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話實說吧,比之戰(zhàn)爭歲月,和平年代的戰(zhàn)友情可能達不到生死與共,肝膽相照的地步,不過,畢竟是朝夕相處,大家依舊有著難舍難分的情誼。若不是退伍季的到來,我還完全意識不到這種感情。
因為某些不方便說的原因,那年首都地區(qū)的退伍時間推遲了一個月,在金秋十月到來之際,九月尾聲,我們送走了中隊所有退伍的老兵。面對一下子空落大半的營區(qū),很多惆悵涌上心頭。
老兵教會了我們很多東西,很多本領。而在中隊下一批新鮮血液涌現(xiàn)之前,我們所要做的,就是把那些東西鞏固,徹底消化,再傳給他們。
這就是部隊里的“傳幫帶”,也叫作傳承!
這東西無形無質,卻是我們最寶貴的財富。
而我,終于和同期戰(zhàn)友,紛紛成了那所謂的“老兵油子”。
其實,那并不是一個貶義詞,老兵就該有老兵應有的樣子,譬如,內務整理絕不會再拖泥帶水,譬如,五公里不再需要人追著打,譬如,聽不得別人侮辱中隊,譬如,我的被子已經(jīng)基本成型。
再譬如,絕不會再犯槍指政委這種搗蛋事,雖然一直到退伍,那位政委還對我記憶猶新,每次見面,都會指著我說:“就是你小子,當年想暗殺老子。”
因緣際會下,我和高班長終于達成了和解,有一次會餐坐到了一起,我們向彼此道了歉。
這件事上,蕭隊長曾經(jīng)親口跟我講他當年還是新兵時的事跡。
那時候他被他的班長一腳踹到了下巴,上齒將下嘴唇開了兩個洞,結果吃飯的時候漏米,那個時候他如我當日般又是屈辱又是惱怒,后來,他考上了軍官,成為了干部,曾經(jīng)的班長反而成為了他的手下,但他沒有追究當年的事,而是選擇了原諒。
如他所言,軍人的胸懷,應該像海一樣寬廣。
蕭隊長說,人生最難的事是放下,人生最容易的事,也是放下。
你的父母都未必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何況你的長官?
他還說,無論何時,男人應該朝前看,除非是殺父之仇,那些放不下舊日恩怨的,都是懦夫!
訓練場上,他從未放松對我的要求,當我四百米障礙跑出驚人的好成績,他會毫不掩飾的在全中隊面前大聲表揚我,而當我偶爾偷懶松懈,五公里掉隊,他又會毫不留情的點名批評我,讓我寫下深刻的檢討。
有時候他處理完隊務,甚至會來到崗位陪我聊天說話,那樣五大三粗的漢子,卻經(jīng)??谕轮型饷裕钗疫@個大學生都自嘆弗如,有一次他指著天上的星河,笑瞇瞇隨口道:“世界上有兩件東西能夠深深地震撼人們的心靈,一件是我們心中崇高的道德標準,另一件是我們頭頂燦爛的星空?!?p> “胖子,其實站崗真的挺美好的。當你有一天退伍了就會發(fā)現(xiàn),人生像現(xiàn)在這樣靜靜站著發(fā)呆的時刻,會越來越少的?!?p> 我又懷疑他是在騙我多站幾班崗,但我沒有證據(jù)……
基本上在全連面前,他冷酷殘忍,賞罰分明,一個不高興就賞你去操場上跑個幾圈,隊列不整齊他會下令全連原地踏步半小時,有人口吐白沫都不會松口,人人都畏懼于他,但其私底下卻會露出長輩般的溫和,會順手掏出妻子寄給他的水果同你分享,也會順手替你整理好凌亂的衣領。
與其說是畏懼,對我而言,更多則是敬重。
我十分感謝上蒼,在我有生之年,賜給我這樣一位中隊長,他未必是完美無瑕的,但他確實教會了我很多人生的道理,令我茅塞頓開,令我精神重生。他像是黑暗里的燈塔,引領你奔向未知的遠方,盡管心中依舊充滿忐忑,但偶爾回頭一望,看到那座佇立的燈光,心中便會充滿力量。
在中隊長那里,我找回了迷失已久的自信,活得更像一個男人。
俯仰之間寒來暑往,四季輪回,午夜夢回是風刀霜劍,夏日有蟬鳴和哨聲交疊,冬日的風雪總會吹進年輕的胸膛。
八百多個日夜,都在過著略顯枯燥和極其規(guī)律的生活,每一個不曾起舞的夜晚,我的青春都在蟄伏中強壯。
在蕭錦年中隊長的淬煉下,我度過了最難忘最無法割舍的兩年軍旅生涯,
二零一九年的十月一日,是建國七十周年,天|安門城樓前舉行了盛大的閱兵儀式,支隊再次接到巡邏安保勤務,那天風和日麗,舉世歡騰。
我很羨慕那些參與閱兵的方陣,很想融入他們,成為他們的一員。
不過,我也就想想而已,我穿著整潔的常服,在喧鬧的人群里默默干好自己該干的事情。我的崗位在遠離廣場的某條街道角落,為了保持好軍人形象,不亂動彈,我居然硬是眼睜睜看著那些該死的蚊子,在我英俊的臉上留下好幾個包,還有很多美女要跟我合照,我都按照執(zhí)勤標語婉言拒絕了,甚至嚴厲叱責她們遠離哨位。
我不是硬要自夸或是干嘛,事實上很多戰(zhàn)友和我都有一樣的思想覺悟。
我只是想說,看到祖國逐步強大,我發(fā)自內心的感到開心喜悅,五千年的滾滾洪流沒有將這個民族的希望沖散,曾有多少華夏兒女為了祖國的今天,披肝瀝膽,默默奉獻。
作為一個小兵,認真做好本職工作,就是對所有一切最好的報答。
第二年,部隊磨平了我的棱角。我像絕大多數(shù)老兵一樣,不該犯的錯誤不犯,該做的事情必定做好,我不再畏懼五公里,更不再和班長鬧矛盾,干任何事必定像疊被子一樣,方方正正,絕不敷衍。
看到一些新兵蛋子冒出可笑的想法,或是干出如我們當初一樣幼稚的事情,當然會出手干預,雖然嘴上不說,但確實已經(jīng)把中隊當做了自己的家。
這個家,家長是中隊長和指導員,我們則是兄長,需要所有人共同經(jīng)營維護。團結就是力量,不僅僅只是唱兩句那么簡單。
那年,全支隊比武,我們中隊在蕭隊長帶領下,齊心協(xié)力拿下最好成績,獲得先進中隊的稱號,而我也如愿拿到優(yōu)秀義務兵的證書。
這個故事講到這里就快結束了,可能聽起來并沒有那么多起承轉合,劇情也不太迷人,甚至有點乏善可陳,但它真實的存在于那段時空,存在于我深深的腦海里,存在于一群人的追憶當中,不起眼,平凡,卻彌足珍貴。
很快,屬于我的退伍季來臨了,雖然早有思想準備,但我依舊沒想到會來的那么快。某天會餐,中隊長忽然筷子一擱感慨道:“媽的,過幾天這幫小混蛋又走了,想想還真有點舍不得。”
很多戰(zhàn)友沉默下來,指導員見狀,讓大家不必拘束軍紀,暢所欲言,笑道:“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大家不要這么消沉,聚是燎原火,散是滿天星嘛!”
二零二零年八月的最后一天,我們舉行了簡短的退伍儀式,很奇怪,除了第一次奔襲五公里,我已經(jīng)很久都沒哭過了,吊桿我沒哭,練習倒功我沒哭,鴨子拐上坡我不哭,甚至爬大繩摔下來摔出血我都不曾哭,但在那天,摘領花卸肩章脫軍裝的時候,我卻哭得分外慘烈。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光禿禿的,像是被人扒光了毛的大公雞。
原來一切就真的要結束了。
我和所有戰(zhàn)友一一擁抱,送上對彼此美好祝愿,并向軍旗道別。最后我找到中隊長,鄭重向他道謝,沒了軍銜,這次我喊他大哥。他只是輕輕擂我一拳,笑瞇瞇說道:“謝個幾把。胖子,要好好的。”
九月一號的凌晨,光芒微弱的晨曦中,我踏上離開營區(qū)的大巴,每個人胸前都佩戴著一朵大紅花,隨風顫動,像是一顆顆顫抖的心。
支隊派人架起了數(shù)十架紅皮鼓,咚咚咚敲著,所有在役人員都跑了出來,送別著自己的戰(zhàn)友,有人在抹淚,有人大聲唱著《送戰(zhàn)友》,也有人一邊跳著一邊奮力晃動手臂……一聲號響,十幾輛大巴排成一列開始向營門外駛去,送別隊伍的情緒達到了頂點。
車窗外的人在拼命追著車跑,車里的人拼命往外探頭揮手。
而我努力在車窗外尋找著蕭隊長的身影,功夫不負有心人,我終于看到了,他的腰桿還是很直,像是一株挺拔的蒼松,背負著雙手站在人群后方,旁邊的文書不知跟他說了什么,他若有所思的點點頭,目光卻遙望著遠方。
大巴漸行漸遠,隊長的身影越來越小,終于再也看不見。忽然間難言的心痛填滿胸臆,此去必經(jīng)年,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次聆聽您的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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