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北郊百姓的答復(fù)
只一個字，原本整齊歸列的黑鷹全軍，瞬間四散而去。
每一人都步履匆匆，可永遠不會踩踏上城中已然冰冷的尸身一腳，除卻楚軍。
每看上一眼慘死的百姓，每個人的心中就多一分痛心壓抑。
周靈由凌云齊若相護，小心翼翼地翻過面前每一個倒下的百姓，試圖找出哪怕一個還能存活的。
一列又一列的人陸續(xù)歸來，他們兩手空空，都低垂著頭，掩去目中自責(zé)。
周靈的心，也隨之一點點沉下。
終于，最后幾列未歸的軍中，傳來驚呼。
“陛下！還有幸存百姓?。 ?p> 每個人都瞬間抬頭，亮了眸子。
周靈動身的那刻，不必她命令，都緊緊跟在身后而去。
人群讓開路來，現(xiàn)出剛從地窖內(nèi)被救出，神色惶恐地抱在一團的二十來個孩童。
除卻這些半大的孩子，偌大的平洲城，再找不出一個活人。
“莫怕，莫怕?！?p> 周靈很是小心地輕輕挪動每一步，試探著接近那群孩子。
其余所有人，則自覺退開，守在一旁。
而黑鷹全軍的人，更是默默地將兵刃藏于背后。
當中領(lǐng)頭的一個孩子年紀最大，約莫十二三的年歲，他原是紅著眼眶，用一副恨不得生吃了所有人的兇惡目光，虎視眈眈地盯著周圍人，更是展開臂彎將其他孩童護在身后。
可在見得周靈沒有惡意的時候，神色緩下來幾分，當周靈的面容逐漸清晰在眼前的時候，那孩童狼崽一樣的目光再不有，而是一種讓人看了心碎的悲慟。
“您是陛下?！?p> 周靈微怔：“你認得？”
他卻哭了，對周靈說道：“陛下來離州那天，我阿爹帶我去看了，他還同您說了話。”
“你阿爹……”
“死了。”
此時此刻，周靈是不知所措的，周圍所有人，除了沉默，也說不出一個字。
“就是他！就是他們！就是這些人殺了我阿爹！”
忽地，那孩童跑出人群，朝著地上一楚軍尸首不住踢踹，指著他，哭著朝周靈等人控訴：“他們殺人！殺了我阿爹！還殺了很多人?。 ?p> 一向上了戰(zhàn)場，所向披靡，從不畏懼的黑鷹軍，卻是個個酸了鼻頭，紅了眼眶。
胡亂抹了一把眼睛，那孩童跑向周靈，學(xué)著當初他阿爹在離州城朝拜周靈的模樣，跪在了周靈面前，頭磕得砰砰作響。
余下的孩子神色懵懂，但儼然將這最大的孩子當成主心骨，也學(xué)著他的模樣朝周靈跪下。
“我阿爹說陛下是世間最厲害的人，我阿爹從來不說謊。”
“陛下，您殺了他們，給大家報仇好不好！”
“求您了！”
周靈止住他的動作，直視他紅得快要滴血的目光。
“會的?！?p> 斬釘截鐵的二字，才終于讓這孩子的目光，回復(fù)清明。
這些孩子之所以能存活，也是因為那孩子的阿爹在楚軍發(fā)現(xiàn)前，拼盡他所能護下的。
周靈聽罷，輕輕含了一抹笑：“你阿爹是大英雄！”
幸存的孩童，也都被齊若等人護在身側(cè)。
明白周靈等人沒有惡意，他們也就不再惶恐。
然就在周靈等人欲離開之際，那自稱小木的孩童，卻拉住了周靈的衣襟。
“陛下，阿爹說，我要活下來，帶您去找他?！?p> 周靈見他盯著一處，又落下淚來，輕柔問道：“哪一個，是你阿爹？”
小木指了不遠處的一道人影。
周靈帶著眾人，朝西南側(cè)角落，仰躺在一鋪前的人緩緩靠去。
在周靈到前，凌云先一步，小心將人翻過身，當見到那面容時，面色又凝重三分，將他輕輕靠在一旁，退開步子。
周靈的呼吸，凝滯了一瞬。
她認得他，皇城門前同她說話的木匠。當初建造皇城，劉瑞說他出了很多力。
小木定定看著木匠幾乎從中間被劈裂開來，慘不忍睹的尸身，好半響，都安安靜靜的，不同之前的激烈。
他挪動著小小的身軀，在眾人的注目下，鉆進那鋪子底層，從中抽出一團白布，布上早已沾染上無數(shù)贓污不堪的痕跡。
小木走至周靈身前，高高將那團白布舉過頭頂，并朝周靈跪下。
“阿爹說您一定會來，他說這是要給陛下的東西。”
小木低垂著頭，聲色哽咽。
其實他阿爹還說了，如果被人發(fā)現(xiàn)，就算是死，小木也要將東西護好。
阿爹說，它比阿爹，比小木重要。
周靈一時未動，好片刻，才伸出手接過。
可當打開那團白布，瞧見里頭被疊放得整整齊齊，毫無臟亂的周國旗幟后，所有的人，都忘了呼吸。
當周靈泛著淚光，驀然展開那面代表周國的旗幟，黑鷹全軍，倏然單膝跪地！
她沒有收下，而是在扶起小木后，將它蓋在了木匠的身上。
單膝跪在木匠身旁，直至木匠整個身軀都藏在那黑金旗幟下后，周靈貝齒死死咬著下唇，哪怕溢出血珠也渾然不覺。
“嗚嗚……”
這一剎那，她終是忍不住，哽咽出聲。
她身子顫抖得不像話，凌云縱然痛苦，卻不能邁出一步。
凌云與齊若，則沉默立于左右。
刺啦！
以周靈為首，萬人之軍，割裂衣袍，白色布條牢牢綁于額前。
“拜！！”
一聲令下，萬軍低頭，以告平洲數(shù)以累計之亡靈。
待周靈再抬首，卻是陷入一片沖天火光。
然黑鷹軍非但未曾戒備，還緩緩讓開路來。
周靈轉(zhuǎn)身看去，就見穿著布衣的人們，各自舉著火把，排著長長的兩列縱隊，他們一直沒有說話，跟在后頭觀望了許久許久。
都是從燕州與離州，聽聞平洲淪陷的消息，四面八方趕來的平頭百姓。
但此刻，沒有熱烈歡擁，在場的每位百姓，望著周靈的目光，都是沉寂灰暗的。
“對不起，對不起……”
周靈縱然悲慟，平洲被屠，她未曾及時相救，是不爭的事實。
當楚軍踏破城門的那刻，當莫仕真肆意屠殺將士的那刻，當他們的親人一個個慘死在自己面前的那刻，他們有多少人，同小木的父親一樣，相信著周靈，又有多少次，期盼著她能從天而降，救他們于水火？
可他們虔誠供奉的神靈，這一次卻姍姍來遲。
再多的話語，也是蒼白的。
周靈懂，她甚至不敢直視，怕見到百姓們失望而責(zé)備的目光。
除了道歉，只有道歉，她想不出再多的一句話了。
“陛下。”
然一位老婦，卻在此時顫顫巍巍上前，掏出凈帕，竟是溫柔給周靈擦拭眼中落下的清淚。
“陛下，天子，是不流淚的。”
周靈視野一片模糊，卻真的不再落下。
“婆婆，你們來做什么？”
“接他們回家啊，活著受了苦，死了總是要安息的?！?p> 老婦人收回帕子，對周靈搖頭：“這些事，我們做就可以了。陛下，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著你去做。黑鷹軍，不該是舉喪的，合該上陣殺敵。”
話落，朝眾人行上一禮，便一一越過眾人，朝著平洲城內(nèi)而去。
周靈目視著他們步入城內(nèi)，死寂的平洲，忽又有了生氣。
在最后一人舉著火把步入城內(nèi)前，他回首沖著周靈喊道：“陛下，回去罷！”
那神色中，沒有任何的責(zé)備與失望，除了多了掩飾不住的悲慟，那對著周靈的目光，一如既往。
尊崇而敬仰。
沒有人，會將錯處歸結(jié)于她。
說罷，便頭也不回地步入城門。
黑鷹軍自發(fā)牽過周靈坐騎，護她上馬，而一列軍隊，則由齊若鎮(zhèn)守，自發(fā)守在平洲城門口，守護城內(nèi)的百姓。
百姓都懂的道理，他們怎能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