,你看上了什么,即刻帶走便是,看看有誰敢攔你?”
王潯正是面露得意,卻聽他又道:“只是你打算將這人養(yǎng)在何處?”那一臉的笑容頓時僵在了臉上。
大乾的公主都在宮中養(yǎng)大,到了年紀(jì)便指婚造府與駙馬居于一處。眼下她仍住在母后宮中,當(dāng)真沒有地方可以安置這個琴師。
王曦也靜靜地瞧著她,眼中卻興味漸濃,剛要開口,卻聽她道:“哥哥幫我收在你府中,這樣我時常來游玩就可以看見他了?!?p> 王炔笑著合上扇子,低頭拂了拂袖,未置一詞。
“我瞧著這人與如之有七分神似,兩位這般爭搶起來,是否不妥?!鳖佔域q忽然又開了口,四周一時落針可聞。
眾人其實都瞧出了鄭韓兩人的相像,只是礙于瑾瑜公子的身份,不好拿來與姬子并論,所以壓著些好奇。怎料顏子騫如此的耿介,讓牽涉在內(nèi)的幾位均變了臉色。
王潯只顧尋釁,被王曦繞了進(jìn)去也是活該。可她羞惱還是其次,只怕再惹了鄭和宜不快,崔姐姐就真的要生她氣了。
此時的崔慕青的確慌亂的很。
她又怕被心上人嫌惡,又覺得自己面上難堪,雖是垂眸靜坐,頰上早已滿是飛紅,不知該如何是好。
王曦見鄭和宜靜靜的打量著那琴師,忽然的心生惡意:“從安近日可好?”
鄭和宜下意識要答,卻見韓玉起身回禮道:“小人慚愧,自上次一別,與謝小姐多日未見,不知她近況如何?!?p> 王曦意味深長的哦了一聲,又轉(zhuǎn)向鄭和宜問道:“方才鄭兄可是要說什么?”
鄭和宜泰然自若,回應(yīng)的毫無波瀾:“在下前些日子得了本古曲,方才聽聞先生琴技精妙,心中拜服,有意討教一二。不知先生可愿隨我往長秋殿去?!?p> 只是這樣尋常的兩句來往,已經(jīng)被有心人聽出了故事。
此琴師與謝從安相熟,連寧王世子都會與之問詢近況。這樣一來,他與鄭和宜神似的七分相貌頓時變得耐人尋味。
雖說瑾瑜公子入了忠義侯府后也是足不出戶,可那位臭名昭著的謝跋扈在他身上所花的心思早已成了長安城中風(fēng)流趣聞的來源。
除去早前的風(fēng)花雪月和今次的行宮之請,更有她斗字不識卻頻闖蘭臺求書的事。
大乾幾朝皇帝都愛樂,以蘭臺中收藏的古曲詞賦最具盛名。只可惜這這書院隸屬皇家,莫說平民,就連官宦人家都是少有機(jī)會能進(jìn)去一見的。
鄭和宜話里提到的那本古曲,不消多說,必然是謝從安闖蘭臺求了去討好他的。
崔慕青的臉色在這一番對話中沉了又沉,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鄭和宜已與韓玉相攜而去。
身側(cè)的王潯正是一臉不甘,嘀咕著幾日后的酒宴如何要一舞驚人,定要那鄭和宜對她青眼,將那個草包謝比下去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