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雨天與回憶

　　丁儀總是在課上瞌睡，一方面是因為十一月的天氣很冷，室外氣溫只有十一攝氏度。課室的門窗都關著，四十多個學生呼出的二氧化碳讓教室蒙上粘稠稠的熱溫。內(nèi)外的溫差使人心神難以波動。

　　另一方面則是因為窗外一直在下雨，在小雨中，天空和大地都連成灰蒙蒙的一片，嘀嗒的雨滴聲落在窗臺和窗戶玻璃上，交織出催人欲睡的安眠曲。

　　現(xiàn)在的雨勢還好，很小。不像幾天前那場狂風大作的暴雨，十一月的冷冽寒風從天空吹來，像一根根冰針，砭人肌膚。

　　丁儀坐在靠近窗戶的位置，像坐在兩個世界的交點，窗外的寒意，窗內(nèi)的暖意，窗外灰沉的天空，窗內(nèi)無聲壓抑的氣氛，交奏在他的眼皮上，他就這樣睡著了。

　　直到下課，教室里吵了起來，他的睡意才慢慢消失。

　　他討厭這個已經(jīng)一連下了半個月的糟糕雨天，他現(xiàn)在想不到比穿著沒干的內(nèi)褲上學更糟糕的事情。

　　這天氣到底怎么了？

　　丁儀醒來后，腦子還暈沉沉的，眼睛望向窗外，瞳仁很快變得和窗外暗灰環(huán)境色一樣黯淡。

　　“丁儀，陪我去洗手間?！?p>　　這時，一個女聲把丁儀從自我世界中拎了出來。

　　丁儀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視線來到教室里自己的座位旁。

　　一個女生正站在他旁邊，雙手搭在身前，臉蛋充滿笑意地望向他。

　　丁儀抬頭望去，女生有一米六的身高，臉蛋屬于耐看偏上的類型，之所以不能說好看，是因為女生的臉雖然正面好看，兩側略有瑕疵，顴骨高，像一塊稍稍突出的土豆。

　　丁儀竟然想了兩三秒，才想起眼前女孩是誰。

　　梁珊。

　　自己這是睡暈了嗎？

　　丁儀搖搖頭腦。

　　“怎么啦，都叫你不要老是課上睡覺，你看，臉都睡到有痕跡了?！?p>　　梁珊笑著，伸出手，拿食指的側面在丁儀臉上輕輕刮了刮。

　　這次丁儀腦袋清晰很多，也想起了兩人的關系。

　　“走啦，不然待會多人了?！?p>　　梁珊眼睛望向四周，過了一會兒后，拿手揪住丁儀的手腕衣角，把丁儀從座位上提了起來。

　　兩人走出教室，慢慢往在樓層側的洗手間走去。

　　走廊外的天灰蒙蒙的，因為視野比教室的窗戶要曠闊，丁儀看到不同層次的天空顏色，與樓層連成一條線的天是黑灰色，往上顏色逐漸變淡，到了天的中央，變成銀灰色，一團巨大的烏云壓在天空中央，輪廓清晰，無數(shù)小雨像水銀滴一樣從云層下落下。

　　教學樓的外墻壁在雨景中像生了無數(shù)苔蘚，潮濕斑駁，四周的樹木葉子深綠，樹干深褐，整個環(huán)境的可視光度比平時低了三四個度，所有冷色色調(diào)更加明顯陰暗。

　　如果這是一幅畫，那畫家的顏料肯定下重了，而且畫家的神經(jīng)肯定也有問題，才會畫這種陰郁的畫。

　　丁儀默默想著，收回望向走廊外的目光，暗暗罵一句。

　　真是該死的天氣。

　　“真是討厭的雨，已經(jīng)連續(xù)下了十六天了。都不知道什么時候可以停。雖然說跑操沒了很好，但宿舍的衣服都干不了?！?p>　　梁珊一邊走一邊對丁儀說。

　　“是啊。”丁儀回復一句。

　　他很討厭雨天。

　　在他的記憶中，所有糟糕的記憶都是在雨天發(fā)生的。

　　小時候爺爺奶奶相繼在鄉(xiāng)下的雨天過世，那是陪伴他度過三分之二個童年的兩個和藹老人，從死亡，到擺席，再到出葬，鄉(xiāng)下的雨一直沒有停過，他參加了兩次葬禮，對那條送葬的田間泥路記憶尤深，兩邊都是雜草，黃褐色的泥土在雨水中變得像泥潭一樣粘稠，他一走上去，淤泥立刻爬上他的褲腳。

　　四處是雨的聲音，田雞叫的聲音，蜻蜓低空飛行翅膀拍動的聲音。

　　他站在送葬隊伍中央，一時望著前面出葬隊伍中四個親戚抬著的棺木，雨水從棺木上面滑落，冰冷地順著深色的表面落到泥土上。他開始往四周望去，遠處是在雨中變得黯淡無光的深青色山巒，近處是被雨水壓得折腰的稻穗和蔬菜。

　　天很空曠，他感覺到被拋棄的滋味，整個世界只剩下麻木一種感覺。

　　他差點喪命也是在雨天。雨滴整片整片地落在道路上，他背著裝著小學六年級書本的書包，撐雨傘回家。來來往往的人群的臉在雨中，逐漸變得冰冷，充滿抱怨。

　　雨越來越大，忽然的一陣大風把他的傘吹翻，他只能在雨中把傘骨收回來，忽然腳滑摔了一跤，整個人落到車道上，一輛銀白色的小車鳴起尖銳的喇叭聲從他身邊駛過，他的腦袋距離飛馳而過的黑色車輪只有二十厘米的距離。

　　在混雜著雨水和車輪橡膠的氣味中，他看到輪胎濺起的積水，像慢鏡頭一樣從頭頂飛起，整粒整粒的墜到他臉頰上，他經(jīng)歷了一次心理死亡。從那以后，他在雨中聞到輪胎橡膠的氣味，就惡心想吐。

　　丁儀不想再回想過去了，因為越來越多糟糕的事情正在隨著雨水的潮濕味浮現(xiàn)在腦袋上，他趕緊把它們壓下去。

　　他想回到晴天，見到太陽。

　　“丁儀，你看起來好討厭雨天哦?！?p>　　梁珊悄悄地對丁儀說，拍拍他的肩膀，“你現(xiàn)在一點精神都沒有?！?p>　　“是的?！?p>　　丁儀點點頭。

　　他并沒有把這些糟糕的事情和梁珊分享，不是不愿意，純粹是……

　　他想了想。

　　沒有那種想要分享的分享欲望。

　　“等我一下，待會我們?nèi)バ≠u部買早餐?！?p>　　梁珊對丁儀笑笑，丁儀點點頭，自己也去上一個廁所。

　　等到出來時，他見到梁珊和趙凡正在聊天。

　　兩人是閨蜜，趙凡在十五班，是一個理科生，短發(fā)披肩，圓臉嬰兒肥。

　　見到丁儀，她的眼睛在梁珊和丁儀之間來回轉了幾圈，然后露出值得玩味的表情。

　　“我先回班了，就不在你們兩個中間當電燈泡了?！?p>　　趙凡走后，梁珊有些臉紅，但嘴角揚著笑意。臉紅是因為趙凡的話，笑意也是因為趙凡的話。

　　丁儀和她走下樓梯，在身邊沒有什么學生的一樓，梁珊慢慢碰了碰丁儀的手。

　　丁儀望過去。

　　“平時都是你主動拉我的手的?！绷荷赫f。

　　丁儀于是牽起她的手。

　　兩人在小賣部前因為其他學生存在又松開了手，像極了旁邊一對目光曖昧的男女學生。

　　男的拿著面包，撕開包裝遞給女的；女生含情脈脈地望男生一眼，接過面包。兩人慢慢走回班級。

　　中學的懵懂青春都這樣，偷偷摸摸，但總是顯眼。

　　梁珊從人群中出來后，找到他，笑瞇瞇地遞給一盒牛奶。

　　丁儀想起。他們也是情侶。

　　丁儀開始回想自己是怎么和梁珊確定關系的。

　　哦，對了。

　　高一兩人同班，梁珊經(jīng)常找他問問題，她長得不錯，性格活潑，他對她沒有任何反感，她一表白，兩人便順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要不我們買個晴天娃娃吧?！?p>　　回班的路上，梁珊對丁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