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下過雨的第二天,空氣中充斥著泥土的味道,麥垛也散發(fā)潮濕的味道。
一覺醒來,高田林起身走出麥垛,伸了伸懶腰,轉(zhuǎn)身看見弟弟安穩(wěn)著睡著,伴隨著發(fā)出輕輕的鼾聲,然后將自己的薄外套披在他身上。
一會兒還得要點吃的去,不然弟弟餓了,
想著,
高田林深呼了一口氣,但愿今天不要遇到昨天那樣的人家。
哎,
“你好,有人嗎?”
“你好,你找誰啊?”
開門的是一個駝背的老頭,雙鬢的頭發(fā)已然花白,歲月在他的臉上留下了痕跡,花白的胡子,額間細(xì)長的皺紋,只有那眼睛里還泛著光,
“我和弟弟沒吃的了,能不能給我們救濟點飯啊,我什么活都能干,砍柴,燒火都行。”
“哎,這么小的年齡,咋能干那么重的活呢?”
“進(jìn)來吧,我們恰巧也快吃飯了?!?p> “對了,你把你弟弟也叫來吧,吃頓熱乎飯總是好的?!?p> “好好,謝謝。”
“這世道都不容易,更何況你倆小娃呢?”
“老婆子,多準(zhǔn)備點吃的,這有兩個娃給也吃上點?!?p> 院子里,遠(yuǎn)處茅草屋里的廚房里,一個老婆子答了一聲,
“好嘞?!?p> 聽到這話,高田林連忙撒腿朝麥垛跑去。
太好了,
看來這世道也不是活吞人的。
老遠(yuǎn)地里,就看見高寶林在收拾行李了,
大概是知道沒爹娘生活過起來不容易,便很懂事的將自己的行李打包,等哥哥回來繼續(xù)趕路。
看見哥哥跑過來,扯著嗓子喊,
“哥,你去哪了,咱們要趕路嗎?”
“不了不了,寶,哥這會兒帶你去吃飯,有一個爺爺奶奶心底很好,他讓咱倆留下吃飯呢。,”
“真的嗎,哥,太好了,太好了?!?p> 兄弟倆很快收拾好行李,高田林就帶著弟弟來到了老漢的門口,
“叔,我們來了?!?p> “天啦,弟弟這么小啊,看來你爹娘是個薄命人啊,怎么忍心把兩個心疼蛋子留下了?!?p> “趕快進(jìn)來,進(jìn)來?!?p> 不一會兒,老婆子就將飯端了上來,
“快吃吧,”
說著就將筷子遞給高田林和高寶林,
看著熱氣騰騰的谷面,想起昨天的遭遇,高寶林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這世道多苦啊,
可世道再苦,人心只要是熱的,那就夠了。
“你爹娘呢?”
“爹餓死了,娘病死了?!?p> “家里再沒人了嗎?”
“就我倆了?!?p> “苦命的孩子?!?p> “苦命??!”
聽著老夫婦的話,高田林心里不好受,
要是爹娘還在的話,
即使家里窮,他倆也不會淪落到無家可去,四處游蕩的地步。
“快吃吧,孩子。”
見老婆子將飯端上來,老頭隨即囑咐兄弟倆吃飯。
看見老爺爺老奶奶的熱心,高田林也不再拘束,直接拿起碗狼吞虎咽般吃起來。
吃完飯,兩人便辭別了老夫婦,繼續(xù)朝目的地走去。
父母不在了,他能想到的人只有舅舅了,他是自己的親舅舅,
娘死后的前兩年里,家里還和舅舅家有些聯(lián)系,
偶爾在過節(jié)的時候,爹會帶著自己來這里轉(zhuǎn)一轉(zhuǎn)
后來,爹娶了后媽,和這邊的聯(lián)系就純粹斷了,
也不知道這次找去,舅舅又會如何對待。
不過,見不上也沒關(guān)系,反正他就是想出來闖一闖,
說不定還能找一個適合自己的活計,來維持生活,不至于讓弟弟和他被餓死。
經(jīng)過三小時的長途跋涉,高田林終于到了。
李莊,
莊子的路口有一個大柳樹,
在以前,幾乎每一個莊口都會栽一個樹,咱們尚且就把它作為本莊子的標(biāo)記性建筑吧!
因為那時候,再也沒有什么可作為標(biāo)志的東西了。
一條大道從李莊中間穿過,路的盡頭有一家大戶,此大戶就是舅舅柏霖家。
敲了敲門,無人應(yīng)答。
再敲,仍無人應(yīng)答。
“小伙子,這家人搬走了?!?p> “搬走了?”
“嗯,有好些時間了,去了外地。”
“你是投奔他家的親戚吧!”
“你是誰家的孩子啊?”
“我爹是土娃?!?p> “我聽說過他,你娘就是被他打死的吧,那時候你舅爺爺死活不讓你娘嫁給他,你娘不同意,誰知道也是個薄命人啊?!?p> “你不要胡說,我爹沒有打我娘,我娘是生病了?!?p> 聽到路過的人如此詆毀爹爹土娃,高田林瞬間爆炸,懟了回去。
爹臨走前就給他說過,娘是生了肺癆死掉的,這些人真是的,怎么胡說八道呢,
雖然自己不知道娘什么樣子,但后來爹爹一個人把他累死累活拉扯大,可不是他們口中所說的人呢。
即使后來娶了后娘,生下了寶林,他也沒有做過什么過分的事。
果然,流言蜚語是時刻存在的,
有些人就是愛亂宣傳,他們在此過程中,只享受說大話的愉快,而不思考事情的內(nèi)容經(jīng)過自己的傳播會不會變質(zhì),會不會改變原有的味道。
“誰知道呢,他們都是這么說的?!?p> 看著來人的話,高田林懶得計較,
人活一輩子,何必去在意別人的看法呢,不管是做好事壞事,內(nèi)心好與否,只要自己問心無愧就行了。
看高田林不搭話,那人也只好自討沒趣地離開了。
“哥哥,接下來我們?nèi)ツ陌。俊?p> 高寶林聽著哥哥和那人的對話,有點沒懂,不過有一點他知道了,
他們要找的人搬家了,從此他和哥哥真的沒家了,甚至連親戚都沒了。
夜?jié)u漸地昏暗下來,天空中閃爍著幾顆閃爍的星星。
……
終于,
三年過去了,
那些撿羊糞,吃生洋芋,挖樹根,吃樹皮的日子的也漸漸成了以往的記憶。
家家戶戶的日子也漸漸地好轉(zhuǎn)起來。
這一年,高田林也如愿娶到了媳婦,之后的幾年里,也添了三個孩子,兩個兒子,一個女兒。
大概是小兒子五歲的時候,高寶林就想著哥哥都成家了,自己也該外面闖一闖了。
高寶林離開家的那天,正值北方的三伏天,
中國有句古話,“三伏天喝涼茶,渾身痛快?!?p> 正是來形容北方的暑熱。
三伏天熱得發(fā)了狂,太陽剛剛出來,地上已經(jīng)像著了火。
老黃狗虎虎窩在門口,伸著舌頭涂著熱氣,偶爾伸出爪子撓撓身上的虱子,似乎仍覺得不過癮,便在地上打起滾來。
“虎虎,來喝點水?!?p> 高田林媳婦將一瓢涼水倒入一個破碗里,吆喝著狗子來喝水,
“回來了,我去舀飯?!?p> 看見高田林兄弟倆背著一背簍煤走了進(jìn)來。
“昂,這天氣真是能熱死人?!?p> “就是,愣是不下一點雨?!?p> “娃回來了嗎?”
“沒有,志平說今天不回來了,志偉可能一會兒就回來了?!?p> “哎,以后的督促兩個娃好好念書,別在這樣跟咱們一樣受罪了,今天我看見人家候選的兒子回來了,那可是咱們村里唯一一個書念成的了?!?p> “你們喝點水緩緩,我去舀飯?!?p> 正吃著,就看見小兒子高志偉跑了進(jìn)來,手里還捏著一根玉米穗,
“爹,這是啥,毛茸茸的,跟狗尾巴似的?!?p> “小兔崽子,你在哪拔的?”
“就咱家門口啊,就長了一根,我看著新奇,就玩玩?!?p> “你把我唯一一顆玉米苗拔了,小兔崽子,一天天光知道搗亂。”
說罷,高田林起身拿起門口的掃把朝小兒子走去,
可能是高志偉察覺到爹生氣了,怕挨打,直接將玉米穗塞進(jìn)兜里,拔腿朝門外跑去。
老遠(yuǎn)地里,就看見爹爹高田林扯著嗓子,
喊著:“今有種就不要回來,不然小心的?!?p> 見此場景,高寶林連忙放下吃到一半的飯碗,說:“小孩子嘛,玩玩很正常?!?p> “就是,娃小,臧閑著呢。”
媳婦附和道。
“我曉得,不過還得嚇嚇?biāo)?,不然以后更不知天高地厚了?!?p>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就是對高志偉的評價。
過了一會兒,見高志偉還沒回來,高田林還是起身去找,
“爹,嘿嘿?!?p> “回來干啥,不是讓你別回來了嗎?”
“爹,以后不會了?!?p> “昂,以后不許害人了,臧去吃飯去,明年都要上學(xué)的人了,像啥樣子。”
看著門口唯唯諾諾的高志偉,高田林覺得達(dá)到了他要的效果,也就再沒追究,繼續(xù)吃著自己的飯。
“哥,我打算出去闖闖,找個活干,你看你成家了,我也不能一直待在家里?!?p> 高田林剛扒了一口飯入嘴,就聽見了弟弟的打算,便開口,
“咱一家在一起還有個照應(yīng),你外面去一個人孤零零的,別去了,就呆在家,又不是供不起飯?!?p> “不了,哥,我這事我想了幾天了,我打算后天就去,打個工。”
高寶林離開的那天,天陰沉沉地,高田林從四點起來就幫著弟弟收拾衣物,雖然東西也不多,但總覺得還是面面俱到為好。
“給,這里有五元錢,你拿好,路上用?!?p> “哥,我有呢,夠了,志偉娃現(xiàn)在也快上學(xué)了,需要錢的時候,你就留下?!?p> 聽到這話,高田林心里不好受,
“你說,爹娘沒得早,好不容易咱們的日子好一點了,不過外面闖一闖也是好的,等過幾年想回來了,我就給你說個咱們附近這邊的姑娘,你倆好好過日子,生個娃,咱們兄弟倆好好過。”
“昂,哥,我會回來看你們的。”
“小爹,我也會想你的?!?p> 臨行前,看著哥哥一家送別自己,高田林還是有些不舍,但他清楚,他必須走出去,
他得闖闖,盡可能闖出自己的一片天。
想著,他毅然決然的轉(zhuǎn)身離開,離開了這個生他養(yǎng)他的小山村。
也許,以后會回來的,不過那時候他是為了省親。
抬頭望去,天色慢慢亮了起來,星星也不見了。
不知什么時候,天邊出現(xiàn)了一條桔黃色的彩帶,細(xì)細(xì)的、長長的,就像橫在天水之間的一條彩河。
慢慢地,天上的云朵也燃燒起來,就像火紅的木棉花一樣。
街上,
人漸漸地多了起來。
天也漸漸地?zé)崞饋恚徊凰婆R走時的陰沉,整個人被太陽暴虐了半天之后顯得憔悴昏倦,
滿天的紅云像是高燒病人赤熱的臉頰,望一眼都覺得燙手。
路上曬得滾燙,踩上去發(fā)軟,草鞋似乎還散發(fā)著一股焦枯味。
沒有一絲風(fēng),路旁的柳樹垂頭喪氣,沒有一點生氣兒,地面上連只螞蟻也難尋到,大概也是怕這天氣吧。
加上喧鬧聲像潮水一樣的向耳里涌去,
高寶林只好將衣服脫下,披在頭上,露出背脊朝著更遠(yuǎn)的地方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