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北國被滅,天降大雪,漫天的飛雪掩蓋了鐵蹄踏過的地方,鮮血殺戮掠奪一切的一切都在一場大雪之后變得蕩然無存,蔚長風在國滅之時還尚小中,她并不知道她人生的第一場雪下覆蓋的是他父王母后的尸體,帶著她逃走的是母后身邊的親信嬤嬤,但幾經(jīng)輾轉(zhuǎn),嬤嬤年紀大了,只能將她托給了隔壁的李嬸子,到臨終都沒有對她講過她的身世。
嬤嬤握著她的手只是顫抖,耗盡心力才說了這么一句話:“孩子,不要相信任何人,你要平安,平安的長大?!?p> 她一直記得這句話,所以找了鎮(zhèn)上的打鐵的學了一身打鐵的武藝,打鐵師傅隱藏的很深,不僅鐵打得好,功夫也不錯,瞧著蔚長風資質(zhì)好也就一起授了武藝。
蔚長風長了十一二歲的時候,在同齡的伢子中更成熟更智慧,因為沾染了市井氣,本應該是公主的蔚長風長得潑辣了不少,遇到顧景深的那一天,她正在坐在自己門前大石板上看著一群人斗著蛐蛐,對面的小混混們上躥下跳,嘴里罵罵咧咧的飆著污穢之語。
“你爺爺奶奶的會不會玩,這是老子的常勝將軍,你上哪找的雞肋,他媽滾一邊去,別妨礙老子,給錢給錢!”對面的小混混們叫囂著,她坐在一旁不爽的嘖了一聲,“他媽的能不能安靜點?!?p> “呦,是李嬸子家的野丫頭?!?p> “沒爹沒娘的長大了怕是嫁不出去了,他媽的別管這個野丫頭,斗蛐蛐斗蛐蛐?!?p> 蔚長風在這一帶本就沒什么朋友,別人家的孩子都嫌棄她兇得很,小小年紀又是個暴脾氣,從不和她玩。蔚長風不爽利的撿起了她的鞋準確的朝著咋咋不休的小混混們?nèi)尤ィ谝淮未蚣?,就將十幾個混混打的跪地求饒。
“從今天起,我就是永州巷的王!”
那一天,顧景深站在遠處的橋上倚馬看著她。
他是東國的太子,顧辭。
又是一個和風惠暢的午后,顧景深一腳踩死了她的常勝將軍。蔚長風躺在旁邊的大石頭上,喝著酒瞇著眼斜瞧著他。
“嗝--”
“在下顧景深?!?p> 顧景深長得就像是戲本畫的一樣,這陽光下的顧景深就像是戴著光環(huán)來的,不免讓她沒了罵人的興致,多起了幾分作詩的雅興:“春眠不覺曉,處處是無腦,兄臺,你踩死了我的將軍?!?p> 顧景深搖著扇子:“這將軍的運氣差了點,大約是個假將軍,這將軍再如何厲害,現(xiàn)在也只能是個死將軍?!?p> 她坐起身來,一腳踩在滾落在腳邊的酒壇上,“你在那處的橋上看了我一個月,中午的時候趁我不在賄賂我兄弟一個銅板,讓李嬸子每天給我中午給我加一個雞蛋,還對我?guī)煾嫡f我再也不去打鐵了,說,你到底是誰?”
顧景深笑瞇瞇地聽她敘述一個月以來他做的事,蔚長風認為他是故意找茬,隨即從腰間摸出了一把小刀朝他飛去。
那刀直直飛過了他的發(fā)隙,他卻紋絲不動。
“你他媽的怎么不躲?”
“因為你不會殺我的?!?p> 顧景深一挑眉舉步走了過來:“以后要對自己的主子溫柔一點,飛刀是用來殺敵的,而不是為了嚇人的?!?p> “他媽的誰要跟著你??!”
“你叫什么?”
“無父無母,無名無姓,你他媽能別跟著我?”
“不行?!?p> 顧景深問她是愿不愿意跟他留在東國,她去哪都可以,只要能如嬤嬤所愿,一生平安就行,而顧景深答應過她這輩子會護她周全。
她就這樣跟著顧景深留在了東國東宮,東宮對于自由慣了的她來說簡直就是無邊地獄,一群唧唧歪歪的小娘們整天花枝招展的圍著一個男人,使勁了所有的手段爭寵斗艷,實在是很不可愛,而顧景深的宮里也從不缺少要爬上床的人。
在皇宮里比誘惑皇帝老子更有價值的就是誘惑一個長得十分帥氣的未來皇帝老子,所以那些大臣的女兒們都常常在東宮的后花園假裝偶遇顧景深,蔚長風一次兩次看得熱鬧,但日子就便不喜歡這群女人了。
才不過一年,顧景深就娶了個太子妃,據(jù)說是丞相府的四小姐,一支梅花舞名動東國,蔚長風在他的大婚之夜見過那位太子妃,她從一道窗縫中遠遠看見,紅帳之下一身喜服的太子妃,琳瑯的珠釵,明珠在胸閃耀著動人的光輝,紅燭滋滋作響,果真是明艷動人,果真顧景深是喜歡這樣子的女子,而蔚長風呢,凄慘的月光灑在她的身上,她穿著一身黑衣,是一副男侍衛(wèi)的裝扮,渾身沒有半點女孩子應有的樣子,她瞧著自己的一雙手又粗又糙,顧景深帶她進了東宮,請了最好的武師教她功夫,教她射箭,教她兵法,她的一手雙手布滿了騎射留下的繭子。
她從來不希望什么,但這一刻,她每每想起顧景深從今以后會跟這個女人形影不離,教她射箭的時候,可能這個女人會出現(xiàn),端著茶端著點心來問問他累不累,然后掏出香薰過的手帕為他擦汗;教她騎馬的時候,可能這個女人會坐在她的身后抱著她,他們一齊馳騁在廣闊的草地上。
即使她知道顧景深娶她是因為丞相府背后的勢力,但她仍舊很不高興,是那種縱使騎射第一名,論學第一名也難以抵消的難受,屋中的火燭明了暗。她懶洋洋的準備回侍衛(wèi)營找兄弟們喝酒,走過長廊便遇見顧景深站在轉(zhuǎn)彎角處,擒著笑意施施然道:“怎么?你對我的太子妃很感興趣?”
她尷尬的點了點頭,“我倒是看看這么多美人日日摔倒在你的后花園,哪一個如此不幸的進了這個牢籠,一輩子當只金絲雀?!?p> “金絲雀不好嗎?”
“當然不好,富貴人家都是將女子作為商場官場爭權(quán)奪利的工具,女子拘于牢籠供人玩賞碌碌一生,而皇宮的女人,便淪為政治斗爭的犧牲品,她們一輩子都想坐上皇后的位子,母儀天下,在我看來,只不過是得不到夫君一心一意的愛之后轉(zhuǎn)變的欲望而已,我要當便要當鴻鵠大雁,我自北來向南飛,高翔于蒼穹?!?p> 星光碎玉般落在蔚長風的眉間,那處的倔強是她最后的尊嚴,她何嘗不是呢?她馬上要跌落在顧景深日日的陪伴之下忘了如何飛,向哪飛。
樹影婆娑,屋檐下過夜的雨水滴滴而落,顧景深面沉如水,伸手將蔚長風的碎發(fā)整理了一番:“今天論學的師傅又夸你了,長風,如果要你當一國的王,你會怎么做?”
“一國的王太難當,要是我能選擇,我要當個女將軍,馳騁江山,守一方安寧,護一城無虞?!?p> 顧景深瞧著她的樣子失笑道:“那這位女將軍可還記得你十一歲的時候在泥潭里打架是個什么樣子?!?p> 他裝作蔚長風奶聲奶氣的聲音喊道:“從今天起,我就是永州巷的王!”
蔚長風一掃方才的嚴肅,被逗得咯咯的笑,顧景深只有在夜深人靜四下無人的時候才會這樣,他們倆像個多年的好友多年的知己,不是自稱本宮屬下,就一并坐在鳩池邊暢談一切,顧景深一改平日里端持老成的模樣,鮮活快樂。
蔚長風明白顧景深其實并不容易,小小年紀就坐上東宮之位,在他之下還有個比他大些的相王殿下。顧景深自出生以來,享受的每一份榮耀和高貴,皆來自于景后,景后家族的勢力通貫東國,動一處就能牽動全身,她為了東國王打下了東國現(xiàn)在的江山,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淖狭嘶屎笾?,顧景深含著天選之子的天命降生,是東國難得一見的治國天才,所以他努力不犯任何錯誤,為了他安穩(wěn)的坐在東宮之主的位子上,保住她母后滿門的榮耀,更為了創(chuàng)造一個太平盛世。
但是權(quán)衡后宮和前朝的關系不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能夠運籌帷幄的,盡管顧景深很強大,但他還是低估了女子的嫉妒心,他的太子妃忍得了一時忍不了一世,不久后太子妃就按按捺不住來找蔚長風的麻煩,蔚長風一時失手便折了她的手,闖了大禍。
顧景深對她說:“我需要你去七星谷,努力修習仙門之術奪得仙盟大會的頭冠加入無極宗五方東關,等你拿到五方東關的門令的那天我便來接你?!?p> 他領著十五歲的蔚長風拜入了七星谷的門下,那時的七星谷還是強盛的東關仙門之首,是東國的五方東關所設的直系派。
宋葉秋極其喜歡這個三徒弟,寶貝的像自家的女兒一樣。蔚長風的資質(zhì)是極好的,僅用了短短的五年就達到了天虛境,這是東關難得一見的天才。但這短短的五年確實蔚長風最難熬的五年,顧景深沒有來看過她,她寫的每一封信都沒有回音,但是她堅持下來了,她將自己的感情藏得很好,從來就不曾顯露出來,她一直記著他會來接她的,所以拼命的練習法術,拼了命的使自己突破阻階。
那段最艱難的歲月是寧郁陪她走了過來,寧郁是個沉默的人,極少說話,冷冷的像是高嶺之花,輕易無人敢靠近,蔚長風還記得她突破天虛境的當口,痛苦得像是千萬只螞蟻在啃食她的肌肉骨髓,她蜷縮在藏書樓的一角,沒有光亮,連月光也不曾照亮她,她死死的抱住自己像是一個嬰兒一樣全身都縮成了一個球。
“阿辭,我好難受?!?p> 她死死抓著顧景深送她的簪子,一個極為簡單的玉簪。她從來沒有帶過,但顧景深說?!澳闳羰菐纤┥狭伺b定是無數(shù)的世家子弟都會來迎娶你的?!?p> “我一定會熬過去,我一定會拿著門令等你來接我?!?p> 她重重地用頭敲擊著背后的石墻,一聲一聲只為了提醒自己不要睡去,要保持清醒,她一定能熬過去。
寧郁拿著燭燈從藏書樓的一角走來,他剛巧就在這樓看書,聽見了這一聲聲的敲擊,他的燭燈光亮慢慢照亮了蔚長風的臉,那張蒼白的臉滿是汗珠,細軟的頭發(fā)濕噠噠的搭在她的額頭,她喃喃地說著什么,難受的只能用頭敲打墻壁來轉(zhuǎn)移疼痛,寧郁看見的時候萬年不變的臉震驚的抖了抖,他搖晃的手不自覺地替蔚長風整理了頭發(fā),也許是出于可憐,也許是他從沒見過如此堅強的女孩,他扶她起來的時候握著她的手,一雙本該是白嫩的手上全是老繭,她的手中握著一個不明物體,死命的護著不讓任何人奪走。
寧郁看下不去,只能使了法術能讓她好過一點,蔚長風感受到了一絲的溫暖,她的鼻尖嗅到了一絲好聞的味道,像是青山綠水淡淡的林葉香,又像是淡淡的卷文書香。
“阿辭,我好想你?!?p> 寧郁輕輕的拍著她的后背,僵直的身子柔軟下來,語氣也變得柔軟,一字一句湊在蔚長風的耳邊背道:“冰寒千古,萬物尤神;心宜氣靜,望我獨神;心神合一,氣宜相隨,相間若余,萬變不驚,無癡無嗔,無欲無求,無舍無棄,無為無我。”
“蔚長風,這道靜心訣能助你突破阻階,外人幫不了你,你只能自己幫自己,你要將你的心靜下來,才能更快的找到出口?!?p> “冰寒千古,萬物尤神;心宜氣靜,望我獨神......”
寧郁這么多年第一次在晚上背了這么多靜心訣。
微曦下澈,春日的桃花隨風而飛,蔚長風度過了天虛境的劫數(shù),寧郁醒來之時將她身上的桃花瓣撿了起來,蔚長風的臉溫然恬淡,一雙閉著的眼像是出水的含苞芙蓉,寧郁深吸了一口氣,裝作無事發(fā)生留了一件外袍給了她,匆匆悄悄的下了藏書樓。
蔚長風從不在意七星谷中的任何人,宋葉秋和寧郁都對她極好,但是她都不記得了,她的眼里只有仙盟大會奪冠,寧郁一直跟在她的身后護著她,她卻回頭陌生地看著他:“你是誰,為何一直跟著我?!?p> 寧郁眼中落寞了一瞬,但臉上并沒有半點起伏,聲音也壓得極低:“我叫寧郁,是你的二師兄?!?p> 仙盟大會上,蔚長風一舉奪下了首魁花,那是仙盟史上最年輕的一個女首魁,當她喜不自勝的捧著首魁花拿下五方東關的門令時,等來的不是顧景深而是他身邊的親信。
“主子他三個月前去南國做了人質(zhì),是以讓屬下等候在此告知姑娘,是留在七星谷還是天涯各處任由姑娘自己選擇?!?p> 殿門透進來的絲絲光亮打在無極宗五方東關殿中的基石上,她覺得有些眩暈有些刺眼,她熬了這么久等來的卻是顧景深拋下了她。
五年時間發(fā)生了很多事,譬如顧景深私救北國公主的事被相王殿下捅了出來,東國王一時忌憚顧景深母后景后世家的勢力,便借著這個由頭廢除了東宮太子之位,景后也被幽禁于鳳棲宮,接連南國和東國的邊疆戰(zhàn)事四起,外交信使派去了邊疆議和,談回來的結(jié)果便是顧景深要被送至南國做人質(zhì),三年為期,保邊疆不受戰(zhàn)火。
顧景深沒有一絲猶豫和失望,他坦然的接受了這個結(jié)果,他穿著自己的常服,胸前掛著家族的玉印,蒼穹千古,江山萬里,他顧景深何其渺小。
他抬頭遠遠看了日頭一眼,毒辣的日光刺穿了他的瞳孔,他回想起第一次見到蔚長風的時候,北國的天和現(xiàn)在的天正好相反,一個烈日酷暑一個臘梅寒冬。他們都抓不住自己的命運,不能決定自己的人生,不能做任性的選擇,只能按著國運生長。
蔚長風一馬一劍闖入了南國地界,拖了不少關系從混進南國皇宮做了個小侍女,幾番周轉(zhuǎn)終于找到了顧景深。
顧景深屋子前的荷花開的極好,綠莖芊芊碧波連天,蔚長風從宮苑墻上翻身而過,采了一只紅蓮。顧景深撫琴而起,尋著清冽荷香,一穿著宮女紗裙的女子拿著蓮站在她的面前。
“一別經(jīng)年,你沒能如約來接我,我守約來接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