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禾的婆婆確實是委屈的,更確切地說是屈辱,屈辱于丈夫帶來的羞恥感,屈辱于兒子偏向父親的忤逆感,可是王一寒又能怎么樣呢?即使父親曾卷了家里所有的錢跟個女人跑了,甚至因為這件事母親不得不待在他的家里,與他的妻子為敵,與他的兒子為敵,可這又都能怎么樣呢?不能怎么樣。
給自個親爹找完酒店,王一寒長久地坐在小區(qū)的休息凳上望著自家窗戶里的燈光發(fā)呆。客廳的燈還亮著,在如此深夜中只有那一小塊還透出白光,他甚至能從那個窗子里聽見母親時有時無的哭泣聲。王一寒深深地感覺到無力,感覺到疲憊。這是一種什么生活呢,就是白天因為錢當(dāng)了八個小時的孫子,晚上因為還恩再次當(dāng)八個小時孫子,留給他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王一寒坐在長凳上,回想今天回到家的情形。他回到家之前就收到了雨禾的信息,雨禾說“你爸來了”,僅僅四個字,頓時就讓王一寒的汗毛都立了起來,因為他想象得到母親會用什么字眼來咒罵父親,可這不是老家啊,這是他打拼了多年才換來的棲息之地,是他與雨禾努力維持的體面,現(xiàn)在要被父母悉數(shù)毀掉了。
王一寒跟常清在微信上打了一聲招呼,連等他回復(fù)都沒等,就趕回了家,在進(jìn)單元門前,就聽到了母親撕心裂肺的吼聲,伴隨著這吼聲,聚在樓下的人越來越多,王一寒光是穿過這些人群,就費了好大的力氣。等他爬上樓,自家親爹正坐在臺階上,他似乎早就有準(zhǔn)備一般,毫無羞恥之心地坐在那里抽煙,而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不是衣服,破爛不堪。一時間,王一寒不知道該責(zé)怪父親,還是心疼父親,他到底是經(jīng)歷了什么,過了什么樣的日子,才把自己折騰成今天這個模樣。
王一寒望著親爹啞口無言的時候,自個親媽上來拉住了他的胳膊,然后說“讓這個老不羞的去死,不要管他,讓他滾?!边@話她可以說,但是王一寒不能說。王一寒試圖說服親媽,讓他爹進(jìn)門,讓他們一家人關(guān)上門好好說話,可是親媽不許,親媽覺得這是她委屈了一輩子才給兒子換來的棲息之地,怎么能任這么個老東西玷污,他就是死馬路上,也不能邁進(jìn)她跟兒子的家。此時,王一寒連糾正母親都忘了糾正,他只想盡快地解決眼前的狀況。
吵鬧中,王一寒并沒有聽到孩子的哭聲,原來雨禾已經(jīng)將孩子送到了關(guān)系較好的鄰居那里。雨禾啊,他的妻子啊,無論任何時候都以孩子為先,無論任何時候都盡量保持冷靜,可是她難道不覺得難堪嗎,肯定是覺得的。一瞬間,王一寒甚至感覺到了岳母那失望的眼神,當(dāng)時他們結(jié)婚時,岳母是不太贊成的,因為王一寒的親爹口碑不好,但他跟岳母跟雨禾發(fā)誓,他跟他的親爹不一樣,就因為受夠了自家親爹的種種做派,就因為受夠了那樣的生活,所以他一定要不一樣。
就在王一寒不知道該怎么辦的時候,雨禾越過婆婆,將手撫在了他的肩膀上。雨禾說“要不,你先帶爸去外面找個地方???”就是這么一個提議,再正常不過的提議,讓大腦已經(jīng)停止運轉(zhuǎn)的王一寒找到了出口。與此同時,母親的吼叫再次響起。
“還給他找住的地方,讓他滾,讓他去睡大街,讓他爛大街上!”親媽恨極了這個男人。她勤儉持家了一輩子,維護(hù)名聲維護(hù)了一輩子,黃土都埋到脖頸子了,結(jié)果被自家男人,她伺候了一輩子的男人給打了臉。王一寒親媽與其他老太太思路不一樣,其他的老太太如果發(fā)生這樣的事情,肯定是責(zé)怪那勾引男人的老妖精,可她不,她就怪那沒有定力沒出息的狗男人。這一點,雨禾甚是贊同,因為這一點,在這件事上,雨禾始終站在婆婆這一頭。
就因為雨禾的偏向,讓婆婆再次看到了希望,因為這個家,好歹還是有個人是幫著她的。其實婆婆很明白,無論她如何撒潑咒罵,王一寒都不會真的不管他,因為那是他的親爹,因為他們同出一個姓氏。老太太曾一度后悔,后悔讓王一寒姓了王,就這么一個姓氏好像就讓他忘了他是從親媽肚子里爬出來的。
婆婆扒拉開雨禾撫在兒子身上的手,說“你別管,讓他走,這是我們的家,讓他離我們家遠(yuǎn)點!”婆婆甚至覺得讓老頭兒踩了門檻都是晦氣,此時此刻,她與雨禾成了真正的一家人。但是雨禾也很清楚,這個“一家人”維持的時間很短暫,婆婆現(xiàn)在如此咒罵,只是因為老頭兒讓她丟了臉,想就這么輕輕松松的進(jìn)家門,門兒也沒有,但最后他會進(jìn)來嗎,進(jìn)來這個他們的家嗎,當(dāng)然會的,因為他們是夫妻,因為王一寒是他們的兒子,因為他們?yōu)檫@間房子付了一半的首付。
王一寒無奈,當(dāng)真帶著自個親爹往樓下走,他在下樓的時候還聽到親媽在叫喊給他隨便找個最便宜的就行了,看吧,最后還想著價格,果然不是真的想讓他睡大街呢。
經(jīng)過這么一鬧,王一寒將自個親爹安排在了小區(qū)對面的賓館,因為那居住條件實在稱不上是酒店,親爹說他累了,不想往更遠(yuǎn)的地方走了。對于親爹,王一寒也是生氣的,現(xiàn)在就不想走了,那這好幾年又去哪里了呢?王一寒回憶了一下親爹是什么時候走的,大概就是兒子出生前的一段日子。那段日子他懇求母親來給雨禾伺候月子,但是母親不來,因為要照顧他的親爹,不能丟下他一人,因為他們是夫妻。為什么夫妻倆不能一起來呢,因為他的親爹不來,說住不習(xí)慣,說那不是自己的家,不想寄人籬下。但沒多久,親爹就跟著別的女人走了,原來所有的住不習(xí)慣寄人籬下等讓兒子慚愧難過的話,都是托詞,為了他的風(fēng)流快活,他可以讓兒子內(nèi)疚沒給他們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家。
可是這又能怎么樣呢?是啊,這能怎么樣……王一寒坐在樓下一直在想這個問題,這能怎么樣啊,這似乎不能怎么樣。無力感充滿全身,三十五歲的王一寒再次感覺到自個活的很沒有意思,活著太累了,仿佛這個世上所有的不公平都聚集在了他的身上,如此的親爹,如此的親媽,如此的兒子,如此的工作,如此的種種之中,只有一個雨禾是他的慰藉,可就是這樣的一個妻子,現(xiàn)在也讓他羞愧,因為覺得對不起她。如果不是嫁了他,她能受這種委屈嗎?不能的。這么想著,在為自個委屈的同時,王一寒也為雨禾委屈起來。
悄無聲息的,一個人影站在了他的面前,王一寒抬頭就看到了昏黃燈光下的雨禾,她的臉是那么的溫柔,那么的溫暖,她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妻子。
雨禾問“怎么不回家?”
“諾諾呢?”
“睡了?!?p> 聽到兒子已經(jīng)睡了的信息,王一寒心里稍微有了一點安慰,好歹他們家還是有一個人能睡得著覺的。王一寒輕輕拉了一下雨禾,將頭靠著她的腹部,那里柔軟溫暖。
王一寒就這么靠著雨禾,雙手抱著她的腰,然后說“難為你了?!庇旰桃廊缓軠睾停p輕說了一句“這叫什么話。”王一寒鼻子里口腔里都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一般說“太丟人了?!?p> 雨禾輕輕撥弄他的頭發(fā)說“這有什么丟人的,誰家還沒點亂七八糟的事,沒人會一直記著的,過些日子就忘了?!睍鼏?,不會吧,雨禾很明白“閑話”的威力,但是此時不如此安慰丈夫,還能怎么說呢?能讓閑言碎語消失的最好辦法就是讓公公婆婆回老家去,但是此時她不能說這個提議,一個是顧忌丈夫,一個是她還需要婆婆。
雨禾跟丈夫回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凌晨兩點了,再過四個小時,王一寒又要起床準(zhǔn)備去工作,而雨禾又要面對撒潑咆哮的婆婆與不知羞恥的公公。王一寒抱著雨禾,感到萬分抱歉,不知道她能不能應(yīng)對明天的狀況。
即使抱歉,王一寒還是準(zhǔn)時的出現(xiàn)在了辦公室,真真是應(yīng)了那句話,地球不爆炸他們不放假,王一寒跟所有的打工人一樣期待著世界還是毀滅吧,毀滅了一切就都安生了。
昏昏沉沉了一個上午,好不容易撐到午休,王一寒立馬蜷縮在了工位上,但是腦子很亂,他睡不下去。王一寒拖著自己的椅子,坐在了辦公室的落地窗前,眼睛死死盯著樓下來來往往的人。
王一寒看得出神,連常清站在身邊他都沒意識到,常清將一杯咖啡遞過去,王一寒才回過了神。自從知道常清并不是老板的親弟弟之后,王一寒就對他疏遠(yuǎn)了一些,但也不至于疏遠(yuǎn)得太過分,畢竟都是一個公司的同事,畢竟常清確實掛上了副總的名頭。
王一寒接過常清遞過來的咖啡,說了一聲“謝謝?!背G褰艘话岩巫幼?,問他怎么了,王一寒嘆了一口氣,繼續(xù)盯著樓下的人影問“你說,他們有沒有煩惱?”
常清學(xué)著他的樣子盯著樓下,說“誰還沒個煩惱呢?!?p> 王一寒回頭看著他問“你在煩惱什么?”沒等常清回答,王一寒明白了似的啊了幾聲,“啊,啊,徐弘……”
常清臉上依然帶了既往的柔順的笑,說“這倒也不全是?!?p> “還有什么?”王一寒想不出來常清還能有什么煩惱。王一寒是羨慕常清的,最起碼他沒有房貸車貸的壓力,他的父母也不作妖,他的生活里除了工作,全是風(fēng)花雪月,就是這風(fēng)花雪月里,唯一給他阻力的也只有徐弘。
常清琢磨了琢磨,沒有回答,接著他問王一寒“你是不是想讓諾諾上公立幼兒園?”常清記得,在他們家聊天的時候,雨禾有提起過。想起那個孩子,常清眼前再次浮出徐弘抱著那孩子的模樣,她是那么喜歡那個孩子,感染得他也喜歡了。
王一寒喝了一口手里的咖啡,無奈地說“不可能吧,他那樣的孩子,怎么能跟正常孩子一樣上公立幼兒園,就是上,也要給學(xué)校交超過正常孩子好幾倍的學(xué)費,還要打點老師,人家別的家長還不見得樂意……”
“嗯……這倒也是,不過我問過……我女朋友了,”女朋友這三個字在常清嘴里轉(zhuǎn)了幾個圈,最后他還是用這三個字給他跟安靜定了關(guān)系。安靜,常清新接觸的女性,人如其名,安安靜靜,幼兒園的老師,年輕隨和。
聽到這三個字王一寒回頭看了常清一眼,常清磕磕絆絆得往下說“她是幼兒園的老師,我問過她了,她愿意幫這個忙。她也不止為了諾諾一個這樣的孩子,她照顧過很多特別的孩子?!?p> 王一寒思索了一下說“我得跟雨禾商量一下?!?p> 常清點了點頭,隨后又說了一句“不急,你們要是需要,隨時找我。”說完,常清站起來就走了。王一寒不太明白常清這突如其來的熱情,若說以前關(guān)系還好,但也沒好到讓他給自個惹這么大“麻煩”的地步,這種事情,如果處理不好,讓雨禾夫婦空歡喜不說,也得罪那做老師的新女朋友,常清這是為什么呢?
因為想不明白,王一寒直接將信息發(fā)給了雨禾,并將自己的疑惑告知了雨禾??粗切畔ⅲ旰滔肓讼胝f“我得問問徐弘?!庇旰瘫韧跻缓靼椎亩?,常清幫助他們完全是因為徐弘。
在雨禾發(fā)來消息的時候,徐弘正在跟YR公司,也就是前一天面試的公司人事打嘴上官司,這已經(jīng)是今天雙方的第二通電話了。在第一通電話里,徐弘拒絕了他們,并將拒絕他們的理由形成了文檔,隨后在第二通電話里,對方將薪資提高了一半,這就讓徐弘產(chǎn)生了動搖,她可能再也拿不到比這更豐厚的報酬了。
正在跟對方糾纏,雨禾發(fā)來信息,徐弘也就借口再考慮考慮,掛了電話。掛斷電話,看到雨禾的信息,徐弘連考慮都沒考慮,說“讓他幫這個忙啊,他主動提出來的呢,對我們諾諾好的事情,為什么猶豫?!庇旰逃终f“可是,是他女朋友哦……”
徐弘發(fā)過去一個問號,隨后問“?那又怎么樣,是他女朋友,欠人情的是他?!庇旰逃X得不知道徐弘是故意的還是真的不在意,但既然她這么說了,雨禾就打定了注意想讓常清幫這個忙。在跟丈夫商議之后,他們決定,等解決完自家公爹的事情,請常清“夫婦”吃飯,當(dāng)面拜托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