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肇事逃逸

第五章 別了青春

肇事逃逸 野草西西 4304 2022-04-01 12:59:10

  陳敏在2005年夏天離開巴爾地摩,十幾年了,再也沒有回去過。她有時想,春天的時候,杜鵑花是否依然漫山紅遍?那幾棵櫻桃樹是否在初夏仍會結滿紅紅的果子,被一些無知的鳥兒啄得滿地血跡斑斑,然后飛向了不知何方?這座城市,令她愛恨交加,她在這里遇到了愛,卻失去了魂。

  她一直在想,當年放棄俄亥俄州立大學的生物PHD學位,轉學到劉學所在的約翰霍普金斯大學讀碩士是否正確。然而誰能改變過去?也許,如果她當年完成生物博士學位,來到約翰霍普金斯做博士后,也可以跟劉學團聚,倆人在郊區(qū)買一個house,晚上在地下室打打乒乓球,周末去公園里BBQ,生兩個甚至三個孩子,一生也可以過得平靜美滿。

  但是,陳敏最大的恐懼就是一眼望得到盡頭的生活,30歲就可以寫好墓志銘。她不愛喝白開水,嗜好咖啡、茶和煙這種讓人上癮的東西。她甚至對痛苦上癮。每當思念起一星的那套公寓,她的回憶總是象攝像機一樣,從客廳門口緩緩移向電視、餐桌、廚房、然后是臥室、床和壁櫥,甚至衛(wèi)生間。這回憶讓她腸子輕輕扯動卻又暖流蕩漾,還好,這么多年了,它們在她記憶中完好無損,似乎落入海底,靜靜躺著,等著她在深夜時,潛下水去探視一番。

  遇見一星之前,2001年的那個夏天,陳敏和劉學去了Las Vegas和大峽谷。他們租了輛SUV,在荒漠上縱情馳騁。車里放著許巍的《在別處》,“愛情像鮮花它總不開放,欲望像野草一樣瘋狂地生長”。陳敏喜歡搖滾,從大學時桌上就有一摞國產(chǎn)搖滾,隱約記得什么烽火揚州路一類的歌詞。她只是喜歡這種讓她熱血沸騰的喧鬧,對于愛情她并不在意。在她當年決定和劉學結婚時,就覺得她的一生已經(jīng)足夠滄桑,她喜歡劉學并且跟他生活得舒適溫暖,沒有什么可遺憾的。

  劉學是個小資情調很足的人。他關注學校的藝術活動,經(jīng)常帶她去參加每周一次的音樂會,都是古典音樂,來聽的都是一些正式著裝的校友老頭老太,他們是極少數(shù)穿套頭衫的年輕人。在這里她聽了郎朗的鋼琴獨奏音樂會,那時他還沒有大紅大紫。他倆一起去市中心看歌劇,比如來本市巡演的張藝謀的《圖蘭朵》;看話劇,如central stage的《推銷員之死》。甚至電影,也不是中國留學生常去的二線電影院,而是市中心一個歷史頗為悠久的電影院,兼賣馬爹利酒,來這里看電影的人們通常在開演前會喝一杯,在這里她看了70mm的紀念版《阿拉伯的勞倫斯》。也會參加一些獨立電影的展映,看一些紀錄片比如《審判基辛格》。陳敏記得她總是跟著他,歡歡喜喜。

  但是,為什么這些回憶都只剩名字,沒有畫面了呢?而陳敏卻清楚地記得她第一次進入一星公寓的那一瞬間,客廳里孤零零放著一架小電視,餐廳只放了一張餐桌和一把折疊椅,走進臥室,書架上是滿滿的書和一副圍棋,整個屋子象一個清澈寒冷的冰湖,她走了進去,仿佛有生第一次走進自己的家。那么熟悉的苦行僧感覺,似乎又回到高中,啃著饅頭讀萊蒙托夫的時代:

  蔚藍的海面霧靄茫茫

  孤獨的帆兒閃著白光

  它到遙遠的異地尋找什么

  它把什么都拋在故鄉(xiāng)

  陳敏知道一星慢慢地對她越來越投入。起初他以為她只是個對婚姻厭倦的輕浮女人,來他這里尋求刺激,作為一個單身男人,他輕松接受并抓住每一個機會教育她回到老公身邊?!啊犊巳R默夫婦》啊《克萊默夫婦》,我真希望每個已婚人士都看一看??!”一星大聲感慨說。但他漸漸被她吸引了,有次桌上一個東西掉了下來,她一把抓住,洋洋得意地對他說,“看,這就叫眼疾手快!”他看著她,露出寵愛的微笑。一次,她做完穿衣服,只穿著牛仔褲和胸罩,在他面前走了一圈,“像不像給牛仔褲做廣告的?”他點點頭,她的身材實在很好。2002年那個春天,她躺在他床上,閉上眼睛問他,“我漂亮嗎?”他頓了一下沒說話,她覺得心跳都停止了。“很漂亮?!彼〉囊宦暣蠼凶似饋恚唪龅卣f,漂亮就行了,不用加很字。

  但她結婚了。而且老公很愛她。陳敏后來想,一星也未必就不想跟她結婚吧,也許只是怕他給不了劉學給她的溫馨生活。他是愛她的吧,不然為什么要給她看他大學時清秀的照片?為什么在她醒來,會見他斜靠在床的邊緣,托著頭凝視著她?為什么每次她嬌氣地喊一聲“頭發(fā)”,他馬上心疼地說,哦把你頭發(fā)壓著了。

  但女人只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從未說過愛她。這讓陳敏感到絕望。有一次,她拿著一張唱片給他聽,說是貝多芬的。他嘲弄的說,命運?她說不是,是貝多芬第七交響曲第二樂章。他們靜靜的聽著,她夢囈一般說,你聽,多么克制,一步一步向前推進。他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沒說。他還是走了。

  后來的很多年,陳敏都會單曲循環(huán)一首歌,Evanescence 的My Immortal,歌詞是爛熟的:

  And if you have to leave

  I wish that you would just leave

  'Cause your presence still lingers here

  And it won't leave me alone

  These wounds won't seem to heal

  This pain is just too real

  There's just too much that time cannot erase

  這首歌,似乎是2003年的初夏一天,陳敏在電視上看到的MV。女主唱躺在屋頂上,手腕上纏著繃帶,那么濃的死亡氣息,一下子攫取了她的心。就像歌里所唱,我如此努力地告訴自己你走了,可你仍然和我在一起。陳敏不能忘懷一星,自從第一次遇見他,二十多年過去了,她仍然清晰回憶起第一次看見他的那個下午,從圖書館窗戶中投射下的光柱里,粉塵似乎仍然在飄揚。

  陳敏并非言情小說中的女主角,以愛情為己任。如果她真像言情小說里白衣飄飄、為愛尋死覓活的純情女子,也許當初就義無反顧,離婚跟一星回國,不管他是否會娶她。但她一直是感性和理性共存的女人,而且似乎總在該理性的時候感性,該感性的時候理性。這讓她四十歲了仍然生活得象一條苦瓜。有個高中同班男生曾經(jīng)痛心地問她,陳敏,你是我們班上條件最好的女生,各個方面,為什么混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

  她也不知道,而且也不想思考這個問題了。活著,清晨看見晨輝把對面那座玻璃大樓照亮,或多或少地做點事,晚上房間的光線暗下來,又可以有自己的時間聽聽音樂、碼碼字,已經(jīng)是莫大的快樂。能活下去已經(jīng)不容易了。這是她在抑郁六年并終于停藥后,反復告訴自己的事。

  她的抑郁癥最初是產(chǎn)后抑郁。2005年初,在一個微雪飛揚的冬夜,劉學載著她飛馳到GBMC,一個設施很好的婦產(chǎn)科醫(yī)院,生下了兒子安安。當時的心情可以用王菲的《童》來形容:你來的那天雪花紛飛,我于是掉眼淚。那首歌,是王菲的演唱、竇唯的鼓點、竇靖童的童聲共同合作而成,聽起來非常溫馨。順產(chǎn)生下安安時,醫(yī)生說孩子活躍度99%,體重8磅13盎司,陳敏和劉學互相對視,激動得熱淚盈眶。

  剛結婚時,他倆約定不要孩子,兩個人浪漫地享受二人世界,直到白頭。剛來美國時,一次他們參加一個party,主人是一對來自香港的音樂人夫婦,中年了依舊不要孩子,有錢了就四處旅行,生活得多姿多彩,更堅定了他倆丁克的決心。但2002年的這個秋天,劉學發(fā)現(xiàn)陳敏變了,經(jīng)常在網(wǎng)上一看一整天,神情恍惚。傍晚,他倆在小溪邊散步,她心不在焉,對他的話總是半天才反應過來。他以為她為工作的事情焦慮,就說沒什么大不了的,不行就轉F2在家呆著看書,你不是買了很多書都沒時間看嗎?

  陳敏不由好好打量劉學,這個她忽略了一年之久的男人,他的嘴唇薄薄的,笑的時候嘴角高高上彎,坦誠沒有心機。一陣羞愧將她的心揪緊,她告訴他,她出軌過,剛剛結束的事情。聽她簡略講完事情經(jīng)過,劉學大口喘氣,他似乎仍不死心,問陳敏,是一星勾引你的是不是?陳敏知道,如果她說是,劉學會好受多了;但她不愿意不誠實,她說是她的錯。這讓劉學更加傷心。接下來好幾天,她都想,無論是什么結局,她都接受。結果是,劉學哭著對陳敏說,你為什么要告訴我?我寧愿你一直不要讓我知道。他說,忘了一星這個人吧,反正他也回國了,以后咱倆好好過。

  陳敏無比痛苦,為劉學痛苦,他為什么不打她一頓?為什么不羞辱她?為什么不跟她離婚?后來劉學開始經(jīng)常喝酒,有一次酒后,果然為了一件小事,一件陳敏都想不起來的小事,推搡了陳敏一把,力氣這么大,以至于陳敏踉踉蹌蹌退到抽水馬桶上,臉上劃了一道。第二天陳敏還有一個

  presentation要做,那時她正在附近做一個非正式工作,第二天講PPT時,大家注意到了她臉上這個傷痕。陳敏曾希望劉學打她,可他真正打了她時,她又莫大委屈,給一星發(fā)電郵說劉學打她了,一星說,他不知道該說什么。陳敏拖著劉學去離婚,但走到車邊時,劉學把著車門死活不肯讓她進去,流著淚說我錯了,我以后再也不會打你了。我們忘掉一切,重新開始,重新開始!

  2002年冬天她去了費城,在那里度過了冬天和春天。剛去的那天晚上,是一個臺灣男孩子帶著她去找到她預先租下的房子。那夜非常冷,她的手拖著行李箱,凍得很疼,但那個男孩在前面走,一點沒有為她拖箱子的意思。這時候,陳敏才知道,她真的已經(jīng)被劉學寵成了一只籠中之鳥,不會自己迎著風雪飛翔了。

  她每周開車回一次巴爾地摩。那個冬天很大的雪,95號高速公路上積雪經(jīng)常高達一米,但她開著家里新買的六缸四驅的德國新車,并不危險。劉學依然開著那輛舊白色本田,他總是把好東西讓給她。無論多晚,每次她的車剛剛到達停車場,劉學就在窗口看見了,歡快地打開門,聽著她蹬蹬上三樓,開門擁抱她,就像她曾經(jīng)對一星那樣。從外面的冰天雪地回到家,坐下來享用熱騰騰的紅燒鯧魚或她喜愛的清炒蘆筍,讓凍僵的陳敏象農(nóng)夫懷里的蛇,漸漸暖和過來。但沙發(fā)勾起她的回憶?;夭蝗チ耍?,回不去了。無論是和一星,或者劉學,都永遠回不去了。她這時經(jīng)常聽帕瓦羅蒂,尤其是那首撕心裂肺的Caruso,盡管聽不懂歌詞。

  2003年夏天,她回到巴爾地摩。那時劉學因為她不在,已經(jīng)把陳敏曾經(jīng)專用的書房轉租給了一個美國女孩Lisa。她沒說什么,她早已重新變得沉默寡言。Lisa經(jīng)常欠租金,常常幾個月給一次,陳敏詢問她時,她總說劉學已經(jīng)同意了。劉學經(jīng)常跟Lisa聊得火熱,Lisa對劉學飛著種種媚眼,完全視陳敏為無物。但陳敏無心關注這些,她的心依然被痛楚浸泡,這么多天過去了,每次來去費城的路上,她都聽著李玟的那首《想你的365天》,淚,總是一不小心打濕了整張臉。一星的面容、聲音、氣息,如My Immortal所唱,依然縈繞著她,沒有絲毫離去的意思。

  陳敏與Lisa維持著禮貌的關系。夏天時,Lisa如很多美國學生一樣,去非洲做艾滋病的義工,記得是在坦桑尼亞還是哪里,她甚至給陳敏寄了明信片來。那個夏天陳敏正一個人坐火車,圍繞美國轉了一大圈,希望可以借旅行忘掉一星,但一切努力都無濟于事。無論是在千山萬壑的風中聆聽野草的聲音,或是和大角羚羊對視的一刻,那張臉,都揮之不去。西部荒原上殘陽如血,在晚風中,似乎回蕩著那首《阿蘭胡埃斯之戀》,Miles Davis凄厲的小號版本。

  記得2002年的元旦,她一清早起來,穿著一件胸前印花的白色體恤衫,一條耐克運動短褲,一路踏著斑斕的落葉,跑了5公里,跑到一星那里,敲開他的門,只為說一句新年快樂。腳踩著一路落葉的嗤嗤聲,似乎是她心中歡樂的歌。他走后的一天,她坐在醫(yī)學院的計算機房里,周圍滿滿都是人,她聽著Alicia Keys的Fallin',整整哭了兩個鐘頭,她也不知道她為什么那么多眼淚,能夠哭得那樣旁若無人。跟一星的戀愛,似乎是她過于漫長的青春的一場回光返照。29歲這年夏天,她告別了一星,也永遠告別了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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